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民以食為天。

所以一大早起來後,兩人就窩在廚房研究如何做飯。

“這米怎麽摻了這麽多石子?莫不是要一顆顆挑出來?”沈絮抓起一把米,皺眉道。

臨清拿了個碗,舀了一勺,正對着日光仔細撿着石子。

“洗米如何?這樣?”沈絮蹲在一個大盆前,嘩啦啦攪着清水,以及裏頭稀稀拉拉的一小把白米。

臨清端着方才的碗,一手摁着米,慢慢倒盡淘米水。

“要加多少水?一勺?兩勺?”沈絮晃着勺子,模仿細水長流,往鍋裏注水。

臨清将手覆在淘好的米上,另一手往鍋裏倒水,心中默念,沒過手背即可。

“火要如何生?啊呀,水撒了!”

“……”

臨清蓋上鍋蓋,拎起這個禍害往廚房外一扔,“滾去劈柴!”

禍害從地上爬起來,摸摸鼻子,委屈地去了。

一大早的,簡直要被沈絮氣死。臨清厚着臉皮向鄰居大嬸請教了一番炊米的技巧,回家打算一試,結果沈絮也要摻一腳。

這摻一腳的後果就是臨清面前這一地狼藉。

還嫌他不夠忙,光是做飯就夠折騰人了,還要連帶幫他收拾殘局,臨清真是恨不得把這少爺一腳踢出家門。

沈絮在院裏劈了一會兒柴,肚子早餓得打鼓了。他有氣無力地揮着斧頭,好端端一段木頭硬是被他砍成了木皮,歪七劣八的,看着都寒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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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冷啊,握着斧頭露在外面的手凍得都快沒知覺了,沈絮把手縮回衣袖,隔着衣料抓着斧頭,消極怠工。

吊着嗓子唱開來:“不給飯吃還要幹活,好一個狠心的地主——婆。”

“地主婆”黑着臉端着一碗米飯站在他身後,冷冷道:“你就砍一天的柴吧。”

沈絮一個趔趄從椅子上摔下來,忙不疊爬起來,追着臨清而去,“飯好了?我好餓,好餓好餓——”

臨清第一次炊米,加之又有個沈絮從旁搗亂,自不指望能做得多好。

沈絮扒了一口夾生的米飯,小聲道:“為什麽下面是糊的上面是生的?”

臨清臉微紅,“吃不了別吃!”

沈絮癟癟嘴,真兇。

夾生飯配腐乳,這便是今日的早飯了。沈絮扒一口飯,戳一點腐乳,心裏無比懷念昨日的面條。

好歹那是熟的。

好歹還有點油。

臨清心裏也懊惱不已,辛苦了一早上,就得了這一鍋半生不熟的白米飯,他既心疼糟蹋的白米,又羞惱自己竟連炊米都學不來。

埋頭死命往嘴裏扒着飯,眼眶都氣紅了一圈。

不算愉快的早飯過後,臨清在廚房洗碗,沈絮在堂中烤火。待到臨清擦幹雙手從廚房出來,見到的便是一副眯着眼頻點頭昏昏欲睡的景象。

臨清覺得有哪裏不對勁。

片刻之後,一陣慘叫伴着一聲怒吼自堂中傳來。

“你怎還不去找活!”

沈絮摸摸被踹的屁股,頗是委屈地看着他,“不是找不到麽……”

臨清一滞,昨日去鎮中,采購物什的同時,也詢問了好幾處招人的地方,不是酒樓招小二就是碼頭招扛包,一看沈絮這文弱書生模樣,連問都懶得問,直接擺手拒絕。

可是也不能整日呆坐家中悠閑度日啊。

臨清陷入沉思。

眼下隆冬,就是想學左鄰右舍種個地,也不是時節,兩人均是被人伺候慣了的閑散人,此刻離了優渥,方知生活之艱難。

不,只他一個人知,沈絮那榆木腦殼根本不知如今境況艱難。

臨清捧着臉,看着炭火發愁。

一旁的沈絮靠在椅背上,又眯起眼會周公去了。

臨清瞥他一眼,自己怎就看上個這麽不中用的人呢。

沈絮補了一覺,只覺通體舒泰,伸了個懶腰,四下望望,竟不見臨清。

穿堂過室找了個遍,最後發現臨清竟蹲在後院井邊蹲着身子洗衣服。

冬日井水冷冽,臨清雙手凍得通紅,盆裏的衣服好似千斤重,揉幾下便得捂捂手,才不至于叫手凍僵了去。

沈絮看了一陣,眼眶有點發酸。

他想到自己十六歲的時候,正是少年好時光,牽燈走馬,招搖過市,懷裏揣着幾兩銀子,看見什麽買什麽,遇上幾個公子哥,還能湊一起喝個花酒,好不快活。

眼前的少年也就自己當初那般年紀,纖瘦的身子,單薄的衣裳,一頭烏發束成團冠,如女人一般浣洗衣物,還是以冰冷的井水。

他忽然就有些看不下去。

臨清揉了幾下衣物,再次将手從水裏抽出來,舉至唇邊正欲呵氣,一雙暖和的大手忽然從身後覆住他冰冷的雙手,那人輕輕抱着他,一動不動,沉默無言。

臨清一怔。

紅暈自兩頰慢慢燒起,他繃直了身體,清晰地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咚,咚,咚,每一下都是如此震蕩心扉。

他想起那日張家管事對他說:“沈家少爺看上你,快些收拾衣物,莫叫人等久了。”

琴弦铮斷,他自榭閣望去,六月時分,芙蕖豔豔,暑氣蒸騰之下,岸邊樓閣裏那人展袖而書,一身錦繡華服,眉峰間全然纨绔的舒朗。

倉惶收回視線,一顆心跳得飛快,不敢再望,抱了琴落荒而逃。

是了,胸中的情意恰應了那日的張皇,兩相重合,方知自一開始,自己便跌進了此人布下的深淵。

臨清閉了眼,那本已盈盈欲滴的水光沿着臉頰滑落。

抱了一會兒,沈絮道:“有點冷。”

“……”

臨清甩開他,“堂中有火,你到這裏做什麽?”

沈絮望一眼他的手,“會生凍瘡的。”

“那換你洗?”

沈絮連忙搖頭,“不,不,客氣了……”又道:“燒些熱水罷,不至于凍手。”

臨清睨他一眼,“你當柴火不用錢嗎?”

“那……”沈絮露出為難的神情,糾結了一番,鼓起勇氣蹲到他旁邊,挽起袖子,“我幫你一起——啊啊啊啊啊好冰!”

沈絮舉着雙手往臨清脖子裏塞,“好冰啊!”

臨清避之不及,“你冰不要往我身上貼啊!”

“真的好冰啊!”

“都說了不要冰我啊!”

沈絮挨了一腳,這下不止手凍,腿也疼了。

兩人面對面蹲在堂中烤火,臨清一臉鐵青,沈絮一臉委屈。

“你怎麽能這麽對我?”沈絮控訴。

臨清暴跳,“活該!”

“好心幫你一起洗衣服,你不感激,還要打我,哼,連我爹都沒打過我——嗯?我爹長什麽樣來着……”最後一句自是用極小的聲音說的。

“沒人要你幫忙!再說那衣物裏沒有你的嗎?”

“自是有,可浣衣這等事,都是婦人分內之活,豈有男子動手的道理?”

臨清深吸一口氣,“你是不是忘了我也是個男的!”

沈絮無辜地看着他,“你不是我娘子麽?”

“……”臨清一口氣梗在喉頭,瞪大了眼睛。

“你看,是我讨了你,雖然我們都為男子,但按常理,應是我為夫你為妻,所以這類家務瑣事應由你來做,是也不是?”

臨清秀氣的臉上憋得通紅,硬是說不出一個字來。

“你怎麽不說話?是不是覺得我說的很有道理?”

臨清咬着嘴唇,揪着眉頭,不知在極力忍耐着什麽。

沈絮見他一副兇神惡煞的樣子,以為他在醞釀怒氣,縮了縮脖子,閉了嘴。

好一會兒,臨清才恢複如常,他看了一眼沈絮,小聲道:“你……”

“嗯?”

“你不是要跟我和離麽……”

沈絮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所指何事,驚喜道:“你想通了?呼,我說嘛,但凡男兒,哪個願意屈就自己伺候別個男子呢,我這就還你自由身,天色尚早,不若今日就去縣衙,你的契書怕是抄家時弄丢了,就讓縣老爺下個判書,證明你恢複——”

臨清拂袖而去。

沈絮又呆掉了。

這——是什麽意思?

他摸摸鼻子,真真不知道這小公子怎麽一會兒一個模樣。

臨清對着一盆衣物生悶氣。

井水刺骨也全然不顧了,就把那內衫當做榆木腦殼,掐、擰、搓、摔,好不憤然。

就是鐵做的心,也被他戳得要裂了。

前一刻說什麽“我為夫你為妻”,後一刻又迫不及待與他撇清關系,從來沒有見過這樣沒心的人,真不知那些小妾說的“銀鞍白馬入酒肆,總叫胡姬最相思”的少年郎究竟是否對錯了人。

這哪裏是最惹紅袖相顧的翩翩公子,分明就是個氣煞人也的榆木呆子!

呆子!

洗完衣物,臨清撒氣也撒得累了,晾好兩人的衣服,臨清擦幹淨手,一轉身,那呆子縮在門腳,可憐巴巴地看着他。

“臨清,我餓了。”

吃吃吃!除了吃你還會什麽!

別說你還會睡!

臨清憤憤瞪他一眼,扭過身子去了廚房。

沈絮不放心地跟過來,心裏還對早上的夾生飯心有餘悸,叮囑道:“煮面吃罷。”

臨清淘米淘到一半,把鍋一摔,“餓死你算了!”

沈絮忙道:“小心小心,別把米灑了。”

臨清氣得眼眶通紅,甩手進了卧房。

他不懂,自己怎麽就喜歡上這麽個缺心眼的家夥,一腔心意無從說起便也罷了,倒還真把自己當個下人使喚。

臨清抿着嘴,眼淚落一滴,立馬擦掉,再落,再擦,跟誰賭氣般仰着頭,臉上倒是藏不住的委屈。

沈絮踟蹰地走進來,嗫嚅道:“你生氣了?”

臨清不看他,心道這不廢話。

沈絮又往前挪了幾步,“還氣麽?”

你當你走幾步的功夫我就消火了?

“我,我做了點東西,來吃罷。”

臨清不動。

沈絮不知道該怎麽辦了,他沒哄過男人,又捉摸不透臨清的心思,只能跟個木墩子似的杵在那,眨巴着眼睛望着他。

“面要涼了……”沈絮小聲提醒。

那人還是不說話。

“你洗衣服凍了手,我給你塗點豬油罷……”

猝不及防,小公子捂着臉就哭了起來。

這雙手本該撫琴譜曲,絲竹繞梁,仿佛都是前塵往事,胸中酸楚不言自明,不明白自己緣何要這般作踐此身。

沈絮慌了,疾步上前,“你,你怎哭了?男兒有淚不輕彈,男兒膝下有黃金,男兒志在四方,男兒——”

已然語無倫次。

臨清将他狠狠一推,憤怨地瞪着他。

沈絮自知理虧,低聲道:“對不起……我道歉了,你別哭了可好?”

臨清臉上依然淌着淚水。

那一刻,沈絮覺得自己魔怔了,小公子濡濕的雙睫如帶露新葉,一下一下自他心頭拂過。沈絮心中一動,上前将人攬入懷中。

他拍着臨清的背,輕聲道:“不哭,不哭。你看,我家都沒了,也沒哭,你若委屈,丢下我便是。只是別哭,你一哭,我真一點法子也無。”

仿若哄着幼兒,語氣輕柔,溫聲入耳,猶如春風拂人。

臨清怔了。

是委屈。

可又怎丢得下你這個呆子。

你分明就是故意的,故意這樣說,故意抱着我,好叫我狠不下心。

僵在空中的手緩緩收攏,輕輕地抓住那人的衣角。臨清閉上雙眼,撞了一下那人的肩膀,而後靜靜靠着,再無言語。

作者有話要說: 也還心疼臨清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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