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夜裏兩人躺在床上,沈絮道:“想不到柳兄竟會為了個倌兒,抛卻家財,隐居鄉野。”

臨清道:“琴晚如何不委屈,幾時柳公子厭了,琴晚要如何自處。”

沈絮搖頭,“柳兄不是那樣的人。”

臨清看一眼沈絮,心道,你從前不也是妻妾成群風流薄幸的纨绔一枚,又怎知柳玉郎不會變心。

又想到自己,一時怔忡心酸。

琴晚再不快活,至少還能名正言順同柳玉郎在一起,自己與沈絮又算什麽了?

神女有意,襄王無心。

臨清這夜睡得不甚安穩,早上起來時,眼眶下餘了一圈黑,打着哈欠無精打采去做早飯。

有了昨日買回來的花鋤,兩人鋤地時着實輕松許多,只見院裏并排蹲着兩道人影,猶如雀鳥啄食一般,緩緩邊退邊挖地,倒也默契。

好不容易挖了一道垅下來,沈絮腰酸背痛,扶着腰直報怨累,癱在一邊不肯再動。

臨清也累得夠嗆,大半天都彎着腰勞作,腿都麻了,但一見沈絮和衣坐在地上,就忍不住道:“地上都是土,你當衣服好洗啊!”

沈絮不情不願站起來,又挪到幹淨地方坐了,心下腹诽真真管家婆。

那小兔子從窩裏跑出來,好奇地在碎土裏跳來跳去,臨清見它一身白毛蹭得髒了,着急道:“絮兒,快回來,土裏髒。”

沈絮對這個名字依舊無法适應,對臨清道:“還是換個名字罷。”

臨清鐵了心要叫這個名字,抱着兔子冷冷道:“不換。”

轉過頭去,臉有點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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絮兒,絮兒,雖是叫的兔子,卻總叫人心中绮念紛飛,好似叫着那人一般。

這樣親昵的稱謂,他也只敢通過此等方式從嘴中喚出。

把兔子送回窩,認真叮囑它不可再亂跑,臨清回到後院,卻看到沈絮拿着枯枝在地上瞎劃拉。

他走過去一看,只見沈絮畫了一個他抱兔子的背影,雖只寥寥數筆,卻将神韻體現得淋漓盡致。

“怎麽樣,像不像你?”沈絮擡頭問。

臨清看得呆了,怔怔答:“像。”看一眼沈絮,小聲問:“好好的,畫我幹嘛?”

沈絮拿着枯枝一搖一搖的,“你整日都圍着那兔子轉,好似養了個孩子似的,看着可愛,明明自己才十幾歲,偏要做出一副大人模樣。”

臨清的臉愈發紅了,“要你管。”

沈絮嘆氣,“多好的一只兔子,拿來燒了多好。”

“你敢!”臨清瞪大了眼睛。

“我說說而已,你這麽認真作甚。”沈絮苦笑,“你愛養着就養着呗,只是那名字——”

臨清惱道:“你一個大丈夫怎麽如此斤斤計較!”

沈絮小聲道:“那我改日養只狗,整日喚它清兒,看你又如何反應。”

臨清臉憋得通紅,半天只憋出兩個字:“你敢!”

沈絮嘆道:“幸好你非女子,不然誰娶了你,都要稱你一句悍婦。”

臨清羞惱不已,就要舉手打他,剛一邁步,忽地“啊”了一聲,癟了嘴看了地下。

沈絮那副畫被他不小心踩壞了一塊,臨清苦惱不已,皺眉望着那毀了一角的畫,眼睛都要紅了。

沈絮倒不在意,“随手畫的而已,左右都要抹掉的。”

臨清不說話,默不作聲地盯着,好半天才別過頭,走開去鋤地。

他一下一下挖着土,心裏又委屈又懊惱。那是沈絮給他畫的第一幅畫,雖然只是無心之作,什麽寓意都沒有,但對他來說,卻是最好的寶貝。

明知這個寶貝沒法保存,踩壞了,還是覺得難過。

那個呆子不懂人心,也許等一輩子,這份心意都傳不到他心裏。

沈絮不知他心中曲折,望了一會兒,也拿了花鋤蹲到他旁邊鋤地。

如此過了一會兒,王嬸喚着二人的名字來了。

一進門,王嬸就高興地說:“沈公子,有件事要跟你說。”

沈絮道:“何事?”

王嬸喝了一口臨清端來的茶,說:“我們村有個私塾,一直都是個老先生教書,可惜老先生年紀大了,年前又生了一場病,如今好了,卻也教不動了,他看了你給我們寫的花燈,有意請你接他的班,去做教書先生,不知沈公子意下如何?”

沈絮愣了愣,臨清卻驚喜道:“這是個好活計!”

王嬸道:“确是個好活計,村裏上學堂的孩子雖不多,但左右都是一份束修,沈公子是讀書人,田間活計怕是不擅長,教書卻是落到公子你飯碗裏了。”

沈絮尚在猶豫,臨清已經問起王嬸來:“那私塾在何處,統共幾個人,老先生哪裏怕是要去一趟……”

以此雲雲。

送走王嬸,臨清臉上一派喜色,沈絮一介文人,盡管這兩人也同他做些耕種之事,到底看不過,那雙本該拿筆的手,如今握了鋤頭,臨清心裏惋惜多過喟嘆。

如今能讓這呆子人盡其用,去做個私塾先生,怕是目前最好的着落了。

沈絮呆呆道:“我這便去教書了?”

臨清道:“不然如何?叫你去種地,你倒願意?”

沈絮搖頭,不情願寫了一臉,小聲道:“可我從未教過學生。”

臨清對他這副窩囊怕事的模樣最是看不過,道:“如今這境地,莫非還有你挑揀的餘地?罔讀那麽多聖賢書,叫你去交個《三字經》、《弟子規》之類都出不得臺面,真真愧對才子名號。”

“才子也是吟詩作對的才子。”

臨清道:“上元節寫個詩你也沒見多拿手!”

“一口氣寫百首,哪個才子都撐不住!”沈絮一想起上元節的噩夢,至今都頭皮發麻,小聲道:“再說了,哪個才子又會來教頑童。”

“前朝名臣李太師豈不才高八鬥,官拜詹事,後至太師,何嘗不是行師道之事,廢太子對其尊重有加,知其患有腳疾,親自恭迎上殿,虛心請教,為後世表率。既有如斯先範,你有哪來理由自尊身價吝于賜教?”

沈絮目瞪口呆,未料這小小琴師竟能引經據典将自己駁得啞口無言。

愣愣看了半響,沈絮道:“不若你去做那教書先生?”

臨清氣道:“你到底有沒有認真聽我說話!”

沈絮感慨道:“我以為你只會調琴弄弦,沒料到你竟有如斯才華,失敬失敬,墨懷私以為,你去教書比我适宜得多。”

他一番話說得誠懇無比,臨清真是又氣又好笑,半天才憋出一句話:“我去教書,你來耕地!”

沈絮:“……”

兩相比較,沈絮妥協了,“那我還是去教書罷。”

臨清氣得連力氣都沒了,哄這個少爺去掙點家供簡直如哄三歲小孩吃飯一般折騰人。

中午随便對付了,臨清撿了幾樣東西,便趕着沈絮去拜訪那位老先生。

沈絮提着一籃雞蛋與一簍青菜,慢悠悠出了門。期間迷了四次路,硬着頭皮問了村人,還是一位收工回家的村人好心把他帶到了目的地。

沈絮謝過那人,轉身叩門。

裏面傳來蒼老的聲音:“進來罷。”

沈絮推門而入,屋內光線昏暗,家具幾無,雖是開春時節,卻仍透着一股陰冷,沈絮穿過堂屋,進到卧房,只見破絮之中睡着一位老人,面容枯槁,已近油盡燈枯之态。

沈絮微愕,道:“崔老先生,晚生沈墨懷,特來拜會。”

崔恪咳嗽數聲,沙啞道:“高擡了,崔某今年四十餘二,還擔不得一個老字。”

沈絮愕然又盛幾分,先前只聽王嬸以“老先生”相稱,方才進來時又見他滿頭白發,神色哀凉,說古稀也不為過。未料那“老”字只是村人的一個尊稱,先定了印象,又被一頭白發蒙蔽,才失言把人叫老了。

沈絮從前日子閱人無數,心道未老先衰必有緣由,便也收了那驚訝的目光,恭敬道:“晚生冒昧了。”

崔恪道:“沈公子不必自謙,論名聲論學識,我一鄉野私塾先生,不敢班門弄斧,沈公子以平輩相稱即可。”

沈絮颔首應了,将那雞蛋和青菜放到桌上,“家中清貧,微薄物什聊表心意。”

崔恪道:“沈公子客氣了。”

沈絮見他似知自己身份,又不端架子,倒好相處,便省了那些寒暄客套之話,撿了個地方坐了。

崔恪道:“我的意思王嬸同你說過了?”

沈絮道:“說過了。”

“沈公子意下如何?”

“先生相托,墨懷焉有不受之理。況墨懷初來此地,确也需要一份謀生之計。先生饋贈,墨懷感激在心。”

崔恪笑笑,“我看村人挂的花燈,猜是先生墨跡。我這身子強撐到現在已是極限,先生肯來,也算了了我一個挂念。”

說罷又是一陣咳嗽,沈絮不禁道:“崔先生咳得厲害,不知讓郎中看過否?”

崔恪道:“心病成疾。”

沈絮便不再問。

崔恪道:“敢問沈公子,令兄沈丹墀如今何在?”

沈絮心中微微一凜,多了幾份戒備,只道:“崔先生與我堂兄是舊識?”

崔恪知他心中考慮,笑道:“公子不必緊張,太極宮中那位尚不至于将網撒得如斯嚴密。”

“先生是?”

“未亡人罷了。”

沈絮微忖。

沈家與李氏的幹系,從來都是本家在打理,旁系一脈承了蔭庇,便與大家子弟一樣,終日醉夢浮華,聲色犬馬,空手換得富貴日子,不知招來多少豔羨。

只是一朝罪責加身,榮華盡褪,好不唏噓。

沈絮從前也是不知人間疾苦的一枚纨绔,不過因與沈丹墀格外親近,才比其他兄弟對沈家的背景多些了解。

那些親戚族人各個不得其解,思來想去,便把罪名按在沈丹墀身上,以為他貪了朝廷的稅銀,才招此橫禍,而當事人又消失無蹤,更加落實了一衆族人的猜測。

一幹親戚裏,只有沈絮約莫猜得一些線索,但終歸繞不開是沈丹墀私逃一事,加之他本不欲窺伺其後的波谲雲詭,便也就閉了嘴安靜做他的閑散人。

此時崔恪主動提及太極宮,又自稱未亡人,沈絮不得不對他多了幾份思量。

崔恪見他神色微斂,道:“令兄與太極宮那位的事,公子知道多少?”

沈絮不答,靜靜望着他。

崔恪道:“我無意過問公子家事,只想打聽沈府裏一個人的消息。”

沈絮看了他,“何人?”

崔恪眼中劃過一絲悲涼,輕聲道:“沈府管事,沈淮冊。”

沈絮一怔,這才明白,崔恪所說的挂念,原是此指。

稍稍沉吟,沈絮道:“先生與太極宮是何淵源。”

崔恪苦笑,“公子聰穎,名不虛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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