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次日起來,臨清一雙眼睛腫成核桃,沈絮裝作沒看到,不敢又叫人尴尬。
昨天的事權當忘了,沈絮帶着銀子一個人往鎮上去采辦物什。等到采購齊全了,已是日頭高照,腹中空空,想吃一碗面,卻是猶豫再三,到底匆匆往家趕。
然而一踏進院子,就撞到臨清捧着那小兔子慌慌張張跑出來。
沈絮叫住他,“怎麽了?”
臨清臉上淚痕未幹,焦急道:“兔子要死了!”
話一落,眼淚又落下來。
沈絮雖日盼夜盼那兔子早日歸西,自己好飽口腹之欲,但見臨清一臉憂色,卻也不好袖手旁觀,放了手裏的東西,接過那兔子仔細打量。
那小兔子瑟縮成一團,抖如篩糠,睫毛撲閃撲閃的,好不可憐。
沈絮看不出頭緒來,“如何弄成這樣?”
臨清慌亂地搖頭,“我在後院洗衣服,洗完回來,就見它四腳朝天了。”
“附近哪有獸醫?”
臨清已經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在這鄉野之地,除了沈絮,他最親的就是這只兔子了,養了十來日,早就有了感情,此時兔子性命垂危,臨清慌了心神,眼淚是止不住地流,哽咽道:“我不知道……它會不會死……”
沈絮見他小臉慘白,哭得肩膀都在抖,心中忽然湧起一股莫名的責任感,一手牽過臨清,道:“走,先去找王嬸。”
臨清腦子一片空白,呆呆跟着他出門,心中暗暗祈禱小兔子不要出事。
王嬸正在家紡紗呢,聽得外頭有人呼喚,應着“來了來了”走去開門。
門口站着的可不是那對俏公子,只是一個臉色嚴肅,一個梨花帶雨,王嬸愣了一下,忙問:“這是怎麽了?”
Advertisement
“王嬸,村裏可有獸醫?”沈絮從外衫裏掏出小兔子,“兔子病了,不知如何是好。”
王嬸眼睛有點想翻白眼。
她還以為死人了呢。
“有倒是有一個,但平素只醫家禽,不知能不能醫兔子。”王嬸伸頭瞄了眼小兔子,随口道:“這不是我拿過去的那只麽?怎麽還沒吃掉,要我家男人替你宰了麽?”
沈絮扭頭一看,臨清本就慘白的臉上越發蒼白如紙,胡亂搖着腦袋顫聲道:“不用,不用,我要養的。”
“這種小兔子養不活的,嬌嫩得很,沒母兔喂奶,最容易夭折了。”王嬸撥弄了下小兔子,那兔子早就一動不動了,“喏,趁還有點熱氣,我叫我男人給你們把皮毛剝了吧。”
臨清吓得眼淚汪汪流,哭道:“母兔在哪,快抱來給小兔子喂奶。”
王嬸道:“早殺了。”一指廚房,“肉還挂在那熏着呢。”
臨清哇地一下哭出來了,拉着沈絮的袖子道:“怎麽辦,別讓它死,我要養的,要養的……”
沈絮知他對兔子感情深厚,連忙拍着他的肩膀安慰道:“你先別哭,好歹十六歲的半大人了,你叫王嬸笑話呢?”
王嬸尴尬笑笑,“不妨事不妨事。”
臨清堪堪收了淚,看着兔子哽咽道:“你救他……”
沈絮頭大,這兔子明顯出氣多進氣少,就算找到能醫的人,估計也救不回來了。但看着臨清泫然欲泣的樣子,實話又說不出口了。
便對王嬸道:“那獸醫住在何處,麻煩王嬸給指個路。”
王嬸給他說了一番,沈絮記了,攜了臨清告辭,匆匆往獸醫家去。
臨清咬着嘴唇努力憋住眼淚,握在沈絮手裏的手指冰涼,不住顫抖。沈絮無法理解他因一只兔子哭成這樣,但臨清這副樣子确實可憐,忍不住輕聲安撫道:“你別着急,有什麽事還有我陪着。”
臨清癟嘴,剛要說什麽,卻見沈絮腳步一頓,臉色慢慢變了。
沈絮緩緩從懷裏掏出那只兔子,僵僵望了臨清站定。
方才還有點熱氣的兔子已經停止了心跳。
臨清顫手探過去,怔了怔,抱了那兔子嚎啕大哭起來。
兩人最後還是抱着死透了的兔子到了獸醫那,獸醫略略檢查後,說是誤食生水所致。
回到家中,臨清抱着那已經冰涼了的兔子坐在兔子窩邊,眼睛通紅,不發一言。
沈絮看了一會兒,于心不忍,過去道:“已經死了,給我我去埋了罷。”
臨清流淚搖了搖頭。低頭看一眼懷裏的兔子,難受得又哭出來。
沈絮嘆了口氣,過去坐下,把他攬到自己懷裏。
臨清伏在他胸前嗚嗚哭道:“都是我……我不該把濕衣服拿到屋裏……不是這樣,它也不會喝到生水……”
沈絮拍着他的肩膀,溫聲勸撫,“別這樣想,你沒聽王嬸說嗎,這樣小的兔子本就難養活,即算沒喝到生水,也會因別的夭折。”
臨清搖頭,哭得傷心,“它死了……”
沈絮被他哭得也跟着難受,怎麽着也是一條生命,雖不會說話,但在屋裏蹦來蹦去卻也是一份樂趣,如今說沒就沒了,好是不測。
“生死有命,你哭得再傷心,它也回不來了,早些埋了叫它入土為安罷。”
臨清偎着他哭了大半個時辰,才依依不舍地讓沈絮拿去埋了。
蓋土的時候,臨清撒一把,就落一滴淚,待到埋完,嗓子都哭啞了。
回到屋裏,看到那個空空的小窩,臨清鼻子又是一酸,快步奔進卧室,把自己埋到被子裏。
沈絮煮了兩碗面過來叫他吃,臨清的聲音從被子裏甕甕傳來,“我吃不下……”
沈絮放下碗,過去坐到床邊,将被子拉下來,看到裏面淚眼朦胧的人兒,嘆氣道:“怎麽還在哭?一只兔子都哭成這樣,來日若是人去了,你不得哭個沒完?”
臨清癟嘴,一張嘴便是哭腔,“我的兔子沒了……”
沈絮哭笑不得,把人抱到懷裏哄,“不哭,不哭,再哭眼睛都要壞了。”
臨清抓着他的衣服,那股難受勁兒又爆發了一輪,直到哭得沒力氣了,才将将收了眼淚。
沈絮把面端過來,看着臨清一口一口慢慢吃下去,臨清實在沒有胃口,吃了幾口就把碗還給他。
沈絮拿筷子挑了一撮面,送到臨清面前,“再吃點。”
臨清搖頭,“我吃不下了……”
“多少再吃一口。”沈絮把面塞到臨清嘴裏。
臨清只得吃了。
沈絮搖頭道:“便是我家侄兒,也沒你這麽難哄的。”
臨清臉一紅,扭過頭道:“又沒叫你哄……”
沈絮刮了下他的鼻子,笑道:“都哭成小花貓了,還說不難哄。”
臨清臉漲通紅,往被子裏一躲,再不理他。
沈絮無奈笑笑,只當對方小孩心性,未作他想,起身收了碗筷去廚房洗。
臨清窩在被子裏,心頭萬般情緒湧動,一會兒難過兔子沒了,一會兒又害羞方才竟和沈絮那般親密,兩相交雜,幾乎又要哭了。
沈絮端了水過來要他洗臉,臨清不肯出來,沈絮只得擰了毛巾送去床邊。
“你要把自己悶死麽?”沈絮拉拉被子,“出來擦個臉罷。”
臨清磨蹭了一會兒才露出半個腦袋,接了熱毛巾慢慢擦着,不敢擡頭。
沈絮此刻看他猶如看一個心智未開的幼兒,因為失了心愛的寶貝而郁郁寡歡,眼睛哭得通紅,小臉一抽一抽的,好不惹人心疼。
他替臨清挽了挽微散的發絲,柔聲道:“好些了罷。”
臨清臉紅更甚,把毛巾還給他,又鑽進被子裏。
沈絮只覺便是自家侄兒也沒有臨清這般讨愛,摸了摸臨清露在被子外面的頭頂,笑了笑起身去倒水。
不一會兒,沈絮也吹了燈躺上床。
臨清貼着牆壁同他鬧別扭,沈絮伸手戳戳他,道:“可是還在哭?”
“誰哭了!”
“分明就是在哭。”
臨清怒而轉身,“我沒有哭!”
黑暗中,沈絮只看到一雙水亮的眸子無比認真地瞪着自己,禁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逗你幾句就着急,真真小孩心性。”
臨清氣得又要掉金豆,手撲騰撲騰打過來,委屈道:“你欺負人!”打了幾下,又哇地一聲哭出來,“我兔子沒有了……”
沈絮本只想逗逗他,哪知這麽不禁逗,眼見臨清越哭越傷心,也慌了手腳,“哎哎,都哭了一下午了,怎麽又哭了,好好好,是我不對,我賠罪我認錯,行了麽?”
臨清想起那兔子躺在自己懷中的模樣,悲從中來,哭得一發不可收拾,“我的兔子……我的兔子……”
沈絮只得把人拉過來抱在懷裏哄,哄得口幹舌燥才勉強勸住臨清的眼淚,忍不住呼出一口氣,大感家中的小妾都沒這麽能哭的。
沈絮給他擦眼淚,“一只兔子罷了,哪裏這麽多眼淚。”
臨清恹恹的,半天才輕聲說:“我小時候,沒有人一起玩,師父看我可憐,就抱了只兔子回來給我玩。我那時好高興,抱着兔子不知道怎麽喜歡才好,小心翼翼養着,生怕它死了。師兄師姐吓唬我,說要捉了兔子烤了吃,我吓得晚上都不敢睡覺,抱着兔子躲在被子裏,生怕一瞌睡,兔子就被人抓走了。”他抽抽鼻子,甕聲甕氣說:“我養了三年,一些不敢和別人說的話都跟那兔子說,想娘的時候,不敢教人知道,就抱着兔子哭。那兔子興許知道我難過,會舔我的手指,像是安慰我不要哭了。”
沈絮本來玩笑的心此刻漸漸靜了下來,在臨清的話裏起了一絲感慨。
他和臨清經歷相仿,亦是很小的時候就失了父母,那種想要有人疼卻只能抱着東西哭的感覺,沈絮懂得深刻。
他摸摸臨清的頭,“後來呢?”
“後來有一天,我學琴回來,發現兔子不見了。我好着急,圍着院子來來回回找了好多遍都沒找到,最後是師兄打水時從井裏撈出來一只死兔子。”臨清說到這,聲音又有些哽咽,“我離屋時總是把它關籠子裏的,那天卻忘了,不是我一時疏忽,兔子便不會竄到井裏淹死。”
沈絮感到胸口又有濕意,想是臨清哭了,便拍拍他的背,安慰道:“都過去這麽久了,別傷心了。”
臨清搖頭,“看到王嬸抱來的兔子,我就想到以前養的那只。兩只都是白色的,我覺得也許這只就是那只的轉世,我從前沒養好,老天又給我一次機會讓我重養。我心想,這回一定不再叫兔子受苦,我要好好養大,再給它找一只母兔子,生一窩小兔子。可是,才十幾天,它又……”
臨清的眼淚嘩嘩下來了,想到兔子永遠沒了,心口難受得喘不過氣來。
沈絮半是無奈他這說哭就哭的特性,半是深有感觸。
臨清只是個孩子,從小沒有父母疼愛,有的只有一只不會說話的兔子,想是平素受了委屈也只能跟那兔子吐苦水。
養到半道,兔子忽然沒了,心中遺憾,堆積到今日,必是全給予到新得的兔子身上,想盡力彌補幼時憾事。
如此想通了,便也能理解臨清哭到現在還受不住的原因了。
心中孤苦,無人可親,才把真心全系在一只兔子身上。
沈絮長嘆一口氣,拍着他的背,柔聲道:“莫哭了,往後我伴着你呢。”
臨清心中酸楚大盛,抓着沈絮的衣襟重又放聲大哭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 絮兒沒了……
話說我這種更新速度,你們居然沒有怒而催更,真是太仁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