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美夢還沒開場,沈絮就被臨清無情地叫醒,兩人出了門,一前一後往鎮裏去。
谕旨有令,沈氏族人三代以內不得入城,不得入仕,不得入寺,實乃三不入。一幹族人樹倒猢狲散,擔了罪的入了牢獄,旁系則一盤散沙,平日走得近的便結伴回某個家眷的老家安生,像沈絮這樣父母雙亡又無娶妻小妾跑個精光平日又獨來獨往的,自然只得流落到鄉野之間自謀生路。
好在有臨清,不然沈絮真打算做個乞丐,讨得一口吃一口,讨不到就餓死算了。
這想法沒告訴過臨清,不然又得遭一頓教訓。
不得入城,便只好去鎮裏采辦些家用。
為了省些花費,兩人只能依賴一雙腿步行前往。起先是房東帶着他們來看房,七繞八繞到了這村裏,兩人光顧着聽房東海吹,誰也沒記路,如今要順着來路返去鎮上,兩人都有些傻眼。田間縱橫交錯的小路猶如密匝的蛛網,完全看不出個頭緒來。
大眼對小眼。
“這條。”沈絮道。
“這條。”臨清指着另一條。
“不,這條有個坑,來的時候我跌了一跤的。”
“你分明是在剛出鎮時跌的,莫诓我。”
沈絮搖頭,“不不,就是這條,我有印象。我長你十歲,聽我的罷。”
“虛長年歲不長腦,你指的那條分明是通向下游河道的。”
“你怎知這條是通往河道,你又未走過。”
“這路曲折向下,周圍具為凍土,唯此一條泥土松軟,可知常年有人經過此路去下游浣衣,帶回的水将小路打濕所致。”
沈絮深吸一口氣,決定拿出一家之主的威嚴,“我好歹是你,呃,相公,你當聽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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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伶牙俐齒的小公子不知為何頓時失了音,漲紅了臉瞪他一眼,再不言語。
沈絮滿意了,率先帶路,“走吧。”
一路上,寒風凄切,陰雲郁郁,偶爾寒鴉孤鳴,一派蕭索肅殺。
沈絮在前頭走得雙股顫顫,抱着手埋着頭,企圖抵禦肆虐的寒風。後頭臨清默不吭聲,臉上一陣又一陣的發燙,腦中绮念亂飛,連路都顧不得看。
如此下場就是,半柱香後,兩人站在河邊,靜聽流水潺潺,相顧無言。
“這……”沈絮有些尴尬。
臨清望他一眼,終于破功。
“讓你聽我的你不聽!”
沈絮被吼得一抖,讪讪笑了笑,“嘿嘿。”
裝傻也沒用!這白走半晌的錯,以為笑笑就可以掲過了?
和着午飯時的委屈,一股腦全發出來。
“我自己去,不要你跟着,你回家烤你的火去罷!”臨清甩袖而去。
沈絮回過神來,連忙追上去拉住人,“莫氣莫氣,我道歉還不行麽?”
臨清憤憤看着他。
沈絮無端就覺得這副模樣格外可愛,明明是個少年郎,偏要裝作一副大人樣,這副氣鼓囊囊的委屈模樣怎麽看怎麽惹人憐愛。
一沒忍住,他就伸手捏了捏臨清的臉,笑道:“嘴都能挂二兩油了。”
臨清睜大了眼,紅暈一直炸到耳根。
沈絮倒沒覺察方才的動作有多親昵,逢年過節,碰上家族晚輩,捏個臉摸個頭是再平常不過的舉動,臨清又年幼,他不知不覺就當作了小輩對待。
然而臨清心裏則另有一番洶湧。
那憤怨随着這輕輕一捏,登時煙消雲散,随之而來的,是鋪天蓋地的羞赧。
堪堪別過視線,竟是半天沒做聲。
“還生氣呢?”沈絮問。
這會兒是連看都不敢看了,轉了身就走。
沈絮急了,“你去哪?”
臨清加快了腳步。
“我不跟你去鎮上,誰幫你提東西?”
步子于是又緩了一些,面上的紅暈也增了一份,咬咬嘴唇,還是卻不過心裏一番羞澀,腳下複又跑起來。
後頭沈絮哀嚎,“哎哎,別丢下我呀,我不識路的!”
臨清握拳。
死榆木腦殼餓死在這裏好了!
“丢了算了!”
好追歹追,終于追上臨清,沈絮累得大喘氣,也不覺得冷了,周身都冒着熱氣。
臨清瞪他一眼,繼續走自己的路。沈絮自知理虧,調整一番氣息,緊跟其後。
跌跌撞撞,尋尋覓覓,終于摸到鎮裏。
臨清從懷裏掏出一方紙箋,上頭列着今日要采辦的物什,沈絮偷瞄一眼,頓時咋舌,上至被衾,下至白鹽,巨細無遺。
他忍不住又問:“你以前是張家的下人?”
臨清恨不得堵了他那張嘴。
不記得就不記得了,不需時刻提醒他這個事實!
兩人從街頭走到街尾,手裏的東西是越堆越多,沈絮抱着一摞盒子,幾乎都要看不見路了。
“買完了吧?”
臨清用指甲在買過的物品名稱上扣一個小洞,“還差一床被子。”
“可我沒有手拿了。”
“不是還有背麽?”
沈絮不解地看着他。
臨清沒理他,徑直走進店鋪。
片刻之後,沈絮背上綁着一床被衾,手裏捧着比人高的物什,晃晃悠悠地走出店鋪。
臨清也是手不得空,然而走了兩步,卻又停下,似在猶疑。
“怎麽了?”沈絮問。
臨清看了他一眼,“……要再買一床麽?”
“嗯?家裏不還有一床麽?”
臨清臉微紅,“你不是怕冷麽?”
“嗯?兩床不夠蓋?”
“……”
“嗯?”
“你不是不願意跟我睡一塊麽?”臨清怒吼。
一時間,街上所有人的視線全被吸引過來。
啧啧,瞧瞧,如今養小倌兒的都這麽明目張膽了,真是傷風敗俗民風不古啊。
沈絮把臉埋在一堆紙盒後,臨清學樣,兩人灰溜溜地拐進一條小巷子。
彼此的呼吸都有些緊促,也不知是搬東西搬的,還是因為別的什麽。
良久,臨清小聲道:“再買一床,我們各蓋各的……”
沈絮下意識道:“一床被衾六十文,抵得上五日幹糧了。”說完,又見臨清臉色變了變,忙道:“一起睡暖和,暖和。”
臨清沒說話,但表情似有松動。
沈絮無聲地籲了口氣,心道這小公子心思也忒敏感了,真真不好應付。
回去的路格外漫長,兩人皆是一身行囊,走個一段就要停下歇息。日頭漸晚,再次休息時,臨清又渴又餓,還真有些撐不住了。
一個果兒突然出現在眼前。
沈絮眯眼笑得殷勤,“累了吧,吃個頂頂餓。”
臨清倒有些意外,這木腦袋也有細心的時候?
“謝謝。”接過果兒咬了一口,甜汁入口,說不出的沁人心脾。
臨清忍不住嘆了口氣,彎了彎嘴角。
一旁的沈絮卻是看得呆了,昨日到今日,這小公子一直板着臉,好似誰都欠他三兩銀子,如今見他笑了,驚覺明豔,一時目不轉睛,癡癡相望。
那素淨臉上,梨渦淺陷,連帶着人都活了起來。
臨清察覺到沈絮的視線,轉眼看來,入目便是一副癡漢景象,當即臉一紅,憤懑道:“看甚!”
沈絮意識到失态,忙收回目光,尴尬笑笑,“嘿嘿,第一次看你笑,還挺好看。”
臨清的臉更紅了,僵着身子竟是一句話也憋不出。
那頭沈絮還在說:“你往後多笑笑嘛,你笑起來才像個十六歲的少年郎,整日虎着臉,倒徒增年紀,像極我家叔伯……”
臨清轉過身子背對他,咬一口果兒,睫毛微顫,心裏的情緒仿佛下一刻就要噴薄而出。
歇夠了,便繼續趕路,總算趕在日落之前到了家。
沈絮放了東西,便癱在椅子上不肯再動,嘴裏嚷着:“累死我也……”
臨清也累得夠嗆,不過還是強打精神将買回的東西歸置一番,又去竈房生火做飯。
有了炊具和蔬菜鮮肉,自是不用再靠面食過活。然而臨清望着一地食材卻有些發愁,從前做琴師,何曾下過廚,連煮面都是摸索着瞎弄的,此刻真正要做飯了,他還确有些頭疼。
料想外頭那個少爺也是個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貨,還是只能靠自己。
臨清想了想,決定先煮飯。
只是淘米如何,上水如何,幾時掲鍋,幾時算熟——
算了,慢慢摸索吧。
于是一盞茶後。
“臨清,好了麽,我餓了。”
“再等等。”
又一盞茶後。
“還沒好麽,我肚子叫了。”
“閉嘴,等等。”
然後——
“臨清,我怎聞到糊味了——”
“啊!”
沈絮沖進竈間,只見鍋翻了火熄了,臨清捂着手指正拼命吹着。
沈絮舀了一瓢水,拽過他的手就摁進去。冰涼的井水雖寒冷,但緩解了燙傷的痛楚,臨清看他一眼,沈絮正緊張地檢查自己的手指,眉頭間擔憂清晰可見。
“還好,沒起泡。”
臨清不動聲色地抽回自己的手,看了看一地狼藉,有些懊惱。
“抱歉,晚飯還得再等會兒。”
沈絮環視了一圈,嘆了口氣,道:“今晚就吃面吧,明天再研究如何炊米。”
臨清悶悶應了一聲,轉身生火、加水、下面。
孤燈一盞,人兒一雙,各自捧了一晚清湯面,沉默地吃着,好不凄涼。
“我從前沒做過飯。”臨清忽然道。
沈絮“哦”了一聲,“我也沒做過。”
“……我會學。”
“哦,好。”
臨清憋得一臉通紅,心想我再也不要跟你說話了,簡直雞同鴨講。
多問一句好似能要你命一般!氣煞人也!
吃過飯,臨清就着鍋水洗碗,沈絮就窩在他腳邊烤着竈火取暖,臨清間或瞟一眼,只見他一臉惬意,不知幾多滿足。
沒出息透了!臨清憤憤想。
就不知道擔心一下今後,真真纨绔一枚。
臨清擦了手,舀了幾勺面粉,抱了碗筷,一副要出門的模樣。
“你去哪?”沈絮問。
“還東西。”
沈絮才記起他們這兩日都是借着鄰居的碗筷,見臨清要走,他也跟着站起來,“我同你一起去吧。”
臨清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說實話,這大晚上的,他一個人出門,心中總歸忐忑,有個人相伴是極好的。
然而一路上,沈絮非但沒有表現出照顧他的模樣,反而拼命往他身邊湊,甚至拽着他的衣角,緊張地東看西看。
“怎麽了?”臨清問。
沈絮摸摸鼻子,不好意思道:“那個,其實……我懼黑。”
若不是手中還抱着別人家的碗碟,他真想直接把這人推進田裏去。
虧他還小小感動了一下。
他再也不要相信他了!
到了鄰居家,臨清把東西還了,說了一番感謝的話。鄰居見他身後跟了個高了一頭的男子,不由好奇問:“這位是?”
臨清沒好氣道:“下人。”
沈絮瞪大了眼睛。
“原來如此。”鄰居了然地點點頭,“看着有些笨。”
沈絮轉瞪鄰居。
只可惜,無人理會。
回去的路上,沈絮依舊拽着臨清的衣角,臨清被他這副窩囊樣子氣得都沒力氣了。
有了兩床被衾,自是暖和了一些。臨清又拿出今日新買的炭火盆,在卧房生了一爐,不消一會兒,屋裏的寒氣便散去不少。
沈絮窩在被子裏,看着臨清坐在桌邊記賬。
昏暗的燭火下,臨清執筆而書,字體娟秀,條理分明,一樣樣記下,竟是分毫不差。等到寫完,他望着賬簿沉思。
今日花了五兩紋銀,買回的食材只能抵十日,照這速度,不消半年,剩下的十二兩銀子便會用盡。
必須想辦法掙錢,不然兩個人都會餓死。
臨清想得入神,沈絮巴巴望着他,忍不住道:“不睡麽,很晚了。”
“你要睡就睡吧,我想事兒。”
沈絮拍拍床,“我把被子捂熱了,快上來吧。”
“你睡你的。”
“……有光我睡不着。”
臨清深吸一口氣,疲倦難當。
吹了燭火,除去外衣,摸黑爬上床。
沈絮獻寶道:“怎麽樣,暖和吧?”
大冬天的,能夠滾進一個熱乎的被窩,怎麽說也是一件享受的事。
臨清“嗯”了一聲,也懶得計較這人之前的行徑了。
“睡吧。”沈絮翻了個身,徑直閉了眼。
臨清躺了好久,聽到身邊傳來平穩的呼吸後,僵直的身體終于松下來。
挪一點,又挪一點,他紅着臉,蹭到沈絮身邊,伸手抓了抓,終于鼓起勇氣抓住對方的衣角,而後帶着滿心悸動,也閉了眼睛。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