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從崔恪屋裏出來,沈絮面色凝重。

淮冊的身份他只暗暗猜測過,此時撥雲見霧,從前那點單純的好奇心得以償願,沈絮非但沒有釋然,心情反而越加沉重。

沈家能獨坐揚州鹽商第一交椅,背後與朝廷的支持脫不了關系,沈丹墀同宮中的來往,他也知曉一二,但卻從未料到會有如此糾葛。

立在田間小路,沈絮望着遠處曠野,長久才深深嘆出一口氣。

被貶鄉野,還是逃不開那些錯綜複雜,無意得知背後轑轕,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崔恪想見一面淮冊,沈絮有心,卻也愛莫能助。

臨清做好了晚飯在家裏等,等到天黑了,才看到沈絮的身影。

忙迎上去問:“如何?”

沈絮沒精打采道:“囑托了一二,過幾日便去私塾教書。”

臨清開心不已,一則家中開支有了着落,二則能把這呆子打發去教書也不必再抓他一道務農活,當然,還有一點私心,有了活計,此刻才像真正定下來了,那點捉不着摸不透的不安心思似乎也終于散了。

他做了一桌好菜,又是雞蛋又是豬肉,手藝自然另當別論。

“洗手吃飯罷。”臨清招呼道,又絮絮念着:“文房筆墨怕是要多備些,衣服也要新做一身,不能在學生面前失了威嚴,不曉得學堂冷不冷,要不要搬些柴火過去……”

沈絮心不在焉地挑着碗裏的飯,還在想着崔恪的話。

臨清終于意識到沈絮不對勁,“你怎麽了?”

沈絮看他一眼,“沒事,有點累罷了。”随意扒了幾口飯,便放下碗筷,“我先歇下了。”

臨清望着他的背影,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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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叫他去做個先生,難道就這樣不高興?

臨清垂下目光,原本雀躍的心情被沈絮的冷淡一攪合,也沒了胃口。收拾了碗筷,他打了熱水端到房裏,預備和這呆子好好談談。

總不能拉着一張臉去學堂上課罷,他們在這村子還不知道要待多久,好不容易得了條謀生的路,不能因着一時意氣就給弄砸了。

然而進了房裏,意外地看到這呆子沒在床上卧着,卻坐在桌前拿着毛筆對紙發呆。

燭火搖搖,映得沈絮臉上一片恍惚。

臨清也愣了,“你不是睡了麽?”

沈絮見他進來,順勢放下筆,“有些睡不着。”

臨清不由納悶,這個被抄了家還能穩睡如豬的人居然也有睡不着的時候?要不是現在是晚上,臨清真懷疑太陽是不是打西邊出來了。

他走過去,将木盆放到架上,“洗個臉罷。”

沈絮乖乖起身過來,接過臨清擰好的手巾,擦了擦臉。

臨清看他的眼睛都直了。

這還是那個每天窩在被子裏不到自己發飙都不肯鑽出來洗臉的沈三歲麽!天知道臨清每日哄他起床、擦臉有多難,這次居然一叫就應,臨清真想沖出門看看是不是月亮從東邊出來了。

沈絮猶自走神,洗完臉又坐回桌邊,重拾起毛筆,要落筆,又是一陣怔忡。

臨清這會兒是真覺得他不對勁了。沈絮要是真不願意去教書,絕對會耍賴打滾胡鬧,而不是這樣靜靜坐着發呆。

就着沈絮洗過的水洗了臉,臨清收拾完畢,關了大門,又扣上房門,走過來将燭火撥得亮了些,坐到沈絮旁邊探手磨墨,問:“你怎麽了?從崔先生那回來後,就不言不語的,可是先生為難你了?”

沈絮嘆氣,搖頭道:“先生一身風骨,我敬佩有餘。”

“那為何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

沈絮側過頭看了他,又重望回紙上,再次嘆氣。

沈家的事,背後牽扯太多,臨清一介外人,無從說起,也不想連累無辜。

臨清見他不答,心裏不免失落,兩人雖共處一個屋檐下十幾日,卻終歸同床異夢,在沈絮那,自己怕還算不得一個可以交心的朋友。

當下也不說話了,低頭望着地上,既擔憂又難過。

沈絮滿腹煩擾,拿筆的手提了又放,放了又提,卻始終沒能落下一筆。嘆了口氣,他輕道:“瀾兄啊瀾兄,你真是害人不淺。”

臨清擡眸,蹙眉癟嘴地看着他,“張公子如何害你了?”

語氣已帶上一絲憤怨。

沈絮知他誤會了,笑了笑,道:“我是在說我堂兄沈丹墀,驚瀾是他的字,不是在說你原先待的那家的公子張瀾。”

臨清尴尬地移開目光,臉上飛上兩朵紅暈。

即算兩人先前已經說開了張家那點事,但提到張家,臨清還是難免多想。他心裏總存着一份不安,怕沈絮哪天又鑽死角要把自己送回去。

就像方才,一聽到瀾兄二字,臨清那點防備心理瞬間就被勾起來了,還以為這呆子又後悔不該惹了自己。

這下好了,白叫這呆子看笑話了。

臨清羞紅着臉,絞着衣袖不敢擡頭。

沈絮确也想和人說說話,緩解一下胸口郁悶難舒的情緒,便道:“我堂兄你當認識吧,他與張瀾亦是好友,你從前在張家應當見過。”

臨清點頭,“見過的。”

那是個比沈絮更加自在随意的纨绔,即算沒見過,沈丹墀的名字放在揚州又有幾人不識?坐擁淮南江淮最大鹽業的沈當家,連鹽商會長見了他都要禮讓幾分。

只不過如今下落不明,還遭了朝廷張榜通緝。

想到這,他不由望了沈絮,心下忽然了然幾分。

沈絮喟嘆一聲,望着燭火失神道:“也不知道他如今何在。”

追到那位管事沒有,追到了,那位管事又肯放下芥蒂同他相守與否。

從前他只覺得那二人有種旁人比不來的默契,沈丹墀要娶喬家小姐時,沈絮曾見那管事遠遠望着那對璧人,眼裏是比拟不出的清冷落寞。當時只以為管事一廂情願,還曾因窺破他那點心思而對此人收了好顏色。後來沈丹墀新婚夜抛下嬌妻追管事而去,沈絮愕然不已,才知二人原是你情我願,只是因着世俗才生生各自壓抑。

還沒從愕然中回過神來,一道聖旨下,沈家一日之間傾倒坍塌。沈絮隐約猜到這件事與管事有關,卻從沒想到那小小管事背後竟然藏着如此驚天秘密。

心中一時翻雨覆雨,不得平複。

既為他堂兄不動聲色隐忍多年而感慨,又為那管事忍辱負重最後願為他堂兄罷手複仇遠走天涯的情誼而感動。

原先游戲人間,風流薄幸,只道人間百花潋滟,萬花叢中過,徒留自在身。

此時方知,這世間尚存真愛。

男女之間山盟海誓不足為奇,男子與男子之間,也有這樣感天動地的情誼。

臨清只見他眸中光彩閃動,以為他想到沈丹墀如此境遇凄慘而感傷,安慰道:“沈公子那樣有能耐的人物,想是不會讓自己走到絕路。”

沈絮放下筆,輕聲道:“我從前只看他玩世不恭,天天流連街巷,有什麽新奇事必少不得他一份,那喬家小姐生得貌美,兩人雖指了婚約,我堂兄卻從不上心,總是那喬小姐來找他,才理會人家一陣兒。我總以為,他能過得快活,皆因生在本家,底下那樣多的人幫着襯着,他只管潇灑快活就好。”他忍不住嘆了口氣,“現在才知道,他當人面的快活,從來不是他的真心。”

說完,又是一陣怔忡。

臨清不知他今日為何突然想起舊事,離抄家已過半旬有餘,沈絮又整日沒心沒肺的樣子,他以為這人并不在意,原不料還藏着一份感傷。

臨清不善安慰人,張了張嘴,卻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只得陪他坐了,一道嘆氣。

“你可知我堂兄為何突然撇下萬貫家財與如花美眷不要,一夕消失得無影無蹤?”沈絮問。

臨清搖頭。

沈絮道:“他去追淮冊了。”

臨清睜大了眼睛。

沈絮在他訝異的目光裏點了點頭,“我堂兄愛的不是喬莞眉,而是那管事。”

臨清震驚不已,揚州城百姓對沈丹墀一夜失蹤的事衆說紛纭,一說他是攜款私逃,一說他是遭人綁架,更有人說他是突然悟得天機,大徹大悟出家去了。

卻沒人料到他是為了一個男人私逃。

臨清好半天沒能說出一個字來,沈丹墀這樣的人物簡直算是揚州的傳奇,在江淮一帶也是人們交口相談的焦點,任誰也想不到他竟會為了一個男人做出令整個家族遭殃的瘋癫事來。

沈絮輕嘆,“情與愛,真叫人能失了理智,迷了心竅麽?”

連對方是個男子也不在意。

連對方是他最愛不得的人,也不在意。

臨清心中觸動,望一眼沈絮,又垂下目光,輕聲道:“會的。”

沈絮搖頭,“我不曾領教過其中滋味,詩詞歌賦所寫的感人故事讀得雖多,卻總是覺得那是前人杜撰出來的虛幻美好,即便不是杜撰,也參雜了人為的情愫。想不到自己身邊,竟真會有如此深情。”

臨清在心裏嘆息,深情的又何止一個沈丹墀。

沈絮不再言語,提筆在宣紙上揮舞。

待他寫完,臨清望去,紙上只有四個字,“不得于飛”。

回首,沈絮已經鑽進被窩躺下了。

臨清默坐片刻,将那宣紙小心收好,吹了蠟燭,也爬上了床。

一夜無話,次日二人起來,皆有些不大自在。

習慣了沈絮懶散窩囊的模樣,突見他愁慮萬千的樣子,臨清有些不知該如何應對。好在那厮恢複得快,臨清做好早飯回來,那厮又回到一副萎靡不振的樣子,正拿着一條菜葉逗兔子。

沈絮将菜葉伸到兔子嘴邊,兔子咬住,沈絮一提,兔子跟着擡起前腳。咬了兩口,兔子實在站不住了,趔趄着摔倒。沈絮于是又把菜葉伸到它嘴邊,如此反複幾次,那兔子摔得七葷八素的,暈暈乎乎打着擺子。

臨清一見就心疼了,放下面條就過來護仔,“你別欺負它!”

“我哪裏欺負它了,我在給它喂東西。”沈絮說。

“你把菜葉放在那,它自己就會吃。”

沈絮橫豎看這個兔子不順眼,不說有團嫩肉擺在眼前不能吃,光是這兔子的名字就叫他心裏憋屈,無奈他勸不動臨清,就只能把怨氣撒在小兔子身上。

不甘心地拿手戳戳那正天南地北找方向的兔子,兔子被他戳得一倒,瞪了半天爪子才站起來,一雙晶瑩剔透的紅眼睛無限幽怨地瞪着沈絮。

臨清怒道:“你還欺負它!”

沈絮聳聳肩,收了手。

吃過飯,兩人收拾了一番出了門,打算先去學堂看看情況,要是少了東西,趁着這兩天趕緊置辦了,別等開學了再手忙腳亂添置物什。

學堂路不遠,就在王嬸家再往北走一裏路,等兩人到了目的地,登時大眼瞪小眼。

沈絮:……

臨清:……

沈絮:!!!

臨清:!!!

內心齊齊咆哮:這棟房子比他們住的那個小破屋好了不止一點點啊!後面有沒有廂房啊!有的話幹脆搬過來住算了啊!

作者有話要說: 我是不是應該先寫《少爺》再寫《公子》啊……

沈丹墀那段大家是不是有點雲裏霧裏搞不清在說什麽啊……

其實我只是想表達沈呆子因此對情啊愛的開始開一點點點點點點竅了……什麽,你說他這智商開不了竅?好吧,那就是想他開始好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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