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锲子(下) (3)
子将螣邪郎救走,燕歸人都沒有多大的想法,他沒有趁機追殺,也沒有與赦生再戰,而是回頭找尋西風,在看到那抹俏麗的身形随風自動的時候,一顆懸着的心落下,平靜如初。
他們繼續前行,要攔阻羽人非獍的決心并沒有改變,雖然一路上遇到不少的事,使得錯過了時機,只餘戰後的狼藉。燕歸人深知“戰鬥只為自保,而非逞強”這個理,可待他走到這些糙土周圍,也已确定當人陷入狂亂,無事不做,若是以前的他,大概也是如此。
地上血跡斑斑,被利器削斷的衣料到處都是,他繞着幾處腳印轉圈,忽而沉吟忽而沉默。西風焦急地抓着他的胳膊詢問,他的目之所及,是不久前的戰局,是那身白衣被染上仇恨的猙獰。羽人非獍,失了自己的分寸。
他道:“瀕死。”
西風啞然,捶打他道:“別說這種不吉利的話!”
小拳頭打在身上,沒有一點痛感,如同撓癢癢,分外舒适。燕歸人說道:“羽人非獍最厲害的一點,是他對速度完全的掌握,任何人面對他這種急變的速度,目光和反應皆難以适應,這點在我第一次與他交手就看清,但他還是輸了。”
西風急了:“原因呢!”
燕歸人又看了看那些留下的痕跡:“腳步的變化可以預料當時的戰局,現場的痕跡,只有快、更快、更加的快,失了節奏,以這種狀态,不難預料戰局。”他走了過去,指向一處:“在這個位置,兩人各用最強的一招對決,羽人折翼,可能傷及雙足,因為狂龍在他的四周行走挑釁他,他卻無力站起……”他說完又否決道:“嗯?不對,他最後又出一招,這一刀威力十分強悍,将四周的岩石削裂,他傷了狂龍,但他也倒下了。”
西風聽得震驚,認真看着他竟無法移開視線。燕歸人從來都是不多話的,此時卻仿佛講不完似的,最重要的是,她與燕歸人都未親眼目睹,卻能将過程全數還原至她眼前,她怎能不詫異?燕歸人與羽仔見面次數少之又少,卻已知羽仔的實力,可見心思何其細膩?
西風忍不住道:“現場轉播完了,重點呢,羽仔怎樣了?”
燕歸人道:“你放心,他沒死,有人救走了他,傷勢可能不輕。”
西風聽完便走,燕歸人跟上,知道她要去找羽人非獍,便提醒道:“方向錯了,是這邊!”他說着,自己卻也是反其道而行的。西風氣不打一處來,怒道:“你怎不早講!”
公開亭又有新鮮事,行人駐足觀看,竊竊私語。茶棧裏,兩人面對面而坐,相處融洽。西風不由自主就被燕歸人吸引,他不同的一面每每展現,都令她眼前一亮。從前殺人不問原因,現在冷靜随和,還會關心人,她真想多知道一些關于他的事。
西風由衷道:“孤僻的人才會沒朋友,但你看起來并不孤僻。”她覺得,許是待在平水窟十八年歲月太長了,縱使有朋友,也早把他忘得幹淨,什麽燕歸人,估計早化為泥土開出花兒來了。
可燕歸人說:“羽人非獍的朋友很多,但看起來還是很孤僻。”
西風不贊同道:“他外冷內熱,了解他的人都願意與他做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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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歸人低眼看着杯中苦茶,忽然道:“你們都很關心他。”
西風揚起眉:“他值得。”
燕歸人不疑有他,又道:“其實我很簡單。”
“你說的是腦袋嗎?”
“我只是想找到一個讓自己感覺還活着的理由。”
“哎,我現在才知道,原來你真的沒朋友。”
燕歸人真的沒有細想過自己到底有沒有朋友,至少現在,他的身邊是有人的。而他的過去太久遠,他記不清任何一個人的模樣,記憶裏只有珠遺……他怔忡地想着,突然有點不确定,可想了想,仍是無果。
第九夜 一因一果
作者有話要說: 他的生活枯燥乏味,夢境之戰卻令他飽受折磨。——題記
持續游戲一段時間,從剛才開始【羽境弦歌】就發現,組隊的經驗正一點點化為詭異的數字沒入他随身攜帶的法典裏,直到升級精靈趴上他的肩膀笑嘻嘻說恭喜玩家【羽境弦歌】沖破十五級大關,這才喚醒了他殘存的一點點良知,于是按了技能——自動跟随隊友,然後被動地跑了起來。
拜【歸寂】所賜,跟着他,經驗就如同細菌般增長個沒完。事後,他們一起坐在草地上交談。【歸寂】一手拍地,道:“你是哪裏人?”
“地球人。”
“……放心吧,不會打你主意的,要泡妞也得挑對象,你一看就是屌絲,哪所大學的?”
“……”
【羽境弦歌】擦擦自己的法杖,回道:“Y城。”說出來應該沒什麽關系,畢竟大家都是不認識的。這是【羽境弦歌】玩的第一款游戲,在他的印象裏還沒有那些什麽“見光死”的網游定律,因為那樣的情形在他身上是不會發生的。
“哦,Y城……”誰知【歸寂】意味深長地看着他,沒有繼續問。
“還打麽?”【歸寂】提議。
“我想睡覺。”【羽境弦歌】回答。
大眼瞪小眼瞪了好一會兒,無果。
【歸寂】大手一揮,慈悲地批準了【羽境弦歌】。“去吧,我再打一會兒。”還沒等【羽境弦歌】擡頭,【歸寂】已經執起手杖沖入人形狐貍的懷抱裏。一瞬間,電光火石,血花四濺。
可憐的怪。
玩個游戲不至于到廢寝忘食的地步,但玩游戲第一天就結交到朋友,這讓羽人非獍有了接着玩下去的想法。【歸寂】是第一個加入他好友列表裏的人,在他滿心欣喜的同時,顯然忘了【歸寂】并不是他的第一個朋友,他把剛出複活點抓着問“亞蘭洞穴”怎麽走的那個玩家無視了。
大學裏課程少,把該做的做了,也就沒什麽事做了。雖然說宿舍是雙人間,但室友經常只把這裏當酒店,除了必要的補眠外,其他時間均不見蹤影,只在工作時間出現在辦公室。聽別人說他家就在附近,聽別人說他朋友家開網吧,聽別人說他親戚也住在不遠,這些都不是羽人非獍關心的。
“備課備得如何了?”有一次,燕歸人一臉疲憊地挎着背包推開門,還沒好好坐下來喝口水,就聽到羽人非獍這樣問。
燕歸人看了眼正在吸溜着泡面的他,老實地說道:“都好了,要先過目麽?”
羽人非獍聞言不敢置信地瞪着他。距離交待他備課才不到兩小時,什麽叫做天生有優越感,他這是見識到了。敢情沒日沒夜往外跑是因為自帶墨水?
“老師你為什麽哪都不去?”燕歸人反問。
“我經常出去,只是你沒看見。”
羽人非獍并沒說謊。他還不小心聽到過燕歸人與另一位助教的交談。
當時燕歸人被對方哥倆好地摟住肩,說你知道的,上的課不全不知道老師講了些什麽,為了以防萬一該做的準備都不能漏,我其實也很辛苦,外面風吹日曬的,搞不好就出車禍了,人嘛,知足常樂是好,但也要想像一下未來的情景……
羽人非獍怕打擾到他們,便退後一步,這一來二回,剛好瞥見燕歸人斜眼看着對方,“你想像的未來太長遠,都到兩腿一蹬進棺材那會兒了。”
“我這不是高瞻遠矚嘛,學長。”
燕歸人幽幽道:“既然都叫我學長了,你覺得我倆的備課課程一樣麽?”
“對哦。”對方恍然大悟,扶額道:“完了,我上司她很兇的。”
看着對方一臉蛋疼的表情,燕歸人拍他肩道:“精神上支持你。”
羽人非獍認出這位是公孫月的助教,看來他們之間是朋友。真巧,他與公孫月也是朋友。
接着幾天,羽人非獍每每剛回宿舍都能遇到燕歸人,後者開口閉口一連串,并美言一番老師最近變帥氣了雲雲。羽人非獍哪受到過這種誇贊,有點雲裏霧裏,也不知道燕歸人在說什麽,直接點頭答應。
直到後來在操場兩人遇上,燕歸人舊事重提,笑眯眯地看着他說:“到你出馬了。”
羽人非獍觀看完他的三步上籃,奇道:“什麽?”
“你不是答應了我幫我篩選情書麽,這樣我就不用每天煩惱該怎麽處理它們了。”
“我什麽時候答應的?”
“人證物證。”燕歸人從兜裏拿出手機,翻到錄音界面指給他看上面一個未命名的文件。走前幾步,仔細辨認了一下上面記載的時間,羽人非獍被KO,“你竟然搞這種玩意兒?”
“哈!是你太單純了,老師。”
讓一個從來沒收到過情書的人去篩選別人的情書,這跟捅他一刀有什麽區別?可惜他的一腔悲傷無處釋放,四十五度角望天欲哭無淚。燕歸人說幹就幹,跟遞他情書的女學生們說以後拿給他的直屬上司羽人非獍講師,他是我室友。
女學生們不樂意了,說這涉及隐私問題,轉手給另一個人真的好嗎?
燕歸人搖搖頭,有板有眼地指出:“你們就是看電視看多了看出毛病來了,雖說人心隔肚皮,但世界上好人還是居多的。就拿我室友來說吧,他幫過我的事一個手掌數不清,住在一起就要互相照應,我深知他小時候拿過的三好學生獎狀不是白拿的。”
說完這些話的燕歸人,在辦公桌前轉個頭沖羽人非獍微微一笑。這時他們正在分工合作修改作業,剛得到下一回親自上課許可的燕歸人和給他提點備課內容的羽人非獍彼此對視,前者繼續忙碌,後者只覺得未來堪憂。
燕歸人說:“老師,修改作文的出發點是什麽?”
羽人非獍說:“精批細改、眉批旁批、點面俱到。”
“嗯,好的情書都是被篩選出來的。”
“你——”這是提着桶去打水的羽人非獍最後的掙紮。他難以理解。
第十夜 一字之言
作者有話要說: 不聽不看不動,便不哭不鬧不痛。——題記
大概是很久很久以前,荒野之上,萍山練峨嵋找上燕歸人,一探聖戟之能。對招下來燕歸人已知對方并無打鬥之意,每回都是點到即止。可盡管如此,他仍是被如此強大的攻勢憾住,壓力襲上眉頭。人走後,拆信一看,對抗魔界之人,已寫其中。
西風指出這位估計就是要你配合的“另一個人”,燕歸人卻恍若未聞。他總覺得沒這麽簡單,來者武功勝于他,與他配合完全是大材小用。此時泊寒波至,說起羽人非獍的死訊,兩人一聽皆是一驚,難以置信。
泊寒波沉痛道:“羽仔一心贖罪,瞞着我們受鬼梁天下一掌,他重傷未愈,就這樣……”說完捂臉大哭。
西風已悲痛欲絕,轉身跑走。燕歸人上下打量着他,黑白分明的眸子似能看出究竟。泊寒波透過指縫看他,嘶聲道:“這眼神是何意?”
燕歸人道:“羽人非獍真的死了?”
泊寒波大怒:“這種事能開玩笑嗎?小妹現在心情激動,我的話她聽不下,就麻煩你了。”
燕歸人回頭,果真見西風七拐八拐,弓背掩面。他心有存疑,卻沒有說出,大步流星而去。這邊泊寒波抹去額頭上的汗,喃喃自語道:“這燕歸人,直覺準得很……”他像想起了什麽,搖頭惋惜地小聲哭泣。
藥師的離去是他們心中的痛。誰會知道藥師會假扮羽人非獍去接鬼梁天下那一掌?殺子之仇,本要當事人償還,鬼梁天下卻不知,被他殺死的,只是披了羽人非獍面具的慕少艾。
世人都道慕少艾是為了顧全大局做此行動,只應誅魔在此一舉,刀與戟的擁有者天地之間只有那兩位,缺一不可。決策已下,布局已始,衆人皆已就位,就等刀戟會面。
然知情人都知道,羽人非獍是慕少艾的摯友,是他豁出一切都想保全的一處淨土。江湖紛亂,人性多少?怕是再加上下輩子,也是算不清楚。但酒逢知己千杯少,一朝沖動換至交一世清醒,居于仙山也是妙哉妙哉。
羽人非獍自報師仇未果反被狂龍一聲笑重創後,受慕少艾和練峨嵋聯手相救。萍山十裏蒲團不染凡塵,素還真當下決定送他去岘匿迷谷休養。蠧魚孫一見他,恨意滋生。他自是知道自己的主人如何對待他,但更是因為這樣,他對這個能讓主人豁出性命去相救的人惱怒得很。
蠧魚孫從水裏探出頭,吼着聲道:“稀奇啊,稀奇,你想也不想上去做了,可遭罪的卻不是你。你不是有三大劫七大限嗎?錯了,應該是四大劫,你的好友生生替你受了一劫!”
廊上,羽人非獍盤腿而坐,眉目淡然。
他的視線未曾落下,飄蕩在空中,似乎借此應答着蠧魚孫的話。曾幾何時他也這樣,剛從傷痛中醒轉,慕少艾正與素還真在交談,說的無非就是誅魔一事,說天泣之效用,與聖戟配合便是完美無缺,威力驚人。
正道第一人素還真顧念着大局,會這樣想合情合理。但慕少艾不是,慕少艾只是個藥師,而且無比任性,他不會去想太多,相反有時候他不會讓自己的好友去淌這種渾水,因為一旦涉足,就很難脫身。
第二次醒轉是素還真與屈世途的交談,說鬼梁天下已将“羽人非獍”斬于刀下,從此鬼梁飛宇之死既往不咎,繼續戡魔大業。羽人非獍睜着一雙眼,心中竟然毫無波瀾。他空洞的眼裏沒有映照其他,如同抿緊的唇般,又拒絕了一些靠近他的事物。
蠧魚孫還在說話,他的視線終于落下,默不作聲,一眨不眨看着。蠧魚孫扇動着鳍,懊惱道:“說話說話,只讓我說,多沒意思!我要跟你一對一,誰都不能攔我!”
羽人非獍開口,語氣清冷,“你說吧,你也好久沒見少艾了。”
蠧魚孫渾身一顫,眼裏出淚,混入水中,又回到了他的眼。他大聲道:“我知道你這幾天都在喝酒,別以為素還真不在,你就能大喝特喝,告訴你,那些都是慕少艾的珍藏,沒你什麽事!”
屋內仍有酒意,酒香四溢,喝酒的人卻無論如何都不會醉。羽人非獍曾于一大早埋頭收拾空酒壇,又盡數抱起來到院子裏,拿鏟子挖土一個接一個埋下。之後又四處翻找找到花種,就地種花。
蠧魚孫發現他幾次都拿着碗來舀水,舀了又澆,卻總不拿水桶。無奈于此人笨蛋似的做法,出于一腔恨意,他又是不說的,只偷偷窺着,呲牙咧嘴咒罵着。
羽人非獍攏着袖說:“酒一旦出窖便要喝,不然糟蹋了。”
蠧魚孫哼道:“主人的話,你倒記得挺牢。”
廊中無風,挂在上面的六翼風鈴卻開始了晃動。細碎的聲響清脆悅耳,打在山間,拂過湖面,又原道返回,似一曲無聲的哀悼。
羽人非獍抱着胡琴,始終未彈。他想起朱痕前兩天過來跟他說的話,朱痕說慕少艾留在他屋的鐵筝并未取走。羽人非獍搖頭,說那個鐵筝的主人并不是他。落日煙常年不下雪,想來這是他與朱痕最後一次會面。
他們都是酒友,可他們會相識全是因為有一個慕少艾的存在。藥師的離去,使他們之間的維系斷了,斷在漫天的寂寥之中。
「替我向阿九問好。」羽人非獍還是會去一趟落日煙的,畢竟有一只可愛的小貓在。朱痕應了聲,離開了迷谷。之後幾日,他除了種花埋酒,就是與蠧魚孫大眼瞪小眼。
蠧魚孫又想說話,羽人非獍淡道:“羽人非獍會好好活着。”他的話像是承諾,像是未來得及的回答,他的師傅和他的好友都在等待他的這一句,待到明日,他是仍活在過去作繭自縛,還是珍惜當下,很快就能見分曉。
素還真再來迷谷,就看見蠧魚孫拼命講冷笑話,而羽人非獍面無表情這樣一幅畫面。蠧魚孫告狀道:“我說了好幾個,他完全不笑!”
羽人非獍回答道:“沒什麽好笑的。”
素還真見狀連忙解圍:“蠧魚孫,你的笑點一直很奇怪,每次沒有說完先哈哈大笑,我們依舊蒙在鼓裏。”
蠧魚孫得意洋洋道:“這就是人類和魚類的區別。”
素還真看過去,沖羽人非獍說道:“這兩天,我會領一個人來。”
羽人非獍颔首,已知大概。
第十一夜 一望而知
作者有話要說: 宿命論,在他毫無防備的時候殺出了回馬槍。——題記
出來水晶湖幾乎與斷雁西風在一起,久而久之,關切之情溢于言表。燕歸人有自己的處事方式,西風亦然,來來回回,暧昧悄然而生。燕歸人背着替自己擋下魔物一刀的西風求醫,以往的随和變成了不容拒絕的強硬,以至于西風半推半就,掙脫後又伏上他的背,感受着令人安心的氣息。
聖戟神嘆、閻魔邪刀,神魔之會,沒有懸念就見輸贏。燕歸人不喜紛争,輸贏對他無關緊要,但西風受傷,卻是他最不想看到的事。對此,為取得西風一線生機,讓他交出聖戟,他二話不說就答應。聖戟失去還可奪回,傷勢可不能一拖再拖,孰重孰輕,他拿捏得清。
對于西風不願受到鬼梁天下的救治,燕歸人提醒道:“傷好了才有氣力做你想做之事。”
他的話恰到好處,斷雁西風不再排斥,治好了傷再去尋找羽人非獍,這正是她當下最為急切之事。可西風還是暗罵了句“笨蛋”。燕歸人正直爽快,偏又不解風情,對待朋友和對待心儀之人是不同的,卻也是無法說出口。
找上百草原之主艹芔茻前,經歷炎羅窟火壁,費了一些精力,燕歸人拖動百尺鐵鏈,西風的傷口又出新血,令燕歸人緊張萬分,好在尚有解決之道,終于松了一口氣。
“好好養傷。”燕歸人坐在門前,拿棉團擦拭走過炎羅窟沾滿火灰的兩對鞋子,動作輕緩,全神貫注。
“我傷早好了。”西風迷蒙着眼,似是看癡了。
燕歸人頭也不回說道:“看什麽,睡你的。”
西風不舍得收回視線:“誰在看你,自作多情。”
燕歸人與雨中硯的一番話有趣得緊,西風不禁拿來回味。只是喝一口酒,就能察覺它是十五年奶酒并是以五種毒物所釀的五仙酒,雨中硯話語之間多了贊賞,指點他們去百草原的态度也明朗了起來。品酒能力尚且不錯,就不知酒品如何?對此,西風更是想到燕歸人緊接着說的那句話:“至少我不曾亂性。”
燕歸人見她目不轉睛看着自己,問道:“怎麽了?”
西風斜眼睨他道:“真的不曾亂性過?”
燕歸人道:“确實。”想了想又道:“你的傷不宜奔走,就在這待着。”
西風愣住,脫口而出:“你有什麽事?”
“有人找我。”
“喔。”男人自有男人的一番天地要闖,斷雁西風不是嬌滴滴的女子,行走江湖慣了,知曉的事情不只一星半點。她沒有說什麽,燕歸人也沒有說什麽。她相信着再見的那天很快就會到來,一想起燕歸人的溫柔,她難得羞澀,女兒家的心思展露無遺。
見門外有聲響,她趕緊拉好被,和衣而眠。艹芔茻推門進來,擔上全是藥草,當作什麽都沒發現,徑自倒出篩選了起來。
*****
血誓岩,素還真與燕歸人并肩,素還真說道:“未來之戰,艱辛難分,在帶燕壯士前往目的地之前,素某希望先問燕壯士一個問題。”
素還真這是第二次找上他,第一次只是托殘林之主遞他一封信,向他打了個招呼并讓他來此處,無非是讓他有所準備,然而燕歸人沒有什麽好準備的。
燕歸人作了“請”的姿勢後,素還真問道:“燕壯士究竟為何要參加這場戰役?為仇?為情?為公理正義?還是其他的理由?”
燕歸人沉默,一時無法答話。
素還真道:“燕壯士為何不答?”
燕歸人老實道:“我無法回答。“
素還真似有察覺,只應了句單字。燕歸人又道:“尋找此戰的意義,就是我參與此戰的目的,這樣的回答,可以麽?”
素還真笑道:“答案并無答案,任何回答皆是可以,你怎樣想,都是你的事。”
他曾問過羽人非獍,經歷過大悲大喜,還有沒有那種心思來應對戡魔之事。
為戡魔大業,他不得不揪出對方的傷口确認,對于羽人非獍的經歷,他有耳聞,卻不會去過問。就如他跟燕歸人說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答案,參與其中,只不過想知道一下心态如何,畢竟不是你一個人的事。
他的想法何其公正,也是毫無感情的。這兩個人,同時有無法回避的過去,同時需要一個契機改變,同時在找尋着改變的緩和點,同時在等待蛻變的時刻。
當時他問羽人非獍:“你背上的東西沉重嗎?”
羽人非獍答:“沉重。”
他又問:“你想放下嗎?”
羽人非獍反問道:“放下?那就是辜負了他們。”
他複又問:“背着這麽沉重的包袱,還站得起來嗎?”
羽人非獍一字一頓道:“正因太過沉重,所以我必須站起,不然就失去了他們托付的意義。”
幾句對話,素還真已經了然。蠧魚孫再痛,也痛不過羽人非獍。之後,他将信送到便離開,知曉羽人非獍需要時日安靜。
這會兒領着燕歸人進入迷谷,蠧魚孫先發現,好奇心作怪,一雙眼睛滴溜溜直轉。“哦哦,聖戟的主人,竟生得牛高馬大,俊啊!”他的嗓門尤其大,拍着水波回音激蕩,響徹迷谷四壁。
羽人非獍踱步出來,經過門時下意識地彎腰,沉靜的臉側曳下幾縷發絲。素還真還在說着:“這位是天泣的擁有者,也就是刀戟中的刀,與你所持有的戟,可成誅魔之事。”
燕歸人已經望了過去,但見一頭墨發乖巧地貼在那人背上,三次相見,三次不同的感受,令他意外。
“我叫燕歸人。”認真的介紹自己,這還是第一次。燕歸人鄭重其事地開口,與對方伸出的手交握住。手中有繭,武者皆不會陌生,他覺得有些熟悉,卻不知這種陌生的認知從何而來。
“羽人非獍。”後者先撤回手,藏于袖中。
此時素還真已經離去,臨走前他低下頭用拂塵攪了攪一湖清水,瞬間水波蕩漾,一圈又一圈,像極了那些自己也經歷過的情景,酸甜苦辣,喜怒哀樂,應有盡有。
刀戟戡魔,随着兩位當事人的會面,已拉開序曲。雖然交戰過三次,但要培養默契,還是要從頭再來,不然素還真也沒必要邀他們來迷谷一敘。此時豔陽高照,兩人相對,靜默無言。
第十二夜 一旦一夕
作者有話要說: 這一刻,他竟覺得是一生當中最難以忘懷的時刻。——題記
武者的較量有他的一百種方式,不一定就要真刀真槍。自問不是神乎其技之人,但對于眼前這個人,多少還是有自信。五五未分,卻總有要分之時,無論是他和他,想的那位勝方都是自己。這大概是作為男人的好勝心,一旦刀刃相向惺惺相惜,意念相争遲早之理。
蠧魚孫又開始了唠叨,說這舞腳弄手實在無聊得很,要打不打。可站在一邊的素還真卻說精彩絕倫,猶勝真正的比鬥。他們交頭接耳評價,那邊兩人卻不為所動。轉眼刀戟對上,已是見招拆招,挑戟架刀間,行雲流水。
切磋完後一壺酒,勝過人間無數。燕歸人說出積攢已久的話,三次交手三次不同的感受,是他迄今為止最為深刻的印象:“初次交手,你的人很快,但你的刀沉重。第二次交手,你的刀很快,但人卻太狂,現在你的刀很輕,人已踏入穩沉。”
羽人非獍聞言,心有所感。他又何嘗不是,連續兩次見面就打,他一度認為這個人的性情也無比暴躁。只因記憶令他的認知交錯,有時分不清虛虛實實。如今一看,心境不由變得奇妙:“你的轉變也讓我意外。”
燕歸人為他斟酒,手中陶杯精致,酒中有桂花味道,正是院中所栽所盛。隔着一張石桌,坐在日光下,別有一番趣味。羽人非獍與他像是多年未見的好友,如今不發一言,僅靠飲酒碰杯,也有萬般感慨。
燕歸人道:“你站起得很快,我以為你會消沉很久。”
羽人非獍道:“我背得太重,所以不能沉淪。”
燕歸人早就對羽人非獍的死訊存疑,如今聞得真相也心中一恸。他與慕少艾沒有正面交集,但羽人非獍當初上水晶湖,便是為一角湖水而來,而斷雁西風和泊寒波與慕少艾皆是好友,他聽得不少他們的過往,他置身事外,又像身臨其境。
他朗聲道:“朋友,可貴的感情。”
羽人非獍執起酒壇,“是,敬這份友情。”
風聲過,如塵埃落定,刀戟的默契無間,此時可見眉角。他們何其相像,尚且迷惘,尚且尋找着自己的定位。
蠧魚孫還惦記着要找羽人非獍麻煩,他不管這兩人在想什麽,大聲嚷嚷着說快些抓他去烤,燕歸人還真有此意,吓了蠧魚孫一大跳。
燕歸人放下酒杯,看向湖中探出腦袋不安份的存在,奇道:“這條魚是你的朋友?”
“誰跟他是好朋友,魚跟鳥是世仇、天敵啦!”
多日來的冷笑話,羽人非獍可是聽得不少。他想着終于有人可以與他分擔,可蠧魚孫卻一句也不說了。他有些失了興致,從來都不會醉的他忽然心弦一動,竟然有種想彈奏胡琴的沖動。
羽人非獍道:“是我一位朋友的朋友。”
燕歸人的注意力被吸引,看了看蠧魚孫,又看了看他,來回幾下,才緩緩地說:“很可愛。”
“西風小妹還好嗎?”
“她知曉你的死訊,非常傷心,你打算幾時告訴她?”
“等事情了結再向她說明罷。”
“哈!”
“嗯?”
“她若知道你沒死,她會跳高三尺。”
“可能還會抓狂。”
“你确實變了,與我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變得太多了。”
“你也同樣,”
“然而我們只見過三次,僅是三次,竟也有如此大的改變。”
“不止。”
燕歸人一怔,自然而然的談話被這麽一句突兀的發言終止,有困惑萦繞,久久不休。他的疑問即将出口,羽人非獍面不改色,接着道:“嗯,是三次。”
羽人非獍也驚異于自己的心直口快,若不是反應迅速,這個心思缜密的燕歸人很快就會看出端倪。他的心中第一次沒來由地升起一股懼意,這股懼意五味雜陳,從未體會過,令他有些悵然。
迷谷內驀地一片靜寂,兩人忽然沒有說話,幹脆地對壇痛飲,一口氣幹完,接着“嘭”的一聲響,是空酒壇落地的聲音。這又添了羽人非獍的忙碌,燕歸人自是看到一處處拱成弧形的地兒,有些已有新芽,沐浴在夕陽下,悠然自得。
他不禁問道:“都是你做的?”
羽人非獍淡淡應了聲。
燕歸人正眼看他,不知怎地似是明白了西風那些話的含義。西風曾說交羽人非獍這個朋友值得,從前的他不置可否,如今卻跟着贊同。在他思索之際,羽人非獍抱起酒壇又要過去,他連忙伸手阻攔道:“不急,不妨喝個不醉不歸?”
日中到日落,不管是對戰還是飲酒,都能通過細節了解對方。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面對異度魔君不能大意,這也是素還真給予的忠告。然而就像蠧魚孫說的,他們也只是像這樣幹站着或者幹坐着,日暮降臨,便是開懷暢飲了。
素還真剛到谷口又回崖上,蠧魚孫也顯得意氣闌珊,他沒有觀看兩個大男人重複斟酒的愛好,說實在的他也不好喝酒,什麽桂花酒,在他看來沒有饅頭香,也沒有饅頭好吃。他潛進水裏,打了個哈欠,搖擺着尾鳍走了。
曾在西北的時候,燕歸人品酒都是淺啜,但作為官家的護衛,喝得不多,接觸的種類卻是極多。聞得多了,識酒的能力也顯露了出來。今兒他與羽人非獍對飲,卻是喝得極多,一壇接一壇下肚,酒液灼腹,無比痛快。
羽人非獍安靜地看着他,硗腿端正坐着,一手平放在腿上,一手手肘抵着石桌。他潔白的袖邊就是酒壇,也已見了底,誰的酒量好,一看便知。
燕歸人眯起眼道:“你喝習慣了。”
羽人非獍點頭道:“身邊都是酒友。”
燕歸人提議道:“就要大戰,放肆一喝也是好事。”
羽人非獍回答道:“嗯,我知道了。”
于是進屋又繼續,酒意上腦,睡意襲來。隐隐約約,燕歸人只覺得接觸了什麽醒酒之物,“轟”地一下令他完全清醒,“轟”地一下又墜入黃梁之夢。這個事物清涼如水,一涼涼至心底,可還未等細思,又離開了他的周遭。
他覺得不盡興,憑空一抓,硬是收回了來者,感受着透骨的涼意侵襲五髒六腑的感覺。他對這種感覺異常熟悉,似是經歷過,然還未找到出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