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小兔

女人的眼睛穿透編着珍珠的黑紗網,阮幼青很确信她是在審視自己。他們無聲對視了許久,直至牧師念完了冗長的詩與生平,結束了追思的前半程。

女人轉回去,與衆人一同起身,挽住了身旁身形高大的男人不知悄悄說了句什麽,男人微微側頭也瞥向阮幼青,目光比女人冷硬許多。

唐荼也看到了,壓低聲音告訴他:“是我父母。”

阮幼青猜到了。

才四點多,天際的灰雲邊透出了落日的橘色,唐荼讓他獨自在教堂內等一下,只有親屬被允許進入墓地下葬的部分。阮幼青目送五六個着黑衣的男女老幼跟着靈柩走進蒙蒙細雨中,唐荼快步走到他父母身邊不知說了些什麽。

大約半小時之後,他們重回教堂,一行人除了眼眶泛紅,面上依舊有平靜的神采,似乎不算悲恸。包括周圍還在等待的悼念者們,氣氛也不甚沉重。他們排隊上前與逝者的親屬握手擁抱,簡單交談後便紛紛離去。阮幼青站在教堂正中央,看十字架後頭那面牆壁上縱向鑲嵌着一長條橙黃色玻璃,不論日夜,不論晴雨,只要有光射入,統統被這條玻璃過濾出神聖莊嚴的氛圍。

“幼青。”唐荼在背後叫他,他轉過頭發現人已經走光,只剩下他們一家三口還等在門口。他快步走過去,欠身打招呼:“唐老師,吳老師好,我是阮幼青。”

唐辰軒邊點頭邊向他伸出手,不算太居高臨下,笑容比起當初的唐荼卻少了幾分溫和的親近感:“幸會。”

對方似乎等他開口說些什麽,可阮幼青第一次見老師以外的長輩,該聊些什麽毫無頭緒。倒是一旁挽着丈夫手臂的美貌婦人粲然一笑,解圍似的輕飄飄發問:“聽小兔說你做雕塑呀?”

……

若不是唐荼在眼前上演了一幕笑容漸漸消失,阮幼青險些以為自己聽錯了,小兔是什麽?

“回去說吧,別站在這裏了。”當事人的聲音在阮幼青聽來有些萬念俱灰的感覺,好像比昨日剛下飛機的時候還要疲憊。

他們來到酒店,唐荼與父母交代了晚餐的安排後,開了間房同阮幼青一同上樓。

“你問吧……”他将行李箱打開,取出包裝精美的禮盒放在一旁,看也不看阮幼青一眼。

“……小兔……是我想的那個小兔麽……”阮幼青的确震驚。

“是。我媽年輕的時候不會哄小孩,我總哭,她心血來潮随口叫的……那時候不懂事她叫我什麽都答應……後來她就習慣了,不過我上學之後,她也只是偶爾這樣喊。”唐荼啧了一聲,“剛剛可能是看你年紀小怕你緊張故意的吧。畢竟我告訴他們你是我男朋友,興許以為你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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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兔。”他嚼了嚼這個跟現在的唐荼相去甚遠的乳名,硬要扯點關系大概是眼睛容易紅,無論是困了累了還是生氣難過。

“走吧。”小兔先生很顯然不想就此多聊,提起禮物催促他下樓。

他們入座沒多久唐荼的父母便出現,席間唐辰軒只與許久未見的兒子聊了聊公事。聽了荼白的狀況略微皺眉,随口提出的意見也帶着些俯視的角度。最後甚至夾槍帶棒多了些火藥味:“還是市場不健全,這麽多年了也沒多少進步,依然停留在試錯階段。沒有多少畫廊在認真培養藝術家,都在賺快錢。那些有才華的人擠破頭想跻身歐美,你覺得自己這樣回去鬧一場舒服麽?實現什麽了?”

唐荼不惱也不反駁,捧起精致的英式瓷杯啜飲一口飯後紅茶,似笑非笑地解釋一句:“沒有鬧。”

“你們別在餐桌上說這個。”吳菲菲換下了參加葬禮的黑裙子,酒紅色小禮服裙露出極度消瘦的肩膀與鎖骨,倒有幾分代表性的清高的東方神韻:“幼青多大了?”

“二十五歲。”

“看着不像,像二十一二。”吳菲菲撐着下巴,臉上的表情淡淡的,眼角卻存着幾分嬌媚的神色,“他說要帶男朋友回來,還以為會年紀大一點,誰知道會吃嫩草,下午見到你的時候吓了我一跳。”她轉臉問兒子,“你不是對藝術家敬而遠之嗎,怎麽吃了窩邊的啊?”

唐荼無奈對母親笑笑吃了個悶虧,倒是沒跟外人那套左右逢源。

“國內搞玻璃藝術的人不多啊。聽說前不久才做了展?”唐辰軒每每開口便沒了一點家人間放松的感覺,餐桌變成會議室,阮幼青只好掏出手機打開了作品相冊遞過去,對方沒接,頗有姿态地就着他的手看,時而點頭示意。阮幼青看他的眼色翻頁,後來翻到個展的部分,唐辰軒倒是願意伸出手接過手機了,還眯起了眼睛自己操作放大看細節。

“過兩天回倫敦,有興趣可以去我的畫廊看看。剛巧我沒有簽過任何玻璃藝術家,才華不該被埋沒,這裏要比國內……”

“咳,爸爸……”唐荼叮的一聲将金屬攪拌勺放到茶杯托盤中,清了清嗓子,“說好飯桌上不談公事。而且……挖我的人至少不要在我面前。”

“可以。”唐辰軒看了阮幼青一眼,并未跟自己的兒子客氣,“那改天去我的畫廊詳談。”

他們并沒有同路回倫敦,唐辰軒夫婦自然是飛回去。

唐荼沒有透露給父母他們不乘飛機的真正原因,只說是想讓阮幼青嘗嘗列車上有名的下午茶。

英國的冬季雨水格外豐沛,接連兩天都沒有看到太陽,車窗上趴伏着一道道水痕,将窗外景色扭曲得朦朦胧胧。阮幼青和唐荼面對面坐在幹淨寬敞的頭等座吃甜到發齁的點心配甜醇紅茶。

“你家的司康比這個好吃。”他吃了兩口便放下了。

唐荼原本在喝茶,聽他這樣講放下杯子,撿了一只他咬過的磅蛋糕嘗了嘗:“嗯,是不如他手藝好。”

見阮幼青迷茫,他又解釋道,“我們家的管家。”

“你們……發生過什麽嗎?”唐荼家人間的氣氛實在不同一般,禮貌而疏離。

“沒有,我高中的時候他頂替掉了老管家。我們只相處了三年,他話不多,我大部分時間住校,所以沒太多交集。後來上大學我就出國了,只有假期見得到。”

“為什麽不喜歡他?而且他好像也習慣了……”

“上大學我才知道,他跟我媽媽的關系。”唐荼看着杯子裏的深褐色液體,眼神中沒什麽切實的溫度,“他非常愛慕我母親,而我母親也很享受這個比他年輕十多歲的人那樣待她。并且,我的父親也清楚。雖然我母親對我說他們之間沒發生過什麽實質性的越界,但我總能在他們之間感受到火花……尤其在我也體會了愛情是什麽之後。他們看起來好像什麽都沒發生,我母親畫起畫來容易忘記時間,總會有這麽一個人去陽臺替她披上一條烘暖的披風,遞給她一杯熱茶或者牛奶,就在她背後注視着她。他們偶爾對視一眼,有時候是笑意,有時候是釋然。做這一切的如果是我父親該有多順理成章,可惜不是,是我們的管家。這一絲背德感居然讓我母親更加甘之如饴,将背叛和矛盾當靈感一樣蠶食下去。而我父親卻也理解和接受,他說藝術家是要犧牲一些東西去喂養天賦的。”

唐荼說得很平靜,甚至有些沉醉:“如果不是身處事件中,我想我會享受這個故事,這段柏拉圖式的愛情,無欲無求的守望,很動人。”他擡眼看看阮幼青,“怎麽不說話?你用什麽喂養天賦啊,藝術家?”唐荼戳他的額頭,力氣還不小。

“遷怒我沒道理。”阮幼青也不躲,任他在自己額間戳出個紅印,之後又心疼地揉一揉。

傍晚他們抵達倫敦的家中,唐荼去書房見父親,阮幼青解開襯衣領口的扣子獨自坐在唐荼窗前翻看他放在鋼琴上的舊冊子,是他少年時期的素描練習。光影,比例都把控得相當精準。看日期,大概是在唐荼13,4歲的時候。

唐荼推門進來,見他還穿着西裝:“怎麽不去洗澡換衣服?”

“等你一起。你那時候比我畫的好。”阮幼青抖一抖手中的本子,擡頭又看到架子上小尺寸的油畫,是唐荼16,7歲的作品,可圈可點。

“畫很精致,筆觸到位,基本功紮實。”唐荼自嘲,“那是因為我從3,4歲就開始握畫筆,經過大量的練習。可惜有天賦的人就算不刻意去引導開發,也會下筆如有神。而沒有天賦的人再勤奮也是徒勞。我十幾歲的時候開始接觸油畫,沒多久我父親就徹底失望了吧。”

“你遺憾嗎?”阮幼青沒有父親,對望子成龍的壓力并不能感同身受。

“有點。會羨慕你們這樣充滿想象力與創造力的人。”唐荼很坦然,“小時候看到父母失望會覺得苦惱,幹脆逃離倫敦,去其他國家上了大學。可見的人多了就慢慢釋懷了,畢竟人與人不同。雖然做不成藝術家,但我可以發掘他們,幫助他們,成就他們。順便利用他們賺錢。”

“就這樣?”阮幼青重複:“發掘他,幫助他,成就他,利用他。”

“……還可以……”唐荼奪過他手中的素描本扔到一旁,拽着他松了一半的領帶倒着走去浴室。

說好洗完早些睡,結果兩人在浴室裏折騰了2個多小時。關燈的時候阮幼青有些後悔自己有些太順從,說好明天去維多利亞與阿爾伯特博物館的,這一折騰也不知道唐荼要賴床到幾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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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窩邊草,很嫩那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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