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兩人奔進學堂,分工協作,片刻功夫就将布局摸得一清二楚。
可惜的是,除了教室的地方,就只有一件狹小的側室,屋後也沒有水井、竈房、柴屋之類,真要住人,恐怕不便得很。
沈絮捧臉嘆息,多好的房子啊,可惜不能住人。
臨清撫門嘆息,多好的院子啊,可惜不能種菜。
嘆息完了,兩人開始收拾學堂。
案桌落了灰,臨清打了水來擦,沈絮則檢查文房四寶一類的用品,查漏補缺,将需要添置的東西列成清單。
臨清躬身擦桌子的間隙擡頭看一眼沈絮,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沈絮從崔老先生處回來後,像是突然懂事了些。
內心正感慨着,那頭沈絮往桌上一倒,呼道:“好累啊——我不想教了——”
臨清:“……”
“桌子還沒擦上面都是灰啊!”
沈絮的衣衫髒了,臨清堅決不同意幫他洗。沈絮瞅着袖子上的灰漬,心想要不明天穿臨清的衣服來教書好了。
收拾完學堂,兩人又去側室整理。
臨清把被子報到院裏打灰,沈絮背手研究書架上的古籍。
《三字經》、《弟子規》、《千字文》、《山海經》、《大學》、《孟子》、《論語》、《詩經》、《禮記》……
全是自己幼時學過的。
沈絮一本本摸過去,想起小時背不出書被先生打手板的事,不禁莞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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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眨眼就二十又六了,所謂白駒過隙,不過如此。
被先生打手板委屈得哭時,堂兄還拿糖哄他,而現在天各一方,兩不相知,不由一時唏噓。
臨清抱了被子回來,正看到沈絮捧着一本《詩經》在念。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
擡頭見臨清進來了,便沖他揚揚手中的書,笑問:“可曾讀過?”
臨清點頭,“讀過一些。”
“我喜歡這首《月出》,”沈絮道,“幼時不懂何謂佼人僚兮,後來見人走了一回,茅塞頓開。”他欣然道,“你可還記得原先府裏的凝碧?”
臨清僵僵點頭。凝碧是府裏資歷最老的小妾,比沈絮還要大上兩歲,是個過了氣候的花娘,被沈絮接回府裏做了後院的管事。後進來的小妾哪個都比凝碧年輕漂亮,卻沒有哪個敢在她面前放肆。
沈絮嘆道:“我第一次在依翠園看到她,便是一個月圓的晚上,她從假山那頭走出來,仿佛天上下來的仙女,不扭捏不作态,只是那樣自然地走過來,月色打在她臉上,那一剎,我便明白了什麽叫做佼人僚兮。”
臨清心裏說不上什麽滋味兒,如今陪在這人身邊的是自己,而那個女人多年前的驚鴻一瞥卻始終存在這人心裏。
“嗯……”臨清低低道。
沈絮還在回想那日驚豔,“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
見過凝碧的絕色,後又收了清然、西陵、潸雲……
姹紫嫣紅看遍,一句“勞心悄兮”卻始終不得其解。
嘆了一口氣,沈絮招呼臨清,“你選首你最愛的念與我聽聽。”
臨清過去接了書,翻了幾頁,指了那頁上的字,緩聲念起來。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念完望向沈絮,瞥見他嘴角噙起的一抹笑意,臉上一紅,把書摔回給他,嗔道:“不念了,就知道你要笑我。”
他學的詩并不多,都是些最顯淺易懂的,在沈絮面前猶如班門弄斧,好不羞惱。
沈絮道:“我沒笑你。”
“你分明笑了。”臨清惱道。
“不是笑你,是我也很喜歡這首。”
臨清不信,狐疑地看着他。
“風雨夜懷人,最是動情,待到撥雲見日,盼得來人,欣喜之情,以此首為最。”沈絮解釋道。
臨清将信将疑,道:“你也有思念之人?”
沈絮笑笑,沒有回答,反是問他:“你又所思何人?少年懷情總是春。”
臨清的臉騰地一下就紅了,伸手要打他,被沈絮躲過,便惱怒地轉過身去假裝整理被衾。
“生氣了?”沈絮在身後笑。
臨清怒道:“不同你說話!”
沈絮笑得更歡了,愈發篤定臨清定是有心上人了。
“喜歡一個人有什麽好害羞的,大方同人說便是了。”沈絮道,“正所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男子喜歡女子從古以來便是天經地義的事,大膽追求方能抱得美人歸。”
臨清為他所激,脫口而出道:“哪個喜歡女子了!”
話一出口,自己先睜大了眼睛,恨不得把自己埋進被窩裏。
沈絮讪讪望着他,半天都是一臉驚慌。
臨清心中酸澀,又因說錯話而後悔不已,強轉話題道:“你自己都不曾喜歡過人,整日風花雪月,卻不知其中含義,哪來資格說我……”
布置好學堂,兩人往家走。
一路各懷鬼胎。
先前臨清否認同張瀾交好,沈絮便以為他不好南風,而今聽他說不喜女子,一時之間錯愕非常,竟有些不知該如何面對他了。好似旁邊走着的不是個少年而是個美嬌娘,而沈絮那些哄女子的手段對着一個生作少年的“女子”,卻是一樣都使不出來。
臨清又羞又惱,既怕沈絮看破自己的心思,又希望對方看破,兩相矛盾,憋得一臉通紅。
他一個人憤憤走在前面,沈絮在後頭想叫又不敢叫,跟上去幾步,又定住,如此往複,等回到家時,皆是面紅耳赤,好不尴尬。
臨清兀自回廚房燒水,沈絮在堂中坐立不安,想到晚上還要同臨清睡一個被窩,剛消下去的紅暈又蹭地一下爬上來。
沈絮在心中思量,天氣轉暖些許,分被而睡應當無妨了罷,只是要如何同臨清開口,才既不突兀又不傷人自尊呢?
他并非介意臨清喜歡男子,只是心中難免不自在。
沈絮在堂中苦苦思索,臨清則在廚房懊悔得腸子都青了。
如何就一口嘴快了呢?那呆子迂腐蠢笨,怕是從此另眼相待,再也回不去之前的自在日子了。
臨清一面加柴,一面眼圈慢慢紅了。
待到水開了,臨清擦了擦眼睛,泡了茶,努力做出無事的樣子走去堂裏。
沈絮一見他,立刻站起來,局促道:“你,你泡茶了?”
臨清被他這副樣子氣得眼淚又要出來,明明同柳玉郎交談時那樣自在,怎麽輪到自己,這人就百般嫌棄了。
臨清将杯子往他手中一塞,又負氣躲進廚房。
沈絮也知自己過分了,傷了人心,心裏明明想着要自然些,奈何到了面上,卻還是忍不住露了怯。
臨清在廚房哭了一通,天漸漸黑了,沈絮見他還沒出來,不放心過來看看,便看到一道身影靠着牆壁坐着。
沈絮走近了,方看清臨清面容。
他手裏抱着那兔子,眼睛周圍一圈還紅着,人已經哭累了,靠着牆睡着了。
沈絮看了一會兒,慢慢蹲下來。
臨清忽閃的睫毛上還挂着眼珠,顫巍巍的,承不重量,終滴下來,在白淨的臉頰上拖出一道水痕。
沈絮心中一動,伸手拭了。
臨清悠悠睜開眼,望見了那張他朝思暮念的臉。
沈絮:“……”
臨清:“……”
在沈絮張口要解釋之前,臨清猛地把他推開,奪路而逃。
那小兔子只覺周遭一震,待穩住身子之後,發現自己已從臨清的懷裏摔到了沈絮胸口,一人一兔大眼瞪小眼。
這日的晚飯臨清是躲在廚房吃的,不論沈絮怎麽勸他,他都不肯出來。
沈絮比他大上十歲,又常年流連花叢,雖尚不懂愛為何物,但歡場之事游刃有餘,尴尬了一下午之後,業已恢複如常。
臨清少不更事,臉皮堪比紙薄,上回沈絮替他戴簪子,他都羞得整夜不得入眠,更何況今日發生這樣的事。
“出來吃點菜罷,你碗裏該吃完了。”沈絮喚道。
臨清抱着碗,臉上猶是一片緋紅。
“舀點湯喝,光吃米飯嘴該渴了吧。”沈絮又道。
裏頭還是沒有動靜。
沈絮嘆氣,這般別扭要到何時。難怪死活要養那兔子,原是性格相像極了,膽子小得一碰就顫。
吃過飯洗過臉,磨磨蹭蹭到了睡覺的時候,沈絮脫了外衫,臨清還在堂中站着不肯進來。
沈絮搖頭,穿了鞋走出卧房。
臨清一見他就要往廚房跑,沈絮上去抓了,道:“你要躲到及時?”
“你放開……”臨清的聲音都變了,死死埋着頭不敢看他。
他不确定沈絮到底看沒看透自己的心,光是猜測就羞赧得他耳尖發紅,一顆心跳得像是要從喉嚨裏蹦出來。
“不過喜歡男子,他又不笑話他。”沈絮道。
臨清眼睛睜到最大,咬了嘴唇幾乎要哭出來。
“你,你不介意……”
沈絮笑道:“我介意什麽?柳公子同琴晚,你看我介意了哪個?”
“可是,我……”
沈絮定定望了他,“你又如何?在我心裏,你同柳公子他們一樣,和外頭的村民也一樣,我非但沒有看低你,反倒真心感激你,若不是你,我怕現在還無一處避寒無一米果腹。與人相交,看得是意氣相投,與你喜男喜女無關。我若因為此事看不起你、疏遠你,我沈絮愧受你連日恩惠。”
言辭灼灼,擲地有聲。
臨清眼眶發熱,怔了一怔,終忍不住又哭了出來。
沈絮扶了他的肩,将人帶進卧房,讓他躺下。
臨清受了一日的煎熬與委屈,此刻伏在沈絮懷裏嗚咽不止。
他還以為自己被讨厭了……
以為這呆子再不會理自己了……
沈絮拍着他的背,溫言勸着,心下一片嘆息。
這小公子真真太過敏感,十六歲最該無憂無慮的年紀,心裏卻藏了數不清的愁腸,叫人心疼又無奈。
到底怎麽就長成了這樣的性格,像個女孩子似的。
唉,整日裝出兇悍模樣,骨子裏卻這樣柔弱,一雙眼睛跟水井一樣,哪裏是個少年,分明是多嬌花。
臨清倚着他睡着了,沈絮望着他一臉狼狽的樣子,不由笑了笑,也閉了眼睛。
誰也沒有意識到,這樣相擁而眠的姿勢,來得如此悄無聲息,而又如此自然、親密。
作者有話要說: 臨清你就這麽出櫃了……
每次開始填坑,喜歡的cv就上線唱歌了,然後聽着聽着就忘了自己要填坑……
對不起,這種填坑态度真是要不得……完結隔壁【韶華】我就過來日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