第40章 櫻前線

唐荼離開的前一天,他們一波三折,總算是吃到了心心念念的高橋屋。

自新年張文彬帶他嘗試過一次之後,阮幼青喜歡上了這樣不知道下一道菜是什麽的期待感,于是在除夕之後又獨自去了一次,菜單與先前幾乎完全不同。當時他刻意留心,問了年輕的主廚高橋智,也就是高橋屋未來的四代目,得到了菜式應月而換的答案。

“三月的時候海鮮的狀态還保持着。”與他年紀相近的高橋先生用标準的中文對他說,“北海道的名産白海膽的季末,紅松葉蟹也開始蓄滿脂肪,阮先生有空一定要來嘗一嘗,打電話給我就好。”

一早阮幼青打電話預定板前的位置,說要帶朋友過去吃,高橋用失落地語氣調侃他,“可別再晃點我,每次都以為能見到您留了最好的料,可您總是臨時取消。”

手機開的免提,唐荼聽了這話不禁皺了皺眉頭擡眼看他,阮幼青忙抱歉地說:“今天一定。”

“這麽年輕做主廚很少見。”唐荼将吸管插進豆乳軟飲的盒子,沒頭沒尾來了一句。

“你知道他年輕?”阮幼青覺得隔着電話的聲音并不真切,何況成年男人的聲音本就聽不大出年紀的差別。

對方明顯一怔,低頭斟酌半天才開口:“上次主廚跟你的合影,張文彬無意間發給我的。”

他們去劄幌的第一站是兩人都未曾踏足的三岸好太郎美術館。

前一晚是唐荼的提議:“去看看吧,你一定會喜歡。”

其實阮幼青對畫作的興趣并沒有雕塑那麽大,但唐荼這樣篤定也勾起了他的好奇心,他按捺着沒有提前查看資料,不想破壞這份神秘。

31歲便英年早逝的日本畫家留下了幾十件佳作,阮幼青上到二層,一眼便遇見了他“一定會喜歡”的作品。

那是從1934年帶着昭和氣息飛來的精靈,蔚藍的海面上,白色的大蝴蝶伸展翅膀,不知跨越了多遠的距離翩翩而來,作為先驅者探索到海洋的這一端,身後不遠處,幾只彩蝶緊跟其後。

“飛渡海洋的蝴蝶。”唐荼貼近他的耳朵悄聲說,“他去世那一年留下的作品。他好像跟你一樣,很喜歡蝴蝶。”說着他指了指旁邊不遠處的牆壁,“那裏也有。”

金屬邊框的畫作,六只色彩形态各異的蝶像被關在盒子裏,每只蝴蝶的胸中都刺入一根紅色圖釘。阮幼青心間一涼,這些栩栩如生的小家夥竟是屍體麽......也對,蝴蝶不動的時候,活着與死去并沒有多大差異,那些标本的美麗可以凝駐許久……除了右上角那一只。它胸間的大頭針脫落,亦有可能是被它掙脫,藍色蝴蝶飛離了紙張,要追尋自由而去。

從美術館離開之後,阮幼青掏出手機想查一查這個三岸好太郎,可惜關于他的生平少之又少,到底也不知這位傑出的畫家為何偏在死前那一年對蝴蝶情有獨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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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一直沒有問過,你為什麽會喜歡蝴蝶?”唐荼似乎看出他的心事。

“開始也沒有特別喜歡。”阮幼青的回憶裏,他似乎總是能看到附近有蝴蝶在飛,“它們好像喜歡我,總是主動向我飛過來。”他伸出手,按在唐荼的腰際。即使隔着幾層衣服也能準确捉到那只漂亮的刺青,這只蝴蝶也飛了好久才選擇駐留在他的手心。

“走吧……”唐荼除了耳垂浮紅以外面不改色,低頭将他的手挪開,轉而與他十指交握。

他們一路走到大通公園。晴空萬裏的假日公園中人頭攢動,櫻前線終于在四月末推進到劄幌來,大片大片盛放的櫻花像徐徐飄在半空的粉白色的雲朵,風過的時候纖細的花瓣持久打着轉,悠悠飄落在石磚,草叢和人們的衣帽頭或頭發上。

在這裏,櫻花盛放總是伴随着離別與新的邂逅。可阮幼青此刻卻沒有傷感,那只手還被身旁的人緊緊握着,唐荼在人前依舊展露着得體的微笑,即使被調皮的小孩撞到也絲毫不惱,只是禮貌地點點頭接受家長的歉意,示意對方沒關系。在這樣一個人身邊,好像融入人群也變得簡單許多。

“走吧。”他動動手指。

唐荼沖他笑:“難得你湊這麽久熱鬧。”

天暗下去之後忽然起了風,他們趕到高橋屋時有人比他們更早一些。穿着深色和服的女服務生在門口伏低身子引他們進門,在玄關處主動接過唐荼的風衣仔仔細細挂好,手指輕掃過肩頭撫平褶皺。

板前的六個位置裏最左邊的兩個被占據,是兩個年輕男人,跟主廚有說有笑。

高橋見他們入座主動寒暄:“阮先生來了。這位是你……朋友?”

乍一問。

阮幼青一頓,一時間沒想到改如何應對。他和唐荼是藝術品經理人和藝術家的關系,也是可以相互理解的朋友關系,現在又加上了一層更深刻,更親昵的戀人關系。可他還從來沒跟旁人介紹過唐荼。

“是朋友。”唐荼見他發愣,主動替他回複高橋,落落大方的笑容在別人眼裏該是很完美,但在阮幼青眼裏卻看出了一絲探究和防備,興許是剛剛的猶豫讓唐荼誤會了。

“不是朋友,是男朋友,不過他會講日語的,英語也很棒,高橋君不要擔心。”雖然拿不準唐荼的想法,可既然他自己不想與唐荼做朋友,那便不希望別人認為他們僅僅是朋友。

話音一落,場面好像靜止了幾秒鐘,繼而傳來輕快的笑聲,竟是旁邊那兩位食客。進門的時候阮幼青只大略瞥到了他們舉止親密,這時候才看清兩人無名指上一模一樣的黑色戒指,居然是一對同性伴侶麽……

“坐吧。”高橋轉身從保險櫃裏捧出一方木食盒展示給他們看,裏面整齊碼着今晚提供給他們的新鮮食材。雖然燈光不很敞亮,可食材飽滿的光澤依舊誘人:“你們要是再晚兩個周過來,好多東西要都過季了。”

阮幼青帶了一整日的助聽器,耳道裏悶得難受。他看了唐荼一眼摘掉耳塞放在一旁,終于得了番清淨,對方也明白他的意思,截住了高橋所有的對話,替他費心寒暄。

高橋在海外許多國家游學,中文英文法語都過得去,和唐荼聊得開心,阮幼青問和服女侍要了一盤冰塊,時不時加在唐荼的茶杯裏。

一道一道菜上到面前的平盤中,交流聲漸漸少了。高橋只簡單介紹菜色,多數時候低着頭忙碌,給肥美的魚肉打上花刀,或是手法熟練地捏着米團。幾道肥厚的刺身和開胃海藻前菜後,是幾貫鮮嫩肥美的壽司,而後是北海道特有的白玉米天婦羅,一層薄脆面衣包裹着甜爽的奶油玉米粒,咬起來喀哧作響。唐荼幾乎每吃完一道菜都會展展眉心點點頭,阮幼青心裏忍不住得意,他果然喜歡這些涼飕飕的菜肴。

“北海道産紅松葉蟹。”高橋将剛用明火槍快速炙燒表面的蟹腿肉放到他們面前的平盤中,下層墊了烤酥脆的紫蘇葉。蟹肉自然成日本雲杉松葉般散開,軟嫩鮮甜,不愧對北海道代表物的美名。

吃到最後,是一碗紮實的湯咖喱。本地采摘的新鮮蔬菜在高湯炖煮中侵入了咖喱的辛辣味,讓人從頭到腳都暖起來。不過對于某人來說可能刺激了點。

唐荼盛一勺湯,吹了許久才猶豫着伸出舌尖蘸了一下湯汁試探,而後慢慢喝了一口。不知他是覺得燙還是辣,趕忙拿起旁邊加了冰的茶咕嘟咕嘟灌下去。

“不吃辣嗎?”高橋很細心,“我幫您換一碗。”

“謝謝,不好意思。”唐荼将碗又遞回去。

一頓晚餐,吃吃聊聊,三個小時轉眼就過了。這次阮幼青買單的時候高橋并沒有從板前離開,只是目送他們。

“喜歡嗎。”出了門他問唐荼。

“喜歡,很好吃。尤其是新鮮的蟹和帆立貝。很甜。”唐荼顯然很滿足。他們慢吞吞走到車站,乘車回到小樽,卻也不着急回去。

“行李還沒整理。”阮幼青提醒他。

“嗯。很快。”唐荼拉着他往運河邊走:“再走走。”

半小時過後,阮幼青拉住他:“該回去了。”他怕唐荼旅途勞累,硬生生停在路邊。

唐荼嘆了口氣:“好。”

“春天很快就會過去。”阮幼青說,“夏天到了,我就會回去。”

“……嗯。”唐荼舉手揉了揉他的發頂。

轉天傍晚他送唐荼去機場,在候機廳裏兩人并沒有像電影中那樣肉麻兮兮地擁吻,唐荼也沒有戀戀不舍地一步三回頭。他們只輕輕擁抱一下,阮幼青目送他出海關進安檢。

直到坐上回小樽的車,他心頭才忽然一空,幾乎在同時,手機開始震動。

唐荼連續發了兩條信息。

——要起飛了。

——好像有點想你。

阮幼青回複他:

——我也是。

原來談戀愛真的會這麽肉麻。阮幼青有些擔心接下來的兩個多月該如何度過,聽說遠距離戀愛很容易出問題,他又不懂怎樣安慰一個沒什麽安全感的戀人。

不過沒多久他就知道這份擔心是多餘的,唐荼投入工作之後,有時三五天也留不下半句話。而阮幼青這邊來了新的同事,女孩子剛從北海道大學畢業,慕川井美羽的名而來,也想成為玻璃藝術家。可比起阮幼青,她的基礎薄弱許多,大四才接觸到玻璃這種媒介,所以對一切上手都極慢,阮幼青休息之餘還要代替川井美羽教授她最基礎的吹制技巧。他不太善于講解,所以只能一遍一遍不厭其煩地親自演示給她看。

川井稱贊他的耐心,幾乎将新助手完全交予他帶。可阮幼青只想在回國之前多嘗試些自己的想法,畢竟威尼斯的舊廠房與這裏的條件天差地別,只怕以後難有這樣的機會。所以他毅然放棄了原本周末四處旅行的習慣,将時間統統留在工作室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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