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琴晚同柳玉郎回去後,第二日便繡了一條手帕送給臨清。臨清愛不釋手,捧着那帕子不知怎樣喜歡才好。

“上面的蘭花清新秀麗,好像真的一樣。”臨清舉着帕子給沈絮看,像個獻寶的小孩。

沈絮仔細端量,道:“琴晚好繡功,從來繡帕子以牡丹、鴛鴦居多,他倒別出心裁,配以蘭花送你,便是男子用着也不失風雅。”

臨清不像沈絮計較恁多,只單純高興收到禮物,抱着帕子樂呵呵的,“我的帕子。”

沈絮笑着搖頭,道是相處時日愈久,臨清倒愈像個小孩了。再一想,臨清本就才十六,天真浪漫的一面從前掩山遮水,如今慢慢顯露出來,沈絮倒覺欣慰,那個整日板着臉訓人的少年他是看怕了。

春日和煦,沈絮終于盼到十日一輪的小休,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來,打着哈欠到廚房尋吃的,卻不見臨清蹤影。

“臨清?”沈絮喚了幾聲,沒人回答。

也不知道去哪了,竈臺上倒扣着幾個饅頭,不過冷了,沈絮看着便沒食欲,打算等臨清回來再吃。

走去後院才發現,幾日沒顧及,這裏已經整成了一方菜園,土垅整齊,方方正正,還支了一個架子,像是用以讓藤蔓攀沿。

沈絮慢慢巡視臨清的勞作成果,心中感嘆不已,那樣瘦小的一個人兒,鋤地時還同自己一樣四體不勤五谷不分,他去學堂做了幾日先生,臨清便默不吭聲地弄好了一方園地,饒是沈絮臉皮厚,也禁不住臉紅了,自己可是每日一落家就嗚呼哀哉教學之累啊……

他蹲下身捏了一撮黃土,松軟濕潤,想是臨清每日都來松土澆水。那樣認真,好像已經篤定主意在此安生了一般。

沈絮眼眸微怔。

落難至今,他很少思考以後。從前自在随意慣了,一時間從天上掉到地下,仿佛還未摸清頭緒,雖也在這村子住下了,卻總是如夢似幻,過不真切。

若是從此就這樣過下去了,當如何呢。

富貴轉成空,前路了無蹤。

沈絮良久沒有從思緒裏回過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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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清從田間回來,臉上還沾着泥巴,去後院打水洗臉,看到沈絮蹲在菜地裏發呆。

“你在做什麽?”

沈絮聞聲轉過頭,看到臨清臉上的泥點,先是一怔,繼而忍俊不禁,“哈哈。”

“怎麽了?”臨清不解,往自己身上看看,沒哪裏破了啊。

沈絮走過來,伸手在他臉上拭去污泥,把手指舉到臨清面前,笑道:“跟誰家孩子打架了,真是個泥猴兒。”

臨清臉上一紅,“誰是泥猴了!”

“一臉泥不是泥猴是什麽?”

“那是拔草時弄上去的。”臨清氣惱道。

“拔草?”沈絮這才注意到臨清褲腿卷起,一雙玉足竟踩在草鞋上,凍得發紅,“你怎還下水了?春寒料峭,凍病了怎麽辦?”

臨清因他随口的關心而心頭一暖,小聲道:“我租了一塊地,學着種稻子,自己種的米總比外頭買要便宜……”

他見沈絮教書辛苦,這些瑣事都未曾同他提過,一個人默默弄好田地又弄好菜地,一句功也不曾邀,若不是沈絮今日休息在家偶然發現,臨清怕是不會自己開口。

沈絮好一會兒才從怔愣裏回神,心頭湧起一股說不清的滋味兒,伸手拉過臨清,将人牽到屋裏坐下。

臨清疑惑地看着他燒水,又親自端過來給他泡腳。溫暖的水讓臨清由衷嘆了口氣,沈絮問:“燙嗎?涼嗎?”

臨清傻傻望着他,眼睛有些酸。

這呆子總是這樣,大多數時候不懂人心,将人氣到極致還一臉無辜,可是偶爾,卻也能像現在這般心疼人。

就是這零星難得的溫柔,叫他無限貪戀。

他趴在自己腿上,望着水裏倒映出的一雙盈盈淚目,忽然覺得這樣就夠了,吃再多苦,能換這呆子偶爾的關心,就值了。

他不祈求沈絮會接納自己,能夠陪在他身邊,臨清已經滿足。

吃過午飯,沈絮打算去看望崔恪。臨清撿了幾樣東西,同他一起出了門。

田間嬉戲的兒童遠遠看見沈絮,便大聲喊:“夫子好!”

沈絮微笑,揮手致意。

又有村人躬身勞作于田間,擡起頭對二人打招呼:“沈夫子,小公子。”

綠意漸染,淺淺短短的嫩芽将這群山環繞的村落勾勒得生意盎然,南歸的燕子啁啾,劃過天際的剪影彷如碧洗幕布上的一抹丹青,舉目四望,每一處都仿似渾然天成的山水畫,移步換景,目不暇接。

沈絮詩興大發,禁不住做了一首七言,又非要教臨清念書。一路二人一句一合,好一副陌上少年游。

行至崔恪家,崔恪正在院中傷春,見二人來,颔首相迎。

沈絮見過禮,向臨清介紹道:“臨清,這位是崔先生。”

臨清恭敬道:“見過崔先生。”

崔恪今日精神尚可,人也和氣了許多,微笑道:“小公子生得秀氣,在這鄉野吃苦了。”

臨清受寵若驚,忙道:“不吃苦不吃苦,這裏山清水秀,鄰裏和睦,臨清很喜歡。”見沈絮微揚下巴示意,便将手裏的東西送過去,“一些薄禮,不成敬意。”

崔恪笑了笑,“不必如此客氣,人來看我就已到了心意。”

這小院雖久未打理,卻不失雅致,又處高地,俯瞰而去,整個村子的景色盡收眼底,大有坐擁山水之感。

三人便在院中坐了,崔恪要泡茶,臨清接過手,崔恪笑笑,也不同他計較些虛禮。

臨清燒好水,泡了三杯清茶,端到院中石桌上。聽崔恪與沈絮聊了一會兒詩詞,自覺插不進話,便起身四下巡賞,見院裏長了雜草,便默不啃聲蹲在一邊拔草去了。

崔恪遠遠望一眼臨清,對沈絮笑道:“你真得了個寶。”

臨清不自矜不自恃,幫崔恪拔草亦不是為了讨好對方,權當順手之舉,這樣平易可親的性格在崔恪看來确實難能可貴。

沈絮品一口茶,嘆道:“可惜性子太敏感,自己總把自己逼得無路可走。”

崔恪笑道:“妻妾散盡,他還願随你,對你真道情真意切。只不過,我從不曾知沈公子也喜南風。”

沈絮赧然道:“此時說來話長,我同他并非斷袖之誼,只是陰差陽錯,便被村人誤會了。攸攸衆口,索性随他們傳去了。”

崔恪但笑不語。

沈絮道:“先生之前所托之事,墨懷尚無眉目,還請見諒。”

崔恪輕嘆一聲,“是我強求了,阿冊既要走,便會叫所有人都尋不着。沈丹墀如今重罪加身,即算尋到淮冊,也不會留下痕跡叫人發現二人蹤跡。我病糊塗了,才會苛求你替我尋找一二。”

沈絮道:“既然朝廷還未找到人,想必他們此刻是平安的。只要活着,總有希望再見到,先生莫要傷懷”。

崔恪嘆笑,“你說的是。”頓了一頓,又道:“你如今家財散盡,倒也不失為幸事。君心難測,沈家與太極宮的關系千絲萬縷,坐擁富貴,卻如履薄冰,倒不如離了紛雜來得安心。”

沈絮的目光探向遠處,良久才輕聲道:“晚生心中尚未平靜。”

他以“晚生”自稱,即是想請崔恪指點一二。

崔恪看他面露憂傷,溫聲道:“你年少得志,自有宏圖待展,屈居鄉野,心中難免不甘。”

沈絮喟嘆,眼裏爬上一絲迷茫,“從前富貴盈門,仿佛過眼雲煙,來這陸山村已有一月有餘,可我每一日都似浮于雲上,不得落地。我未想過這一世應當如何,可卻也……為老死山中自哀甚矣。”

眼波流轉,過往的一幕幕如走馬燈般從腦海劃過,粉飾太平的日子,他不知自己抓住了什麽,迷霧重重的将來,他不知自己能抓住什麽。

看着臨清每日炊米勞作,仿佛已然适應這裏的生活,反觀自身,卻如離群之雁,久久不得低下脖頸。

沈絮心下一片茫然,不知此後将會如何,應當如何。

崔恪拿起茶壺,緩緩往沈絮杯中注水。

“去者日以疏,生者日已親,雖是感懷生死無常之句,卻也不違景時。人生無常,順應而為方是正理,”

沈絮怔然相望。

崔恪不再多言,将茶杯推至沈絮面前。

沈絮望着清茶悠悠,心裏湧起萬般感悟,白雲蒼狗,汲汲營營,人之一生短短數十載,轉瞬即逝,去者日以疏,生者日已親,世事無常,是否該放下過往雲煙,珍惜眼前所有,沈絮心中無限茫然。

臨清将院裏整得差不多,拍拍手站起來,只覺腰酸背痛。取了水洗了手,回到院裏,沈絮正與崔恪說着學堂之事。

見臨清站在那,崔恪沖他招招手,“好孩子,辛苦你了,過來喝口水。”

臨清确也口渴了,過來坐了,沈絮給他倒了杯水,臨清喝了,望了望崔恪,不知該說什麽。

崔恪見他乖巧可愛,便問他幾歲了。

臨清答:“十六。”

崔恪又問:“念過什麽書?”

臨清赧然道:“只學過《千字文》,會念幾首詩。”

沈絮插嘴道:“他從前學琴出身,如今也去學堂同學生一起聽課。”

崔恪道:“會彈哪些曲子。”

臨清一一答了。

崔恪喜道:“我平素亦撫琴一二,正好,你我切磋一番。”說着,便進屋去了琴來。

臨清自随沈絮流落鄉野,已許久未見到琴,此時見了,仿佛得逢故友,激動不能自已,輕輕摸着那絲弦,顫聲道:“我真可以弾?”

崔恪點頭,“彈罷,許久未有同好,今日便聽你撫琴一曲,聊慰寂寞。”

臨清眼中閃着盈盈淚光,既為可以重撫絲弦,又為過往種種感慨不已,将那七弦小心移到自己這側,鄭重道:“臨清獻醜了。”

擡手輕撫,華音乍生。

如細雨沙沙,如泉流淙淙,時而纏綿悲切,時而靈動飄逸,将要沖上高峰,卻又乘雲遠去,将要俯至低谷,卻又峰回路轉,如歌如訴如泣如吟。臨清修長的十指如輕紗曼妙,撥弦弄調之際,餘音袅袅,繞空不散。

沈絮一眨不眨地望着眼前這個清秀如玉的少年,記憶裏某個熟悉的片段籠在這樂聲之下,将要突破,還又消散。仿佛許久之前,他曾聽過這樣美妙的音樂。

那時暑氣蒸騰,荷花燦爛,灼日綿綿之下,有誰手撥輕弦,與那偶至的涼風一道,吹散燥熱,吹入他的心。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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