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兩人走到燈樓下的案臺,臨清遞過紙箋,小聲道:“謎底是‘翠’。”

裏長摸着胡子笑道:“對了,小公子看着年紀小,學識倒頗深,這道謎是花燈裏最難的一道,原想着無人能博得頭彩,想不到竟被小公子猜出來了。”

臨清不由望向沈絮,那人長身而立,面上澹然,沒有一絲驕奢之态。

臨清忍不住摟緊了懷裏的花燈。

裏長起身,從那擺放彩頭的架子上拿下最上面的一個禮盒,“這是頭彩,小公子收好了。”

“謝過裏長。”臨清接過,忍不住打開來看。

那長盒之中靜靜躺着一枚簪子,通體由墨玉雕成,晶瑩剔透,純淨無暇,尾端往裏稍稍卷曲,好似一根翠竹,恰應了謎底,一派至簡之美。

裏長道:“這是我的私藏,名喚‘幽秩’,小公子不妨拿去送給心上人。”

一直沒說話的沈絮忽然道:“秩秩斯幹,幽幽南山,好名字。”

裏長的目光落到沈絮身上,贊道:“想不到這位公子也是有識之士,平素未曾見過,可是新來本鎮的。”

沈絮擺手,道:“非也,鄉野村夫一個,多識了幾個字罷了。”

裏長略帶深意地打量他一番,點點頭,未再深究。

臨清望着那玉簪,眼裏是止不住的喜愛,但又想到這謎是沈絮猜對的,猶豫一番,還是道:“給你罷。”

沈絮笑了,“你拿着便是,幾時見男兒使玉簪?”忽又一笑,取了那簪子随手往臨清頭上一別,“配你到極合适。”

臨清堪堪低下頭去,臉火燒般發燙。

華燈傾繁之下,周圍嘈雜人聲漸漸淡去,只餘了兩道人影相對立着,一個嘴角噙笑,一個輕咬薄唇,好似天地間的光彩全做了一對人兒,君方年少,莫負年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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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站了多久,那一度遠去的人聲才緩緩傳入耳際,臨清眼中尚泛着水光,卻聽沈絮道:“去看舞獅罷。”

告別裏長,臨清提着花燈,與沈絮并肩往那戲臺去。

戲臺上正唱着一曲變文,講的是時下流行的《古鏡記》,說書人繪聲繪色說着主人公王度用那從汾陰侯處得來的古鏡,讓狐妖、大蛇所化之精怪一一顯出原形,消除疫病,廣受百姓愛戴的選段,說到精彩處,表情幾經變化,音調抑揚頓挫,圍着聽戲的人個個聚精會神,為那劇情吸引,猶如身臨其境,好不驚心動魄。

臨清抱着花燈看得入神。

說書人揚聲道:“然後卻視,濤波洪湧,高數十丈,而至所渡之所也。遂登大臺,周覽洞壑。夜行佩之山谷,去身百步,四面光徹,纖微皆見,林間宿鳥,驚而亂飛。”

底下的聽衆皆露出驚駭的神情,臨清的心也跟着提到嗓子眼。

說書人又道:“從此病愈。其後尋真至廬山,婆娑數月,或栖息長林,或露宿草莽。虎豹接尾,豺狼連跡。舉鏡視之,莫不竄伏。”

衆人又都舒了一口氣,臨清也跟着籲聲不已。

一轉頭,只見沈絮含笑望着自己,仿似戲谑。

這才驚覺方才那一驚一乍全被他看了去,臨清急急別過頭,手絞着衣擺,一聲不吭。

沈絮笑着搖搖頭,心中感慨少兒郎便是少兒郎,一段傳奇也聽得如此入迷。

“走罷,舞獅快演完了。”沈絮道。

臨清甩了衣擺,急忙跟上去。

獅子郎以紅布紮頭,朱砂抹額,着畫衣,執紅拂,好不精神!那獅子身長八尺,五彩斑斓,一派喜慶,獅頭更是栩栩如生,一雙精目似有靈氣。幾名獅子郎默契地舞着獅子,随着鼓點,起勢、奮起、疑進、抓癢,将那獅子的喜、怒、醉、醒、戲,演繹得淋漓極致,一個上杆、後翻、落地之後,圍觀的人群登時爆發出熱烈的喝彩聲。

沈絮也忍不住鼓掌喝道:“好!”

臨清矮了他一個頭,為人群所擋,看不到精彩之處,急得原地直跳。

沈絮好笑地看他一眼,将他拉到自己身前,一指前頭二人中間的縫隙,“這樣看得到了麽?”

臨清點頭,小聲道:“看得到。”

手持繡球的戲獅人出場後,表演越發精彩,只見那獅子随着繡球上下翻騰,那戲獅人連續幾個後空翻,獅子也随他越過搭好的長木凳,動作之輕盈利落,又引得觀衆喝彩陣陣。

二人看了一會兒舞獅,又轉去看踩高跷。直到月之中天,廟會漸漸進入尾聲,二人才挪步往家去。

王嬸一家早不知道到哪去了,尋了一遭沒找到,也就作罷。好在走過幾次,回去的路還記得,不至于迷了方向。

清冷的月光下,走一段便可遇到歸家的村人,皆是說着方才的熱鬧,好不興奮。

臨清心中亦悸動不已,還在回味着那踩高跷的漁翁與蚌相鬥的精彩一幕。

自小拜師學藝,每日除卻練琴,便是譜曲,師傅管教嚴格,少有機會出來嬉戲,入了沈府後,更是足不出戶,堪堪做了深院裏的一只囚鳥。

此時方知,外面的世界幾多新奇,幾多自由。

臨清意猶未盡,小聲哼着琴曲,心中惬意不已。

沈絮聽到,揚眉道:“《陽春白雪》?”

臨清登時收音,赧然道:“嗯。”

被他聽到了……

沈絮嘆道:“也快初九了,年過完了啊……”

臨清被帶出一絲感慨,都說時光易逝,新桃舊符之時最為昭彰。

不由想,明年的這個時候,自己還能和這人一道共度佳節麽……那時又會是怎樣一番光景……

沈絮轉身對他笑笑,“今日竟忘了吃元宵。”

臨清一愣,随即也笑了。

上元使節,村民送的元宵堆了三個碗,然而兩人竟誰也沒想起。

“回去煮些吃吧,也當過節了。”臨清說。

“好,逛了許久,正好有些餓了。”沈絮摸摸肚子,一擡頭,望見臨清發間翠綠欲滴的簪子,那玉簪在月色之下更顯盈潤剔透,仿似幽冷螢火,別樣晶瑩。

沈絮道:“你戴這簪子很好看。”

臨清怔愣在原地。

片刻後再次蒸騰起來的紅暈叫他恨不得就此遁地而去,莫叫那人看見自己難堪而又甜蜜的神情。

呆子。

莫不知此時此景,此人此語,如那會攝人心魄的狐精,将将吸了精氣,便叫人再挪不開心意。

田間小路崎岖,月色清朗,寂靜無聲。

臨清拎着花燈,照着腳邊方寸之地,那花燈上描着一朵牡丹與一輪滿月,花,雍容富貴,月,浮光如盤,旁書一行漢隸,“花好月圓”。

恰應了此花,此燈,此時,此景,此人,此語。

一路慢行,每一步仿佛踏在雲端,飄飄浮浮,只覺得一切都美好得近乎不真實。

臨清間或偷偷望了眼身旁的沈絮,那人悠然自得,面上神色澹然,每一步都落得堅定而随意。

臨清望了幾次,心又開始不受控制地狂跳。

那人的手垂在身側,行走之間,幾乎要觸碰到自己的手。

臨清盯着兩手之間的縫隙,近一點,又遠一點,将碰不碰,一顆心也跟着那遠遠近近而起伏不定。

前後都走着歸家的村民,皆是舉家而行,好不溫馨,臨清與沈絮夾在他們中間,好似也是他們中的一員,這般想着,臨清忍不住彎了嘴角,小心翼翼藏着心中的暖意。

快到家時,臨清忽想到什麽,對沈絮道:“你不是懼黑麽?”

沈絮一愣。

突然想到兩人竟然走了半個時辰的夜路!

那從容不迫的氣質瞬間消得一幹二淨,沈絮猶如炸毛的貓,一下就跳到臨清身後,藏得只剩半個腦袋,顫聲道:“快,快回家吧。”

臨清:“……”

百無一用是書生!

連自己怕什麽都會忘記,臨清真懷疑他到底是真怕黑還是假裝可憐!

最後一段路,臨清幾乎是拿嫌棄的眼光一路看着他走回家的。

一進屋,沈絮就急忙點上燈,燭火照亮簡陋的木屋,沈絮這才舒了一口氣。

臨清先去看了看小兔子,那兔子也乖,不跑不鬧,就待在自己的窩裏眯着眼打盹。臨清丢了片菜葉給它,小兔子動都沒動,睡得正香。

“臨清,我餓了——”

“噓,”臨清對他做了個手勢,指指窩裏的兔子,小聲道:“它睡着了,別吵醒了。”

沈絮哭笑不得,真真一只兔子做孩子養。

臨清輕手輕腳煮了兩碗元宵,端到堂中,只見沈絮抱着手正在打哆嗦。

臨清看一眼火盆,“冷不知道生火嗎?”

“不會。”沈絮老實道。

不會就不知道學?每樣事都等着自己做,哪天他不得空,這呆子是要凍死自己還是要餓死自己?

臨清沒好氣地瞪他一眼,去廚房拿了火石,三兩下生好火。

沈絮端着元宵吃得正香,贊道:“臨清你好厲害。”

“不是我厲害,是你太沒用。”臨清面不改色道。

沈絮不滿地嘟哝了一聲,又往嘴裏塞了個元宵。

嘟哝的那聲雖然小,但還是飄進了臨清耳裏。

“我哪沒用了,你頭上的簪子還不是我贏來的。”

臨清轉過頭去撥炭火,火光映在他臉上,映出嘴角微微揚起的弧度。

他捧着暖和的元宵,忍不住望了窗外一輪玉盤。

花燈遙遙,願得君憐。

臨清看得癡了,輕啓薄唇,無聲念着那人筆下的佳話。

火樹銀花和,明月逐人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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