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私奔
唐荼并沒有賴床。阮幼青由于不習慣倒時差,連續兩三日睡眠都淺,平日裏對他來說略顯微弱的鬧鈴聲一響便張開了眼睛,身旁側睡的人幾乎在同一時間動了動,抖抖睫毛,眼皮一點一點張開。
“再睡一會兒吧。才七點。”他輕輕摩挲唐荼的胳膊,對方的手從被子裏鑽出來,按住他的手背,哼唧一聲低語道:“……不睡了,起床,去VA。”
下樓的時候,風度翩翩的管家已然準備好早餐,見他們步入餐廳立刻體貼地将空間留給小情侶,一閃身不見了。待他們慢吞吞吃完才适時出現,手中是兩人的風衣外套與唐荼的圍巾。
出門之後阮幼青才開口問:“早餐是他親自做的嗎?”
唐荼點頭:“是啊,喜歡?”
“挺好吃的……”他們早餐很簡單,一杯咖啡和一個潛艇三明治,以及一小碗水果。撒了香料的白面包中間夾了一塊裹着芝麻煎到半熟的金槍魚排,鮮香十足又不會油膩。
“僅僅是以一個家政人員的角度來評價他,可以打滿分。他很細心周到。”唐荼大方地承認,“我只是出于個人原因不怎麽喜歡他而已。”
他們乘不算太擁擠地公共交通來到目的地,維多利亞和阿爾伯特博物館現已更名為V&A,是世界上最具代表性的藝術與設計博物館,館藏超過三百萬件,維多利亞女王為了紀念愛人而建造。唐荼之所以堅持早起也是留足了時間給這座占地12.5英畝的藝術設計殿堂。
“我還以為你會選大英博物館。”唐荼問他:“為什麽是這裏。”
“一半原因是那裏更偏重歷史。”提起大英博物館,阮幼青的腦海中立刻冒出了木乃伊,羅塞塔石碑以及帕特農神廟的石雕。
“另一半呢?”唐荼與他并肩走入博物館正門。
阮幼青擡頭望向玻璃穹頂,那裏懸吊着一盞超大型玻璃吊燈,黃藍綠色調的上百條玻璃吹制的中空觸手間裹挾着奇形怪狀的小部件在半空張牙舞爪。他仰頭看着那只像極了從深海而來的怪物說:“另一半是想看看這個吊燈。”
這是世界知名的玻璃大師奇胡利的代表作之一。每走一步,便會有一絲新的光影變化出現。站在巨物的下方,它的一部分變成了一束猙獰的花。
“每個博物館裏有許多雕塑。大理石,石膏,泥土,木頭,青銅。你能想到所有代表美與文化的歷史印記的雕塑品,無外乎這些。但很久很久以後呢?一百年,一千年以後呢?”阮幼青指了指頭頂的巨形吊燈輕聲說道,“雖然奇胡利只剩下一只眼睛,甚至因為肩膀受傷,不能繼續親自吹制玻璃了,但他和許多人一起為玻璃藝術開創了未來,他的作品拿到了各個博物館的入場券。玻璃代表了人類的智慧,它不會像千百年前的石頭雕塑、建築那樣輕易就氧化褪色,在人們腦海裏留下那個年代的美是白色的莊嚴的這樣荒謬的錯覺,玻璃會永遠保持着本來的色彩和樣貌,它也該在這些地方有一席之地。”
他滔滔不絕說完轉頭看了一眼唐荼,對方望着他的樣子有些錯愕,而後微微眯起眼睛:“我還以為你是個毫無野心的人。還是說你漸漸變得能說會道了?”
“不……我只是,就事論事……并沒有要做什麽……”阮幼青辯解。
Advertisement
“嗯。”唐荼鄭重握着他的手帶他走向深處沒有細談,“這裏很大。我們抓緊時間。”
他們看了珠寶,看了陶瓷,看了銀器和花窗,看了中世紀風格的建築與裝飾,看了從古代到現代的刺繡展。在韋斯頓雕塑區,陳列着以米開朗基羅的大衛為代表的,文藝複興時期的标志性雕塑群。周邊坐着許多普通市民與學生。他們選定自己喜歡的作品進行臨摹創作,将一整天的閑暇消耗在這個沒有時間感的空間裏。
阮幼青站在米洛的維納斯下方,觀察複制仿品的黃金比例與流暢線條,頗有些好奇地感嘆了一句:“不知道真品看上去是什麽感覺。”
他對天發誓自己只是下意識地嘀咕了一句。
可下一刻唐荼翻腕看了一下表盤,便毫不猶豫抓着他快步向外走,直走到出口阮幼青才反應過來對方是要帶他離開。
“還沒看完……”
“這些都是仿品。”唐荼說,“我們去看真品。”
而後阮幼青便被引領着,一路小跑,穿過繁華街道與人海,鑽進了聖潘克拉斯車站。列車車廂從海底隧道橫穿英吉利海峽,三個小時之後他們便站在了即将迎來日落的塞納河畔,像一場瘋狂的私奔。
“剛好是周三,有夜場。”唐荼望着對岸,“維納斯就在裏面。”
阮幼青視線飄過粼粼閃閃的河面依舊找不到一絲真實感,塞納河彼岸便是舉世矚目的盧浮宮。何止是維納斯,那裏有蒙娜麗莎,有薩莫色雷斯的勝利女神,有漢谟拉比法典,件件都是人類歷史中的瑰寶。他的生活什麽時候變得這麽放肆了?他甚至覺得若是有一天,自己提出想去月亮上看一眼,唐荼也會竭盡全力送他登月。
他在拿破侖庭院的玻璃金字塔前長久駐足,漸暗的天色下燈火點亮,這座現代感十足的建築傑作像一刻璀璨的巨大鑽石。他可以想象在晴空萬裏的時候雲層與飛鳥在玻璃板上劃過的影子,就像此刻如星光般閃耀的燈光搖曳其上。
“拔不動腿了?”唐荼推着他進入金字塔內部,也是盧浮宮的入口,“裏面也很美。”
他如願看到了丢失手臂的維納斯,僅從她的婀娜軀體依舊看得出直至今天依舊在沿用的美學比例。他也看到了不僅沒有手臂,連頭顱也失去的勝利女神,大理石精雕細刻的衣擺迎風獵獵而舞,天神般降臨在船頭。只在教科書中出現的扁平的圖片與幹巴巴地文字描述躍然眼前,這些殘缺讓美更具沖擊力,也更真實。
從盧浮宮館內重回地面,天色已然漆黑。這裏的夜晚寧靜卻不算安全,所以他們不在街邊停留。
“你今天為什麽這麽沖動。”坐在觀光巴士上會剛預定的賓館,他拽着唐荼的圍巾角玩弄,“忽然就跑來巴黎。”唐荼的浪漫在他心中永遠是細致沉靜的,不想也有如此毫無章法的一面。細想也是,這人還是留了一條反骨,不然也不會有那一枚不顧一切的紋身。
“不喜歡?”
“沒有,只覺得這大概是你十年前情窦初開的時候才會做的事。”阮幼青覺得唐荼在成長中應該已經把沖動這兩個字成功馴服了,可現在看來并沒有。
“……單獨跟你在一起的時候,不願意想太複雜的事。你說想看,又有簽證,我第一反應就是馬上帶你來。”唐荼說得理所當然,“不然我賺錢為了什麽。”
“不是為了可以更好地做藝術背後的推手嗎。”阮幼青記得他早期的采訪中時常出現這句話。
“在你眼裏我是那麽有追求的人麽。冠冕堂皇的話誰都要說幾句的。賺錢是為了開心而已。”
唐荼看着阮幼青意猶未盡的微笑,感受到了巨大的滿足。他并沒有告訴阮幼青事實上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如此沖動的說走就走。連二十歲的他都未曾嘗試。
他曾經為了自己看中的藝術家扶搖直上而開心,為了自己主策的藝術展造成影響開心。
但現在他不知是自己堕落還是愛情盲目,只要看到阮幼青開心,他便滿足。
“還想看什麽?”他問眼前少年心性的藝術家。
“看看羅丹吧。遠嗎?”阮幼青的眼中街景穿行而過,他總這樣真摯的看人。
“不遠。明天就去。還有呢?下飛機的時候你不是說有許多想去的地方麽,都想去哪裏?”
“紐約的大都會博物館,有蒂凡尼的彩繪玻璃。還有米蘭的百花大教堂。不過一生中一定要去看的應該是聖殇吧。每個學雕塑的人應該都這樣想。”
他們在浪漫之都的夜裏環城,在陌生的陽光中醒來。
新年的第一天,唐荼習慣性在清晨查看郵件,阮幼青費力地嚼着早餐送來的法棍,發現對方放下了咖啡認真盯着手機屏幕若有所思。
“有工作?”他咽下硬邦邦的面包問道。
“是邀請。畫廊收到了紐約藝博會的邀請。4月份。”唐荼若有所思:“想去嗎?”
阮幼青點點頭,可以順便看彩繪玻璃。
“那你要乖乖看醫生,我們好好檢查耳朵,不然不帶你去。”最終話題居然落到這裏。阮幼青無奈答應,雖說諱疾忌醫不好,但他就是對體檢之類有生理排斥。
回到倫敦,他惴惴不安跟着唐荼進醫院,對方看上去也并不比他輕松多少,心事重重地等待他做各項檢查。不過結果還好,醫生并沒有宣告他的聽障惡化,也沒有檢查出其他病症,至于坐飛機時的持續性耳鳴耳痛,只需要柔軟的耳塞和止痛藥就能解決。
“确定嗎?”唐荼不放心,“不是普通人耳壓變化的那種不适,是難以忍受的疼痛。他不是個怕疼的人,平時我覺得疼他都沒有反應……”
“不妨先試試我的方法。如果不能解決問題,我們再考慮下一步。”醫生看上去很有把握,“唐荼,你這樣不信任我我很難過喲。”看樣子是熟人,醫生好心打消他們的顧慮。
從醫院出來,兩人心情都輕松不少。
“是不是要抽空去看看你爸爸的畫廊。”阮幼青提醒他,“下周我們要回國了……”
“無非是跟你聊聊創作,聊聊市場,聊聊國內外的區別。雖然他在這裏呆了三十多年,但思想跟固化的這裏的市場一樣。去見見無妨,不過你自己應付,我跟他說不到一起去,他還總習慣擺家長的架子。”唐荼嘴上嫌棄,可還是讓司機開車送他們去了畫廊。
恰逢在辦一場藝術家的個人畫展。
唐荼駐步在畫展門口看着藝術家簡介倒抽一口涼氣:“真是……要不改天再來……”
阮幼青也覺得緣分這種事很難說明白,看着唐荼有些失控的微表情暗自好笑:“那個,這個貝尼托……是你說過的……前男友嗎?”
--------------------
前方依然很甜。
不要這麽早驚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