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锲子(下) (6)
獍眼中已恢複幾分清明,特別是看到燕歸人受傷後,手上一緊,變換攻速移形換位,天泣斜撩,刀鋒削肉。
狂龍已經明了燕歸人能夠影響羽人非獍,在一對二明顯不利的情況下,他還是選擇言語攻勢逐個擊破,一邊說話一邊猛攻,直到羽人非獍居于下風,這才橫空一破,阻下燕歸人的救援,逆向探路。
倒在地上的男子顫抖着身軀,右手仍緊握天泣,意欲站起。他遠沒有嘯陽戰魔君時的心無旁骛,出招明顯有停滞,發動攻勢往往要以受的傷為代價,那緊蹙的眉頭,也無時無刻抵抗着“枭”的主導。
燕歸人與狂龍一聲笑武器相碰,聖戟平挑圈勾住鎖鏈幾圈,這又揚手,對上狂龍的刀,盡數回敬。
“我來殺他。”他退後幾步站在羽人非獍前方,高大的身影斬釘截鐵,容不得多加考慮。
羽人非獍沉默看着,忽地低下了頭,眉睫處灑下一片陰影。他慢慢站起身,八翼展,掀起一陣飓風,刮得周遭土木翻滾,強大的風聲石破天驚,聽者為之動容。他天泣劃出一道冷光,直朝狂龍一聲笑而去。
狂龍早有準備,真氣洶湧大招澎湃,飛龍在天,就近咬上羽人非獍的胸腹。說時遲那時快,燕歸人一記燕回旋隔開戰局,與羽人非獍巧妙地換位,神力再催,直搗黃龍。
此時只聞天哭地嘯,曾為見姐姐面具下的一面甘願守住罪惡坑的狂龍一聲笑,再怎麽嚣張跋扈,也只是一門心思紮在親人身上的孩子,如今他的姐姐再無任何借口拒絕他的靠近,因為他們又要相遇了。
北辰元凰自始至終觀看戰局,撿了便宜便離去,不作停留。
之後,燕歸人領着羽人非獍來到墓前拜祭,只見幾塊墓碑上分明寫着慕少艾、孤獨缺、泊寒波。斷雁西風立于一旁,喃喃道:“羽仔。”
羽人非獍看着又添上的新碑,閉了閉眼道:“這就是要告訴我的事。”
與他有所牽連的皆赴黃泉,而他,終也逃不過七大限的命運。“你們何其不幸,遇上羽人非獍。羽人非獍何其有幸,得你們這些摯友。”他一字一頓,語氣滲透悲傷。燕歸人伫立在一邊,安靜地憑吊。
泊寒波于他,亦是大恩大德。而其作為斷雁西風的兄長,燕歸人早暗自對他發誓,從此護好西風一生。
西風有些着急,向羽人非獍說明泊寒波之死與他無關,不要什麽都往身上攬。羽人非獍沒有動作,也不知是否有聽進去。
燕歸人與西風對視一眼,頓了頓,說道:“當時你沒有出現羽人枭獍的殺氣。”
羽人非獍颔首:“我克制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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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歸人看着他道:“你的朋友會很開心,因為你改變了。”
“嗯。”羽人非獍轉過身,不想多言。頭頂上的天空,先前還黃沙漫天,現在已經萬裏無雲。為了報答救命之恩,羽人非獍還要回去原來的地方,但在此之前,他有一件事想做。
他回頭飛快地看對方一眼,又收回視線,淡道:“西風小妹交給你了。”
燕歸人道:“好。”
“退隐去吧,祝你們幸福。”
“多謝。”
從初見至今,互相看着彼此,一步一步,何嘗不是見證了對方的成長?男人之間的交流深沉似海,再濃烈的摯友之情也有惜別的那天,屆時江湖萬變,卻總會有人沒變。
羽人非獍有感而發:“我不再孤獨了。”
燕歸人笑道:“我看出來了。”
說是這麽說,就這樣離去的羽人非獍看起來無比落寞,西風幾次伸出手想喊住他,張了張口還是無法發出聲音。她和燕歸人并肩走着,眼睛直瞧着腳底下的石子:“羽仔很悲傷。”
燕歸人擡頭确認悟明峰的方向,說道:“他有情有義。”
“為何上天如此對待他,什麽三大劫七大限,瞎扯!”
“他會有救贖……”燕歸人說完一怔,覺得這句不假思索的話頗為熟悉。耳邊西風在揶揄他,說上了悟明峰就別老記挂着江湖事,忙慣了的人當一當閑人是極好的。燕歸人回過神,“反正我是跟着你,你做什麽我就做什麽。”
西風臉上一紅,惱羞成怒道:“誰要你跟!”
“我走我的路,我走這邊。”
“那我走那邊。”
“那邊是山道,烙腳。”
塵埃落定,打打鬧鬧也是一番滋味。
*****
羽人非獍坐在辦公室裏,一手撐着額頭,另一手手心向上,不自覺地拈着一張紙。這是一張快遞單,過來的卻不是穿着工作服的快遞小哥。不久前,他步在大街上,身後大道的風景逐漸遠去,并且很快消失在他的視野。
經過壽司店時,還能看到上面閃閃發光的招牌,但是門早已緊閉,挂上了“打烊”的通告。
經過蛋糕店,雖然是夜裏,但還能發現它的朝氣蓬勃,還能從空氣裏感受到各種可愛活潑的氣氛。
經過中心公園,噴泉還在工作。透明的水簾仿佛為黑夜披了紗衣,細微的水聲是無名的伴奏,雜亂無章,但是聽起來很舒服。
影子帶領着他感受着這一切,可能在這一刻,他是滿足的,因為他等同于在傾聽着世界。
接着,他見到了一個女人。他鮮少跟女人打交道,但這回他不由自主地緊盯着她靠近自己。她一路小跑,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先在笑了,明明沒說話。她懷裏抱着一件快遞,隔老遠就大喊:“羽仔——!”
“我不叫羽仔。”羽人非獍皺起眉,腳步硬生生釘在了那裏。
“這個,給你,我哥落在家了。”她一來就大大方方地拍他肩,似乎并不是初識。
羽人非獍尴尬地說:“我……”
“我什麽?我哥叫燕歸人,你是他的講師,我知道。”她的力氣很大,快遞馬上進了羽人非獍懷裏,染上了體溫。
羽人非獍還想說話,對方又騰騰騰開口了。她指了指身後的大道:“我在另一座城市,來這裏經常迷路,所以打我哥電話,然後我就看見了你。”
羽人非獍僵直了身體。顯然,他的習以為常被他視而不見,他總能在購物途中遇到燕歸人,或者還沒出門就被邀請一起同行。等他想到必須得拒絕時,燕歸人已經在他旁邊拿着手機講電話,似乎講不完似的。
男人的情緒都寫在臉上,女人眨眨眼,決定不再逗他了。她沒法說出實情,她家裏就有這個人的照片,還被PS成了古裝,一開始她認為是大哥的惡作劇,于是罰他三餐不許吃飯,結果抖落出來的,是另一個人。
“那我走了。”她揚起手,嘻嘻一笑。
“再見。”羽人非獍低下頭,看到快遞已經被拆包了,邊緣被折痕毀去,露出橘黃色的書皮。他看清楚了書的名字。
第二十二夜 一心無二
作者有話要說: 人生幾何,羽落無聲。——題記
到底是什麽時候呢?
公開亭邊唏噓一片,多少人曾冤死,又有多少人曾被誤會,多少人意想不到,又有多少人被戲耍了一通。
業途靈長嘆道:“大仔,原來羽人非獍殺鬼梁飛宇是另有人算計啊!”
秦假仙翻起了白眼:“喲,現在你怎麽相信了啊,上回你可是第一個站出來要讓羽人非獍寫檢讨!”
蔭屍人湊過來道:“就是就是,兩面三刀!”
秦假仙一蹦三尺高,點着他的鼻子道:“還有你!別以為我不知道,兩個家夥一個樣!說多少遍了,要學學秦假仙我,看事不能看表面,不然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大仔大仔,明明你也是那樣做的……”
“我那是分析!”
一陣風,将他們的話吹散在空中。他們仍在交談,手舞足蹈,卻因風聲太大,再也找不到話中字眼。
絕仙谷與之是完全不同的景象,即使樹木蔥綠花鳥嫣然,伫立其中的姑娘們卻始終懷抱刀劍不發一語。
關于這裏,人們總是懷揣着各種想象。 每天拽一張椅子坐在院子裏望着星空,猜想着:會有桃花嗎?會有美人嗎?會有好酒嗎?會有……體态各異的珍獸嗎?你說,就這麽一塊地方,能夠容納多少人呢?為什麽都這麽久了,也不見得有一片祥雲出現?
日子越長,淩駕于想象力中的篤定越深。人們堅信着一切有的沒有的規則,就像世道不只苦境,還分玄宗和魔界一樣,犯法者要施以火刑,篡位者要施以人彘。
然而,也正因為如此,人們對尚未看見的事物總是好奇得很,就算是見過了,回來後也是癡癡呆呆地自言自語:“美,真美……”
對于羽人非獍來說,如果不是因為姥無豔,他怕是再也不會回到這個地方。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若不是被姥無豔相救,他就不會知道絕仙谷這個地方,更不會知道世上竟有與他和孤獨缺截然不同的師徒關系。
姥無豔說:“你不必為了我去取解藥,師傅要那樣做,就證明她真的跟我恩斷義絕了。”女子臉上梨花帶雨,毅然決然。
羽人非獍不理:“我去去便回。”
這一去,就是恍如隔世。一個人為償還救命之恩,不管絕仙谷谷主薄紅顏的百般刁難,不惜斷臂也要取回解藥。望着血水占據的那處,姥無豔欲哭無淚,似是傻了。
羽人非獍将解藥遞過去,自顧自地盤腿而坐,撕下衣料便包紮,熟撚得很。見姥無豔一副想說些什麽的表情,羽人非獍解釋道:“從小到大,我都是這麽過來的,不過是斷臂。”
他的語氣十分淡然,像在輕輕松松地說明今早吃了哪個餡的包子。姥無豔發覺自己內心洶湧,移不開目光。
世人抗拒不了美貌,見之無不蠢蠢欲動。世上也有難得之人,不排斥容顏衰老的女子,久而久之,即使女子知道其好尋花問柳,仍對其産生迷戀之情。然世間只有一人,看着女子滿臉血污也不棄不離。知道她愛胡思亂想,不由自主開導她。知道有人害她,便出手護她。知道她之所以會落得這副田地是因為中毒,二話不說就尋根問底而去。
姥無豔不禁道:“我曾經說燕歸人至情至性引得無數人折腰,其實你又何嘗不是。”
羽人非獍沉默,手臂上隐隐作痛。
“羽人非獍?”
羽人非獍突兀地說道:“我和他是朋友。”
姥無豔驚訝地看着他。這還是第一次聽羽人非獍說自己的事,意外之餘難免高興。姥無豔道:“刀戟戡魔我知道,但不知道你們還有朋友關系。”
“幾次下來與他之間的默契只有増沒有減,無論是與人交戰還是對坐飲酒。”
“這是好事,你們注定相識。”
“可惜酒品極差。”
“喝多了就好。”
“怕是沒多少機會了。”沒來由地,羽人非獍嘆了一口氣。估計是聽多了姥無豔的故事,姥無豔說話總是帶着情緒,一來二回,也讓旁聽者動容。
那日,他也是第一次見到故事中的男人——愛遍千裏恨不逢。幾下對戰,羽人非獍就知此人底細,劍法确實不俗,但其他方面,無一能贏得他的欣賞。念及姥無豔對此人有情,羽人非獍雖有不耐但仍有留手,之後不再逗留,揚長而去。
燭光下,羽人非獍的側臉隐在暗處,若隐若現。他的對面坐着一人,一邊聽他說着最近發生的事,一邊斟酒。窗棂外是星河漫天,窗棂內是酒香徐徐,偶爾碰杯的聲音,是經歷風雨後難得的惬意。
羽人非獍常找愁落暗塵喝酒,更多時候是他先提的邀請。對于寡言少語的友人,也許喝酒更能使彼此敞開心扉。
羽人非獍每每赴約,總是帶着一身傷,問問原因,回答說小事一樁。愁落暗塵也不笨,知道羽人非獍照顧着姥無豔,引來恨不逢的嫉妒,招來沒必要的麻煩。羽人非獍應該是生生受着,顧忌太多,導致即使看不慣對方,也不願在救命恩人面前傷害對方,最後受到傷害的便成了他自己。
愁落暗塵搖頭道:“不該對這種人起憐憫之心。”
羽人非獍不以為意:“我并未憐憫任何人,只是有恩必報,過後便無事。”
愁落暗塵道:“你總是為他人活着。”
羽人非獍端詳手裏酒杯的紋樣,淡道:“只因我找到答案了。”
愁落暗塵擡頭看向他,腦海中浮現的是一個又一個相聚飲酒的夜晚。
不知羽人非獍是算準了他很快就會醉還是覺得自己的酒量無人能敵,最初,羽人非獍只是與他交談,說明找上北辰元凰不只是為了幫他,更是為了燕歸人,彼時燕歸人因北辰元凰受了重傷,得尹秋君相救。繼而,羽人非獍陷入回憶,憶起來來往往的友人,感慨無限。爾後,羽人非獍的話多了起來,自言自語說勸過你們早些退隐,卻總是被事端纏上。
愁落暗塵因“你們”這個詞略微訝然,不過不必他特地詢問,因為很快地,便是羽人非獍壓抑不住的低喃,圍繞着同一個名字喃喃細語,輾轉在酒液入喉的檔口,每說一次就醉三分。那雙從來清明的眼睛,空洞無神,又飽含深意。
愁落暗塵心有驚異,但除此之外沒有任何追問的意思。隔天晌午,他拿過一個木桶整理新弄的魚餌,就聽到羽人非獍墜崖的消息。
*****
建築林立已經看不到澄淨的星空,有的只是一層又一層覆蓋之上的污濁的空氣。
路燈下,有一個男人停在那裏。望着頭頂昏黃的光芒,以及盤旋在路燈周圍飛個不停的飛蛾們,他的呼吸有點急促,不知在想什麽。他一手伸進褲袋裏掏出煙,一手拿起打火機,看着打火機啓動時上面小小的火苗,然後又看着它熄滅,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
然後,他接到了一通電話。對方第一句話響起時,他自顧自地找了個舒服的位置坐下,聲音變得很溫和,像一杯陳釀,泛着隔世的滄桑。
“喂。”那邊說。
“嗯。”
“前兩天我見過他了!”
男人一下就知道她指的是誰:“平時都沒見你這麽多話。”
“……”那邊一頓,哼哼唧唧道:“我還有一肚子話沒說!總覺得我好像認識他的。”
“你已經認識他了。”
“那,你呢?”
“什麽?”
那邊的語氣忽然變得古靈精怪,“我問你,有一次你告訴我,我可能死過一回了,是真是假?”
“……是真的話,你還能在這裏跟我聊天?”
“好吧,我換個問題,你覺得隔壁的小姑娘怎麽樣?”
“……”
“老大不小了,我不會比你先嫁人的!”
“我不感興趣。”
“是不感興趣還是避之不及?”
“呃?”
“哈!”
通話到這裏就結束了。聽着手機那邊傳來的“嘟嘟”聲,男人想了想,收進了袋子裏。
第二十三夜 一意孤行
作者有話要說: 那之後怎麽樣了?他不停地問自己,甚至想過要待在夢裏永遠別醒來,可再也無法夢見任何畫面。只有依稀的身影,只知道有人失去了心愛之人,只記得有一雙想伸出去卻永遠不敢伸出的手,只明白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無疾而終,只相信這些似乎是自己經歷過的事,或許不是這輩子,或許……——題記
原來只是夢。
羽人非獍頭痛欲裂,緊蹙的眉是他此刻混亂思緒的最佳寫照,他扶着額頭撐起身,還沒坐穩又搖搖欲墜,只覺得天花板如同吞噬天地的黑洞,撕扯着他欲将他帶走。
門外有聲音,低沉的音線,透過門縫,瞬間滿室溫柔,如沐春風。
羽人非獍糊裏糊塗,睜着眼聽耳邊的對話。原來宿管找上對方,告知第二天停水停電,記得做好準備。對方道過謝,又聽宿管埋怨,說現在的女學生真是大膽,求愛求到老師面前來了。對方笑出了聲,隔着門板,羽人非獍甚至能想象到受笑意驅使的肩背顫動,以至于連他的手指也跟着微微一動。
“那我不打擾你了,羽人老師今天沒課吧?”
“今天由我去。”
“哎,你離出師的日子也不遠啦!”
門打開又關上,宿管的聲音逐漸消失在左右。燕歸人換下鞋子,單手提着塑料袋,眼睛一直看着地面不知在想些什麽。
羽人非獍聽到塑料袋摩擦衣服的聲音,知道這人又買水果了。說來奇怪,自從那日自己削了蘋果後,燕歸人總會隔三差五地帶回來一袋,他想應該是誤會了,他其實也喜歡吃梨。但他沒有拒絕,他想不出話來拒絕,燕歸人嚴肅地說明這些是幫忙傳遞信件的報酬。
令他意外的是,削蘋果的仍是他。他有一種隐隐的不适,總覺得有一道視線粘在他身上,他只好加快削蘋果的動作,再拿果盤盛了,從如坐針氈的那頭逃離。
“好點了麽?”燕歸人坐在凳子上,看着他詢問。
羽人非獍莫名:“我怎麽了?”
“發燒了。”
羽人非獍終于理清為什麽思緒至今一片混濁,為什麽心中一直患得患失。
燕歸人顯得很忙碌,給他倒溫水,讓他拿着暖手,又找來一個抱枕墊着他的腰,他得以舒服地靠在床頭。
“謝謝。”不管是誰和燕歸人相處,都會對這個室友有所好感,雖然時常夜不歸宿。
也許是發燒原因,他總是心不在焉。燕歸人問道:“要不要去打針?”
“不要。”
察覺到對方臉上出現明顯的排斥,燕歸人決定換個話題:“老師,別通宵玩游戲,對身體不好。”
羽人非獍一驚,轉頭看見對面被褥裏的筆記本電腦閃着光,他有一瞬間大腦當機。被褥被疊成很好的形狀,卻不是他的習慣,他喜歡從中下手疊三下放置在床尾,這卻是平鋪兩下,露出好看的繡條邊,而筆記本電腦正安然躺在其中。
羽人非獍的五感忽地變得敏銳,他鼻尖吸入的氣息前所未聞,延伸到燕歸人手邊,是操弄着水果刀有條不紊削開蘋果皮的舉動。
床邊有一本書,書名被被角遮住,只有“弗洛伊德着”的字樣,上面隐約可見淺灰色的書簽,大大小小,最少五六個。
這些都不是羽人非獍的習慣,他看書只放一個書簽,往往翻回去細嚼慢咽,別人都看完了,他才到三分之一。他所在的位置,并不是他的床。他得出這個結論,擡起頭剛好撞進燕歸人的眼裏,那裏面深沉似海,他的心中驀地升起恐懼。
燕歸人自始至終觀察着他,自然沒有錯過他的神情變化。他第一次在教師宿舍削蘋果,水果刀的光面映照起他的表情,有點迷惘,有些悵然。“你發燒了,跌倒在地,我沒管太多,就近扶你到床上。”
他說話簡潔明了,羽人非獍不自然地幹咳一聲。不知為何産生抗拒,這種抗拒理所當然,他更加懷疑自己是不是燒出毛病來了,因為萦繞周身的氣息令他有些許暈眩。
燕歸人将分切好的蘋果塊送至羽人非獍嘴邊,後者伸出手要拿,卻被按下。“吃吧。”燕歸人沒有給他拒絕的機會。
一起工作這麽久,也不如這麽一小會的交集。羽人非獍總覺得眼前的人明明離自己很近,卻又是比誰都遠。持續的夢魇使他分不清現實和虛幻,眼神飄忽沒有焦距。他張開嘴,一口咬下,低頭慢吞吞地品嘗其中香甜。
燕歸人已經坐在床前,胳膊一擡就是羽人非獍的那張臉,平靜得有些過分,只有腮幫子鼓着,一直在消滅他源源不斷送過去的食物。
羽人非獍已經吃不下了,他見對方板着臉,不由自主道:“可以了。”
“哈,你還不是吃完了。”燕歸人竟然心情很好。他示意羽人非獍看果盤,果盤裏空空如也,只有刻畫的花朵圖案栩栩如生。
“你真奇怪。”羽人非獍枕着腦袋,這是他一直想說的話。
燕歸人看着他,“哪裏奇怪?”
“哪都奇怪。”
“那就奇怪吧。”
羽人非獍被噎,卻見燕歸人坦坦蕩蕩,一手抽出被他手肘壓住的書,拇指食指并攏揪出其中一枚書簽,翻開書頁閱讀了起來。
安靜的房間裏只有輕微的呼吸聲,外面似乎在下雨,雨勢很小,打在窗前,叮叮作響。羽人非獍想起那把胡琴,想起如果用胡琴奏樂,與這聲音相輔會是怎樣的情況。
看來燕歸人一直在照顧他,他們就像是相識了很久的老友,如今風雨同舟。就近一看,原來燕歸人長這副模樣。羽人非獍沒來由地感嘆。他的心緒平靜了下來,沒有任何紛擾,他的眼半睜半阖,昏昏欲睡。
他想他已經退燒了,他又想起那本書的書名,還有那天的那名女子。他多問了一句:“你玩游戲麽?”
“不玩。”
原以為燕歸人沉浸在書中海洋,卻沒有想到回答得如此迅速。羽人非獍有剎那驚愕,接着颔首道:“看來我這個做講師的比助教還要差勁。”
燕歸人的視線從他臉上溜達了一圈,笑道:“不會,你很好。”
第一眼認真看清這副沉靜的面容,也是這樣一個午後。午後有雨,雨點擊打夢境,他幽幽轉醒,才發覺身邊坐了一個人。這人大概坐了很久,手邊一堆整理好的書籍,側過臉發着愣。他剛想說點什麽,這人卻先他一步道歉:“不好意思,打擾到你了。”
“我是你的助教。”他希望這人不要忘記主次關系。
燕歸人看過去的時候,羽人非獍正抱着水杯盯着自己出神,眼裏波瀾起伏,也許連他本人也沒有察覺。
燕歸人說道:“不必為我收信了。”
羽人非獍按壓着太陽穴,疲憊不堪:“為什麽,你要我幫忙篩選。”
“不必了。”
羽人非獍了然:“你戀愛了。”他說完一怔,覺得這樣詢問并不妥。
不過燕歸人非但沒有責怪,還大方地承認,輕輕點了個頭。
羽人非獍由衷開口:“祝你幸福。”
第二十四夜 一反常态
作者有話要說: 在同一個地方,他連續兩次守屍。第一名女子,教會他生命無常,第二名女子,教會他歲月無常。他半夢半醒,之後再也沒醒。——題記
“我放不下過去,所以用了好長時間去懷念,我不能忘記那些事情,因為對我來說比生命還重要。”燕歸人全盤接受羽人非獍祝福,笑意洋溢臉上,似乎并不是處在熱戀中,而是快要結婚了,“而現在,我已經準備好了,準備好回頭去看那些我忽略的畫面,我的記憶剛回來,我的故事還沒有結束。”
他始終沒離開,暮色已上蒼穹,夕陽投射進來,鋪了一地,灑向他的身側,與羽人非獍的目光纏繞在一起。
羽人非獍首先移開視線,說出聽後感:“情深義重。”
燕歸人看着他,幾秒後才笑道:“我覺得,有人比我更勝任這個詞。”
昨日無人光臨的廚房,如今被他進進出出,一陣聲響後,粥香飄向四周,使得羽人非獍睜圓了眼。
羽人非獍看着他,并無說話,燕歸人卻已經探到了他的心思:“你在想,為什麽我會做菜,上次還要問你。”
羽人非獍扭過頭,略有心虛。他低垂的眼睑處長長的睫毛扇了扇,溢出了幾道好看的色彩。燕歸人端着碗的手忽然一僵,差點就地打翻這剛做好的成品。他定了定神,将碗放置在桌面,說道:“我是在照顧病號。”
“多謝。”
“你太見外了。”
“我不覺得。”
“我是你的助手,你随時可以吩咐我。”
燕歸人經常這樣自居,羽人非獍本來就是好說話的人,即使想說些什麽,寡言少語的他往往也會敗下陣來。之前答應篩選情書正是如此,連什麽時候答應的,他也毫無印象。
拜燕歸人無微不至的照顧所賜,他好了個完全,晚上七點的時候已經可以活蹦亂跳了。他與燕歸人一直待到第二天的晚上,宿管已經說明今天停水停電,他們一起去食堂吃了飯,一起去操場轉了幾圈,這才踏着夜色回來。
*****
【羽境弦歌】是一個人加入【琉璃仙境】幫會的。
自他問出那句話後,足足七天,他的師傅都沒有上線。他一開始很疑惑,但之後釋懷了。游戲一旦提及現實,總會讓人覺得不安好心,他的作為也許讓對方反感,也許讓對方嘲弄。
加入後,【蟬鳴空桑林】和【江湖的女人就是白】都在這裏,他不得不承認“緣分”這個東西确實存在。他們依舊相約下本,組隊PVP。幾個人一起升級很快,在【琉璃仙境】的日子裏每天都是熱鬧的,一回兩回,在熱情的隊友們帶動下日漸熟絡,再也不會感到尴尬。
偶爾【羽境弦歌】會感到寂寞,他的寂寞來源于機械性地打怪,在他的印象裏,有人總是在前方給他打點一切。信誓旦旦說着不能依賴人的他,還不是有了懷念之情。
直到一次運送軍械,還沒到終點,他被一名力士攔截,眼看不敵,一把大斧子就要迎頭劈下,一道光芒閃過,地面開裂,力士整個人陷了進去,嚷嚷着開罵了起來。
一介聖騎士,不如近戰血厚,磨是磨得死的,只是需要過程。但是運送軍械有規定時間,【羽境弦歌】才會這麽手忙腳亂。乍一看見穿着銀白色長袍的法師,他的激動感魚躍而來,忍不住喊了聲“師傅。”
後者做的第一件事是加入【琉璃仙境】,這才跟在【羽境弦歌】後頭。
【隊伍頻道】【羽境弦歌】:怎麽了?
【隊伍頻道】【歸寂】:我沒什麽事做,你繼續。
【隊伍頻道】【羽境弦歌】:可是……
【隊伍頻道】【歸寂】:沒什麽可是的。
【羽境弦歌】運軍械運了幾趟,【歸寂】就陪同了幾趟。有幾個幫衆目睹了這一幕,紛紛表示師徒倆關系真好。
【羽境弦歌】已經出師,再也不是初出茅廬的新手,技能操作也越來越熟練,兩人配合得心應手。知道元素法師法攻極強,【羽境弦歌】決定退居幕後,專心致志為其加血。運送軍械之路立馬變得暢通無阻,但凡攔道劫殺的,全被送回了複活點。
至于這七天的去向,【歸寂】不說,【羽境弦歌】也不會問。
幫主【清香白蓮】找上他們也正是這時候。【琉璃仙境】在本區是數一數二的大幫派,現在的幫會主要看的除了裝備就是活躍度。再好的裝備,待在沒幾個人的幫會裏,還不如一個有着不太好的裝備卻待在活躍度高的幫會的玩家,至少遇到困難一呼百應。
但【琉璃仙境】并不是獨大的,服務器裏往往要有幾個大幫會幾個小幫會相衡才能提高知名度,【儒門無雙】和【異度魔界】正是其中兩個。【羽人非獍】對他們的糾葛早有耳聞,就算幫主不說,他也猜到了七八成。
再說身在【琉璃仙境】,那當然是要一致對外,這是要無條件服從參與的。
而【歸寂】,早就應聲了,他猜到他的徒弟會怎麽想,因為他也是這麽想。
【歸寂】突然說:“他問我有沒有語音工具。”
【羽境弦歌】問道:“你怎麽說?”
【歸寂】一頓,答道:“我有。”
【羽境弦歌】稍有怔忡,接下了他的話:“我……沒有。”
一者,在教師宿舍開啓語音不方便,二者,他的筆記本電腦沒有匹配的麥克風,縱使他對着屏幕大叫也無濟于事。但不可否認,聽到【歸寂】這麽說,他有了期待。從他接觸游戲開始就遇上的人,一路陪着他走過來的人,到底擁有怎樣的聲音。
像是知道他在想些什麽,【歸寂】問:“你想聽?”
有這麽一瞬間,【羽境弦歌】以為這個人就近在眼前。他仿佛能聽到那種帶着笑意的語氣,他不只一次産生奇妙的感應,連心頭也漫上了古怪的心情。他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後知後覺對方看不到,又敲起了字。
【隊伍頻道】【羽境弦歌】:想。
【隊伍頻道】【歸寂】:可我聽不到你的,這并不公平。
【隊伍頻道】【羽境弦歌】:我把原因告訴幫主了。
【隊伍頻道】【歸寂】:我知道。
【隊伍頻道】【羽境弦歌】:所以?
【隊伍頻道】【歸寂】:沒有影響。
【隊伍頻道】【羽境弦歌】:我知道你要說什麽,不可能。
【隊伍頻道】【歸寂】:哈!我明明沒說話。
【隊伍頻道】【羽境弦歌】:啧……
【隊伍頻道】【歸寂】:看不出來,脾氣還挺硬。
【羽境弦歌】的手覆在鍵盤上,每隔一會兒輕點,似乎在響應他對這句形容的評價。意外的,他想了老半天也想不出接下來應該怎麽回答,他幹脆裝死,自己喝了口水潤了潤幹澀的唇。
此時屏幕裏花瓣紛飛,綠意盎然,樹下的兩道身影不像是來玩游戲的,倒像是駐紮在那的NPC。
【歸寂】還在說着話,可憐兮兮地說自家的麥克風是便宜貨,到時應該會有電流聲,為了保護耳朵,最好在外面糊層棉花。【羽境弦歌】的臉有點燒,他驚覺自己被調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