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又過幾日,沈絮與鄉長王蠡帶着王子骞一道上鎮裏找縣老爺商談舉薦之事。

貞元年間,科舉制度尚未完善,朝廷選拔人才多以推薦為主,兼以科舉考試,但也并非人人都可參加科舉,大多都以地方舉薦的形式,上報人才以待科考。而舉薦制度面向的範圍極小,連最底層的鄉試也需層層上報,逐級批準後才可參加。

若能為王子骞争取一個參考的名額,實屬為他将來指了一條明路。

因這日不是憩日,沈絮便讓臨清過來監督學生溫書,臨清還只抱着兔子在講臺上坐了不到一盞茶時間,下面就已經鬧開了。

沈絮三人到了縣衙門口,讓守門的衙役遞了張拜帖進去,不消片刻,柳玉郎出來迎他們進去,邊走邊笑道:“鄉長怎不提前和我說要來,我便同縣老爺打聲招呼了,免得你老還在外頭候着。”

柳玉郎原先在王蠡處做過執筆,王蠡的女兒對他有意,王蠡是知道的,奈何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柳玉郎又是個有家室的人,王蠡只得打消收人作婿的念頭。後來柳玉郎辭去執筆一職,對王蠡充滿愧疚,以是一聽到鄉長請見,立刻起身替了管家出來相迎。

王蠡笑道:“來見縣老爺,這點禮數還是得有的。你如今在縣衙做師爺做得如何?縣老爺對你可還滿意?”

柳玉郎謙道:“全憑縣老爺賞口飯。”

王蠡道:“蛟龍豈困于淺灘。我早知你不會一輩子只做個執筆。”

沈絮在一旁聽得心中一動,只覺蛟龍一詞格外熟悉。

柳玉郎赧然道:“玉郎并非嫌貧愛富——”

王蠡打住他,道:“哎,此事原委,你同我解釋過,無需再多言。既然有才華,便好生施展,人往高處走,莫再叫瑣事絆住就好。”

柳玉郎知道他意有所指,王蠡欣賞他,自己卻因兒女情長而倉促放棄前塵,柳玉郎倒不後悔,只是覺得愧對王蠡一番賞識。

“玉郎知道了。”柳玉郎恭聲道,這才得以分神同沈絮說話:“沈兄也過來了,學堂怎麽辦?”

“讓臨清照看半日,他平素同學生走得近,應當無事。”沈絮道。

柳玉郎又看到王子骞,笑道:“知你平素伶俐,見了縣老爺要好好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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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骞同柳玉郎是認得的,不過不甚熟悉,又因為進了縣衙,難免緊張些,此時只怔怔點點頭,小聲“嗯”了一句。

柳玉郎領着三人到了會客室,縣老爺劉道茂坐在書案後看訴狀,三人恭聲道了聲“見過縣令大人”,縣老爺“唔”了一聲,将那訴狀看完了,才擡頭望向三人。

王蠡先開口,問過安好,又答了今年耕種情況,這才掏出自己寫的舉薦信,呈上去,道:“下官欲舉薦王子骞參加鄉試,特來請教縣老爺意見。”

柳玉郎接過王蠡的信箋,送到劉道茂手邊,劉道茂展信略略掃了一遍,擡眼道:“你便是王子骞?”

王子骞突然被叫起,不免驚慌,但他還記得來之前姐姐教過的禮數,強壓了心頭的懼意,鎮定道:“正是草民。”

“你小小年紀,如何得鄉長舉薦?”這便是考王子骞如何展露才學而又不恃才傲物。

王子骞道:“大人可考我作文,子骞資歷尚淺,還待大人指教。”

劉道茂覺得這小孩倒也可愛,生了一張粉雕玉琢的臉,聲音還帶童稚氣息,說話卻又像模像樣。

“那我便考你‘上善若水’的意思,”劉道茂道,“柳師爺,你給他預備筆紙。給你一盞茶的時間,無需寫多,言貴在精。”

王子骞望一眼沈絮,沈絮微微點頭,示意他放開了寫,不必緊張拘束,王子骞于是朗聲道:“子骞遵大人吩咐。”

柳玉郎替王子骞攤了白紙,又替他研好磨,讓他站在臨窗的書桌前寫文章。

柳玉郎在他耳邊小聲笑道:“我還沒替你這樣小的娃娃磨過墨呢,你算第一個。”

王子骞臉紅道:“有勞柳……師爺。”

柳玉郎聽他這樣稱呼自己,新奇之餘又覺得怪異,笑道:“叫先生罷,師爺師爺的,把人都叫老了。”

王子骞探了探筆,定下心神,開始作文。

劉道茂閑坐無聊,問:“可帶了作品來?”

沈絮連忙從懷裏掏出王子骞之前寫的文章,道:“帶了,大人請過目。”說着,躬身呈過去。

劉道茂看了一篇,雖沒有說什麽,但顏色之間看得出對王子骞很滿意。

他指了上面一處問沈絮:“這處批注是你寫的?”

沈絮答:“回大人,是愚生所注。”

劉道茂聞言,側頭看了眼沈絮。兩人眼下讨論學問,沈絮以“愚生”自稱,便是将他放在老師的位置上尊待,劉道茂不免對他多了幾份思量,覺得此人倒像個知事的人,不似其他人那般一上來就“草民”到底。

“你寫得倒也不錯,只是你舉之例不若他的貼切。”

劉道茂如此直接點出沈絮的缺點,沈絮也不惱怒,仍舊恭敬道:“大人所言有理,愚生落筆後也思量過是否合适,可惜落子無悔,讓大人指教了。”

劉道茂見他謙虛有加,不免對此人生了好感,問道:“你便是新來的夫子,叫何名字?”

沈絮答了。

劉道茂沉思片刻,道:“蘇州沈家與你有何幹系。”

沈絮微變色,卻也知道抄家這樣的大事在官吏之間必定以文書通報過,不然“三不入”的谕旨無從實施。

他穩定心神,道:“草民是沈氏旁系,輾轉來此地落腳。”

劉道茂看向他的眼神不免多了幾絲深意。

沈絮來這之前,便想過會被問及家事,有一個锒铛入獄的本家,他們這些旁系雖然逃過牢獄之災,卻也是活在朝廷的嚴密監控之下的,一舉一動都可能引起朝廷的懷疑,只有生活在陸山村那樣偏僻的山村,才可能活得相對自在。

他拿不準劉道茂的态度,此時只有實話回答,才不至于落人把柄。

劉道茂道:“谕旨的內容你可還記得?”

“草民不敢忘記。草民流落陸山村,靠教書為生,只願安生度日,絕無他想。王子骞天資聰穎,草民惜才,并無私心。”

劉道茂看了他半晌,收回視線,并不言語。

屋裏一時鴉雀無聲。

又過了片刻,王子骞放下筆,恭聲道:“回大人,子骞寫完了。”

他将文章呈上來,劉道茂浏覽一番,點頭道:“寫得不錯,不過太中規中矩,不似你先生拿來的文章那樣炳琅。”笑了笑,道:“是在試探我的偏好?”

王子骞連忙跪下,“子骞不敢,子骞第一次見大人,心中緊張,故不敢标新立異,惹大人生厭。”

劉道茂擺擺手,“起來罷,我又沒說要責罰你。當場作文,緊張是自然的,你寫的畏手畏腳倒也情有可原,好在也算得一篇好文章。”

王子骞心裏才落了一口氣。

沈絮在一旁也不免擦擦冷汗,劉道茂那樣一問,沈絮還以為王子骞有這樣的心思,萬一弄巧成拙,縣令只會以為是他這個夫子出的主意,教學生逢場作戲。

王蠡道:“既然縣老爺也覺得子骞可塑,舉薦一事不知縣老爺?”

劉道茂道:“我來這鎮裏十幾年,也難得出一個人才,王子骞,我若舉薦你參加鄉試,你可能保證不負我望?”

王子骞咬咬牙,道:“子骞定當全力而為。”

舉薦一事就此定下,三人謝過縣令,告辭離去。

柳玉郎将三人送出縣衙,走出大門,沈絮深深呼了一口氣,只覺後背都被汗浸濕了。

回到學堂,裏面已是鬧哄哄的一團,臨清被一群小孩圍在中間戲弄,氣得臉都紅了。沈絮走進來輕咳一聲,一幫小孩頓時鳥作獸散,一溜煙跑回座位上坐好,餘了臨清站在原地,好不狼狽。

沈絮訓道:“我不在半日,你們就這樣調皮,回家每個人抄書三遍,誰沒抄好明日打手板。”

學生們紛紛癟嘴,沒精打采地應是。

臨清苦着臉道:“你總算回來了。”

沈絮看他衣服也被扯歪了,頭發也亂了,忍不住伸手替他整整衣服,道:“怎還被小孩子欺負,快去隔壁整理下衣着。”

臨清踩着歪歪扭扭的步子走了,那小兔子在先前的哄鬧中自己藏到了角落裏,此時見周圍安全了,便蹦出來一跳一跳跟着臨清出去了。

沈絮教了一會兒書,也到了散學的時候。兩人難得有機會一起回家,慢悠悠沿着田埂晃蕩。

“縣老爺答應了麽?”臨清問。

沈絮點頭,“答應了,說是開科舉時就寫信替王子骞錄名。”

“那太好了,”臨清開心道,“縣老爺同意了,證明子骞确實有應試的能力。”

沈絮“嗯”了一聲,心思卻飄向另一件事,“我今日方說了名字,縣令大人就問我是否蘇州沈家出來的……”他忍不住長嘆一聲,自嘲道:“看來往後,只有在這小村落裏度此餘生了。”

臨清一怔,半晌才明白他在說什麽。

戴罪之身,即算什麽也沒幹,怕是在鎮上,也會招來不必要的盤問與監視。

臨清心中升起一股苦澀,為沈絮這般悵然而感到不平,說到底,沈絮什麽錯也沒犯,只因姓沈,就連坐至此,本有錦繡前途,卻只能在這小小山村做一個教書先生,難免沒有屈才之感。

臨清輕聲道:“你不要這樣想,至少人沒事,就已是萬幸了。”他咬咬牙,聲音愈發細如蚊吟,“再說,你還有我,我不會扔下你不管的……”

他越說越小聲,從臉紅到脖子根。

沈絮扭頭看他,只看到他一顆腦袋埋得低低的,只剩頭頂的發旋給人看。看了一會兒,終是笑了。

“嗯,謝謝。”

臨清的頭埋得更低了。

暖和的晚風吹散了心頭的抑郁,沈絮是知道的,郁郁不得志之時,如果沒有臨清陪在自己身邊,自己可能早在抄家之時就喪失了生活的勇氣。

臨清小步小步走在他旁邊,稚氣的少年面龐仿佛還未曾經歷世間的險惡,沈絮不由想,或許正是因為這一份天真善良,才能不被從天下落到地下的落差打敗,或者說,從來沒有将它放在心上。臨清心裏想的,只有如何将日子過下去,這份簡單的願望,在沈絮沉郁從前不得自拔時,好似一盞微弱卻不會熄滅的燭火,引着他一步步走下去。

四月芳菲,草長莺飛,沈絮的心忽然在此刻重重跳動了一下,崔恪跟他說過的話此時就這樣悟通了,晚風拂過,沈絮眼眶莫名發熱。

走下去,哪怕清苦度日,不複昨日繁華,也總會是有希望的。

作者有話要說: 官職什麽的都是瞎編的……

感慨完了,可以開始攪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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