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連哭了兩日,臨清眼腫喉啞,話也說不得了。
不過很快,沈絮也說不出話來了。
因為臨清在那埋兔子的地方立了一塊木頭,上書四個大字,“絮兒之墓”。
沈絮:“……”
沈絮眼角微抽,試着開口:“立墓碑沒必要吧……”
臨清回頭,怒瞪沈絮,眼裏是委屈和憤怒。
他死了最親愛的兔子,沈絮竟然還不讓他立碑憑吊!
沈絮縮縮脖子,只得把話吞回肚子,眼睜睜看着臨清在墓碑前擺上青菜,傷心地念着:“乖絮兒,多吃些,來世投個好人家。”
沈絮哭笑不得。
日頭不早了,沈絮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土,道:“我要去學堂授課了。”
臨清擦了眼淚,也站起來,“我同你一起去罷。”
“你去做什麽?”
臨清低頭,半天才小聲道:“我從前沒上過學。”
沈絮便明白他是好奇,想見識下學堂的樣子,點頭道:“那就一道去罷。”
臨清換了衣服,跟着沈絮出門。一路走着,離學堂越近,心跳得越厲害,竟是有些緊張,轉頭望沈絮,卻是一派泰然,好似要去給人上課的不是他反是自己。
“你要給他們講什麽?”臨清小心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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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先生病倒之前,講到《禮記》,我打算從他停下的那一處接着講起。”
“哦。”臨清點頭,又道:“筆墨都帶了嗎?麻紙夠麽?竹杖備了麽?學生不乖要怎麽辦?統共有幾個人?你都認識麽?”
他這兩天都沉浸于失去兔子的悲痛中,忘了詢問沈絮備教之事,眼見學堂慢慢近了,內心開始惶恐起來,生怕沈絮一時迷糊,在學生面前失了威嚴,往後管教起來可就難辦了。
臨清絮叨着,沈絮忽然止住腳步,望了他。
臨清:“?”
沈絮忽然笑了,“你做什麽這樣緊張,我好歹也是揚州才子,難道還能在垂髫小兒面前失了顏面?”
臨清一愣,也覺得自己擔心過頭了。
沈絮平素種種不靠譜,幾乎都要讓他忘了此人從前風采翩翩的模樣。臨清有點迷糊,自己喜歡的到底是沈絮意氣風發的才子樣子,還是好吃懶做的廢物樣子,要是沒有從前臨水而書的款款風姿,自己也不會鬼迷心竅應了他接自己過府做外寵的無理要求,可如今見識了此人蠢笨懶惰的模樣,卻又怎麽也狠不下心讨厭。
臨清想得腦中一片漿糊,已然不知道自己到底喜歡對方什麽了。若說原先迷戀的是一道幻影,如今幻影破滅,餘了一個諸事無能的白癡,自己怎麽就沒失望離去呢?
到了學堂,那裏已經坐了幾個到得早的學生,七八歲模樣,正在自覺念書,見到人來,有些害羞地站起來,目光在沈絮和臨清之間轉來轉去,猶豫不定道:“夫子早。”
沈絮笑道:“早。”
幾個小孩腼腆地笑笑,又望向臨清,不知道該怎麽稱呼。
沈絮道:“這是我的書童,你們叫哥哥就行。”
臨清雖也性格內斂,但在小孩子面前畢竟想表現出大人模樣,努力和藹地笑,“你們好,我叫臨清,是你們夫子的書童,你們同我不必拘束。”
幾個小孩互相望望,頗是疑惑,其中一個撓撓腦袋,道:“我娘說,你們是夫妻,你是夫子的夫人。”
臨清:“!!!”
沈絮:“!!!”
臨清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死,這幫鄉野村婦平時都是這樣教孩子的嗎?就不怕自家孩子長大了也找個男媳婦回家?
沈絮勉強咳嗽幾聲,做威嚴狀:“坐下念書罷。”
小孩子一臉不解,但還是聽話地回去重新拿起書來念。
臨清滿臉通紅,直後悔不該跟過來,原想若是小孩,相處起來肯定容易許多,哪料到就連小兒也知道他和沈絮的關系,臨清心裏難堪不已的同時,又有隐隐的歡喜,像是小兒家的心思,盼着人知道,又盼着人不知道。
沈絮在講臺後坐了,拿了書慢慢翻。學生陸續到齊了,個個都好奇而興奮地望着這位新夫子,原來的崔先生又兇又嚴厲,這位夫子看着就和藹可親,小孩們難免生出親近之意。
沈絮拿竹竿在桌上敲了敲,朗聲道:“我是你們的新夫子,姓沈,你們喚我沈夫子即可。之前的崔夫子病了,以後由我給你們授課,望諸位勤學好問,将來做個有才華有教養的人。”
一衆學生齊聲應是。
沈絮道:“我們今天接着講《禮運》。故君者所明也,非明人者也。君者所養也,非養人者也。君者所事也,非事人者也。故君明人則有過,養人則不足,事人則失位……”
臨清坐到最後一排,認真聽起來。
沈絮不負才子盛名,一段《禮運》講得深入淺出、條理分明,既通俗易懂,又不失韻味,臨清沒讀過正統書,也聽得十分明白,大有眼前豁然開朗之感。
沈絮講完一段,便讓學生自己讀書,自己坐回椅子上,端了水喝了一口。
臨清坐在位子上癡癡望着,望着望着,又覺得那潇灑肆意的少年形象與眼前這人重合起來,飄飄然仿佛回到從前仰慕此人過活的日子。
沈絮放下杯子,看到臨清着迷般看着自己,一臉不解。
沈絮:“?”
臨清連忙收回視線,暗道自己疏忽了,竟讓人望見自己發癡的樣子。他拿書擋住自己,裝作念書,嘴裏念得磕磕巴巴,臉上潮紅一片。
念了一會兒,沈絮又站起來講課,如此重複了幾次,日頭高照,到了午休時分。
沈絮宣布放學,小孩兒歡呼着奔出學堂回家吃飯,臨走前沒忘恭敬地同夫子鞠躬。
臨清見人跑得精光,突然想起自己忘了提前回去準備午飯,都怪自己聽課聽得太入迷了……
“我這就回去做,很快就送過來。”臨清站起身道。
“一起走罷,一個人呆着也無趣。”
兩人回了家,随意吃了飯,便又回了學堂。
尚未到上課時候,沈絮躺在側屋床上小憩,臨清蹲在院裏拔草。
這個小院很大,地整得很平,角落裏還散落着一些小孩玩的玩意兒,院中立着一顆大樹,虬幹挺立,已見發芽之勢。
臨清拔完一處,站起身拍拍手,舒解一下腰酸,視線環視一圈,往下落時卻見兩個小孩仰着頭直直望着自己。
臨清:“?”
小孩:“?”
臨清道:“有什麽事嗎?”
兩個小孩互相看看,其中一個說:“哥哥,我們玩抓鬼少一個人,你來麽?”
臨清極不想去,推脫道:“你們自己玩罷,我要拔草。”
小孩拉拉他的衣袖,“來罷。”
另一個也學樣,抱着他的腿,“來罷。”
臨清:“……”
臨清無奈了,“好罷,就玩一盤,鬧太累了,下午上課要打瞌睡的。”
小孩高興地說:“嗯!”便拉着臨清過去他們那一堆,嚷嚷道:“我找到人做鬼了!”
臨清:“……”
原來是沒人願意當鬼所以才抓我過來啊!
抓鬼游戲規則簡單,就是當鬼的人滿院子抓人,抓到誰,誰就是替他當鬼。臨清撸起袖子,作氣勢洶洶狀:“鬼來啦!”
一衆小孩尖叫着四下跑開。
臨清心想,小孩罷了,難道還跑得過我?随便抓一個了事,他可不想跑得一身是汗。
一盞茶後。
臨清氣喘籲籲怒吼:“你們這幫小兔崽子,給我等着!”
又一盞茶後。
臨清上氣不接下氣:“站,站住……”
再一盞茶後。
幾個小孩圍着倒在地上的臨清,一個戳戳他的臉,一個踢踢他的腿,末了得出結論:“他死了。”
臨清:“……”
臨清怒吼:“我沒死!等我休息好了,看我不抓住你們打屁股!”
小孩子們又尖叫着跑開,很快發現這個“鬼”不具有威脅,嬉笑着跑回來,圍着臨清拍手歡呼:“鬼死咯!鬼死咯!”
臨清哭笑不得。
沈絮從屋裏出來,看見一群學生在院裏圍成一個圈打轉,好似在進行某種祭祀活動,好奇道:“你們在做什麽?”
小孩們頓時鳥作獸散,一下子跑得幹淨。
沈絮走過去,蹲下來看着地上躺着的臨清,歪頭道:“你又在做什麽?”
臨清內心淚流滿面,我也想知道我在做什麽啊,好端端的為什麽要跟一群孩童玩這等幼稚游戲。
臨清側躺着,一手撐着地,努力坐起來,擦擦額上的汗水,很是心疼身上的衣服。
沾了土,又要洗。
有一個小孩沒走,蹲在臨清身邊,戳戳他的腰。
臨清:“!”
轉頭怒吼:“別碰我!”
沈絮同小孩皆赫然一凜,沈絮無奈道:“不過碰你一下,你同個孩子吼什麽?”
臨清委屈得要哭,心道你這幫學生簡直要把我整死了。
小孩倒也不生氣,明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臨清,道:“哥哥你好了麽?下午放學再一起玩?”
臨清道:“不玩!你們跑得快,我一個都捉不住。”
小孩拉着他的手晃啊晃,“玩嘛玩嘛。”
小孩子的手柔柔軟軟,晃得臨清心裏也軟了幾分,但還是強硬道:“不玩!”癟癟嘴,又道:“除非你們找別人當鬼。”
沈絮聽到這裏,終于忍不住捧腹大笑。少年臨清竟同七八歲的孩子玩在一起,還受了委屈,沈絮被他這副孩童心性逗得樂不可支。
小孩很爽快地點頭,“好啊好啊,換我作鬼。”又問沈絮:“夫子你也來麽?”
沈絮擺手笑道:“我不來了,跑不動,讓臨清跟你們玩就好,你們年紀相仿,加我一個反倒玩不痛快了。”
臨清知沈絮在笑話自己,轉頭怒瞪。
沈絮實在忍不住要笑,也算五尺男兒一個了,還同小孩計較游戲規則,跑得頭發也亂了,衣裳也髒了,臉也紅了,說不出的可愛。
沈絮伸手在他鼻子上刮了一下,“這下高興些了罷?”
臨清一愣,明白過來這是沈絮在關心自己,不由心裏一暖,低頭道:“誰要你管。”
沈絮笑笑。
小孩歪着腦袋好奇道:“哥哥你為什麽不要夫子管?”
臨清臉漲通紅,同這小孩說不清,道:“還不回去念書,要上課了。”
小孩站起來,“哦。”又道:“哥哥我叫王子骞,放學後一起玩,別忘了。”
臨清沖小孩的背影不耐煩地說:“知道了。”還在為被小孩集體戲弄生悶氣。
沈絮站起身拍拍衣服,道:“我也該去上課了,你要來聽嗎?”
臨清賭氣道:“不聽。”
沈絮笑道:“怎麽還跟孩子生上氣了?他們喜歡你才戲弄你,你是哥哥,氣量要大些才是。”
臨清扁嘴,還坐在地上耍賴,“衣服都髒了。”
“回去洗洗就是了。”沈絮道,又補充道:“你不願意洗,我來洗好了。”
臨清詫異地望了他,沈絮微笑,伸手道:“起來罷。”
臨清望望他,又望望他的手,臉紅着握了他的手站起來,嗫嚅道:“你說的啊。”
沈絮失笑:“我說的。”
這兩日臨清愁眉不展,此刻才有了一點活氣,沈絮心道,全當哄這孩子高興罷,不過卻也好哄,只答應洗個衣服就高興了。
臨清去洗了手,坐到上午的位置,跟一群小孩聽沈絮聽課。
許是中午玩得累了,下午便有些疲倦,聽着聽着就開始打瞌睡。
沈絮:“何謂人情、喜、怒、哀、懼、愛、惡、欲,七者弗學而能。”
小孩:“何謂人情……呼呼……”
臨清:“何謂人……呼呼……”
沈絮望着滿堂東倒西歪的學生,哭笑不得,揮竹竿敲在桌上,震天一聲響:“啪!”
小孩:“!!”
臨清:“!!”
沈絮道:“以後中午不許嬉鬧,誰再打瞌睡就站前面來罰站。”
小孩和臨清齊齊扁嘴,真兇,跟崔夫子一樣兇。
沈絮接着講課:“何謂人情、喜、怒、哀、懼、愛、惡、欲,七者弗學而能。”
小孩:“何謂人情、喜、怒、哀……呼呼……”
臨清:“何謂人情、喜……呼呼……”
沈絮:“……”
沈絮怒了,又是一竹竿敲在桌上,“都站起來!”
一屋子齊刷刷站了十幾個人,各個內心惶恐又萎靡不振,沈絮望了一圈,嘆了口氣,“罷了,休息一盞茶罷。明日再這樣,就罰抄書十遍。”
小孩子高興了,歡呼着湧出屋子玩去了。
沈絮哭笑不得,不是困了嗎,怎麽一下又精神了?
嘆氣搖頭,回首一望,倒還有一個人趴在位置上睡覺。
沈絮過去拍拍臨清,“去屋裏睡,當心着涼。”
臨清确也是累了,揉揉眼睛,迷迷糊糊站起來,晃悠着往側屋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