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道旁的一塊水田邊,臨清和沈絮并排蹲在田旁邊,盯着水田裏歪七倒八蔫黃巴拉的稻苗,齊齊嘆了口氣。
臨清終于承認自己不是種田的料了,王嬸培得好好的苗,放在他這就死翹翹了,臨清回頭看一眼遠處郁郁蔥蔥的大片田地,愈發覺得沮喪了。
“算了,”臨清沒精打采的撥弄離自己最近的一株苗,“看來種田也不是說學就能學會的,還是老實回去種菜好了。”
沈絮安慰他道:“多種幾次就會了。”
臨清點點頭,還是忍不住軟軟嘆了口氣。
他轉頭望沈絮,眼裏帶着一點奇怪,沈絮不解問:“你這樣看我是什麽意思?”
眼前這張臉看着又是那個呆子,可最近這呆子的行為又像是變了個人似的,臨清不知道該怎麽形容沈絮的改變,還是情知未開的樣子,但卻比之前要——正經許多。
譬如也不抱怨教書累了,也不每日回來就趴在床上不肯動只能吃飯了,今日難得憩日,沈絮非但沒有像從前那樣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反而主動提出陪臨清過來看苗。
臨清皺眉努力思索,總覺得這呆子怕是撞了腦袋,像是一夕之間懂事了一般,不可思議道:“你……變了許多。”
臨清實在找不到詞來形容這種變化,但沈絮卻聽明白了,笑了笑,道:“那我還是回去歇着?”
臨清連忙拉住他,“你敢?誰說要幫我拔草的?”
沈絮指指田裏,戲谑道:“拔草還是拔苗啊?我看這田裏,草倒像主人。”
臨清惱道:“你管那麽多,拔你的就是了。”
沈絮笑笑,挽了褲腳衣袖,同臨清一道下到田地,把死掉的稻苗和茂盛的野草一株株拔起來扔到田埂上。
臨清還是忍不住拿怪異的目光去瞄沈絮,這做慣了少爺的人,連到了鄉裏也是自己做飯洗衣地伺候着,此刻怎麽會彎腰俯背跟自己一起下田幹活?
臨清懷疑自己是在做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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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絮知道他在看自己,埋首扯秧苗,閑閑道:“不過做點事,值得你這樣吃驚?倒顯得我從前多懶似的。”
“你本來就懶!懶得要命!”臨清對他翻白眼。
沈絮:“……”
“好吧,我知道我确實有點懶——”收到臨清質疑的眼神,沈絮只得再改口:“好吧,是很懶……但我開始改了啊,你看我現在不就在跟你一起幹活。”
臨清撇撇嘴,“話是沒錯,可是你怎麽突然又……”他望望沈絮,不知道該怎麽說。
沈絮笑道:“又什麽?迷途知返,知錯能改?”
沈絮一逗他,臨清就開始臉紅,他沒念過什麽書,從來說不過沈絮,惱怒道:“你總不好好說話,我不同你說了!”
臨清扭過身子,背對他,兀自埋頭扯草。
沈絮對着他的背影笑着搖了搖頭,溫聲道:“我只是想明白了,天命如此,我左右不了,不如随遇而安,老把自己還當做沈少爺,只會沉淪過去郁郁寡歡。你都這樣努力操持家務了,我若是還看不開,倒真是罔讀聖賢書了。”
臨清拔草的手微微一頓,心裏說不清的什麽感受。
一夕之間從裘馬輕肥的纨绔變成一無所有的平民,臨清何嘗不知道沈絮心裏的郁結,這人心裏始終存着一個往昔繁華的念想,不願接受現在,覺得這次劫難只是一場夢,夢醒了,他又是揚鞭策馬過、滿樓紅袖招的沈府少爺。
臨清有時又同情他的遭遇,覺得默默陪着就是自己的心願了,有時又覺得這呆子總這樣耽于過去,還不肯腳踏實地過日子,好生叫人氣惱,為自己辛苦伺候感到委屈。
如今沈絮終于解開心結,不再混混噩噩,而是打起精神來籌謀家計,臨清高興是高興,卻又有些悵然若失。
沈絮能夠看開,自己好像沒有幫上什麽忙,他是想做繞指柔的,無奈年輕稚氣,缺乏沉穩與包容的氣度,動辄就跟沈絮發脾氣鬧別扭,都是沈絮在安慰他,自己對了沈絮的苦惱,卻是半個安慰的字都擠不出。
不過這呆子能夠放下芥蒂,臨清還是感到歡欣的,他望着田間悠悠泥水,輕聲道:“你能這樣想,再好不過了。”
“唉,我左右就這樣了,你還小,我總不能不為你打算。”沈絮道,“我這幾日想了想,你從前也是十指不沾泥的,總不能因為受我連累就在這鄉間做一輩子農夫罷。你喜歡彈琴,等我攢夠了銀兩,就鎮裏置套房産,讓你開館收徒,當個琴師可好?”
臨清聽呆了,轉過身呆呆望着沈絮,萬沒想到這呆子竟會這樣替自己着想。
那感覺就好像苦了很長時間後,有人忽然塞了一塊糖給他,臨清感動得鼻子發酸。
“好……到時你,你替我填詞罷,我們還住一起……”臨清漲紅着臉道。
沈絮愣了下,忽然笑了,“你忘了我的身份?我住不了鎮裏的。”
臨清也愣了一下,差點忘了沈絮是“三不入”之身,人是連城門都進不了的,鎮上倒是可以去,只是不得定居,唯一能住下的只有鄉野村落。
他是不想和沈絮分開的。
臨清垂下眼眸,小聲道:“一個人有什麽意思?”
沈絮笑道:“傻瓜,你又不能同我做一輩子的假夫妻,等你将來遇見心上人,又怎麽會是一個人呢?”
臨清氣惱不已,這呆子開是開竅了,怎麽獨獨情竅還不開?真是氣死人了。
偏偏沈絮還在說:“得存點錢給你娶媳婦,二十及冠,也快了。”
臨清氣道:“誰要娶媳婦!”
沈絮奇怪地看他一眼,恍然大悟道:“忘了忘了,那就是嫁妝——”他也不清楚男子之間是改叫聘禮還是嫁妝,“終身大事,總歸是要用錢的,早點開始存,免得要的時候沒有。”
臨清前一刻還在為他替自己着想而感動,後一刻氣得肺都要炸了,将手中的雜草奮力朝他擲過去,咬牙道:“你自己拔罷!我不拔了!”
說罷,氣洶洶地沖到田邊,一屁股坐到田埂上,兀自生悶氣。
沈絮看他撅嘴橫目,小臉通紅,還以為他是害羞,笑了笑也沒怪他,一個人繼續清理田地。
臨清氣了一會兒也就沒那麽氣了,斜眼偷看沈絮。
那呆子居然也聽話,認認真真在那扯草拔苗。臨清望了半晌,忽然又覺得好笑,自己怎麽老跟他生氣呢?明知道這呆子是塊榆木疙瘩,還要同他較真,臨清為自己這樣動辄就發怒的性子感到苦惱害臊。
都是從前和那幫小妾住在一起久了,弄得他都像個女人了。他也想改,可是怎麽也改不過來。
這樣想着,忽然聽到沈絮“咦”了一聲。
“怎麽了?”臨清問。
沈絮指着水裏,驚奇道:“這裏頭有魚。”
臨清站起來,“不會吧,哪裏?”
“剛在我腳邊,現在不知道游到哪裏去了。”
臨清下得水裏來,同沈絮在這一畝大小的地裏找來找去,但不管他們怎麽找,卻再也找不到了。
“你看花了罷,興許是蛙蟲之類,這樣淺的水,怎麽會有魚呢?”臨清道。
沈絮喃喃道:“也許罷。”
一畝地又變回原來光禿禿的樣子了,臨清看了一會兒,嘆氣道:“白浪費一年的佃金了,空着一塊地,該做些什麽好呢?”
沈絮一時也想不出好主意,“回去再想罷,先回去把腳洗了,當心着涼。”
兩人踩着草鞋,提着衣擺往家去。一路遇到勞作的村人,各個都驚奇地望着沈絮,沒見過夫子還下田的。
臨清道:“夫子一身泥,看你回頭怎麽管學生。”
沈絮道:“這又怎了,這叫事必躬親,士農不分家。”
臨清見他一臉正經,忍不住笑了。
沈絮繃不住也笑了,伸手在臨清臉上畫了一道泥印,“這叫親勞胼胝污手垢面。”壞笑着跑了。
臨清哇哇喊着追去,歸家路上兩人的笑聲傳得很遠。
一路鬧到家裏,沈絮讓臨清在自己臉上畫了兩道泥印,臨清才作罷。燒了水洗了泥,一個去看後院的菜,一個去廚房做午飯。
菜比稻苗好一些,長了一些,但稀稀拉拉的,也不知道臨清種了幾波才換得這十幾株苗。家裏倒是還有十兩整銀和一些碎銀子、零銅板,束修倒有,可大部分村人都是都是拿蔬果、肉幹做抵,只有一兩個交現錢,也就十來文。這點收入,吃飯倒不用發愁食材,可若是要攢錢,恐怕攢到老死都攢不夠買琴館的錢。
何況他這教書的活還是承了崔恪的,沈絮心裏總是感激的,隔一陣就要帶上些東西上門拜訪,擔心崔恪缺衣少食,這等于又去了一部分家用。
日子過得不至于緊巴巴,但也算不得寬裕,沈絮想歸想通了,但也不是安于現狀之人,不說要過成原來那樣富貴,至少也不想一輩子都只算計着錢的事。
他站在院子裏,一遍又一遍地想可能的發家之道,十分後悔從前沒有聽叔伯們的話,用心學習經商之道,鑽研五谷之術,空讀了一肚子詩詞歌賦,會做幾個文章就得意得飄上天,現在才知道百無一用是書生。
臨清做好飯叫他吃,沈絮捧着碗還思考出路,吃過飯還在想,想得頭發暈了還是沒有想出結果。
“不成了,我得去躺一會兒。”沈絮扶額道。
臨清也有些春乏,兩人于是寬衣躺到床上。
臨清快要睡着的時候,看到沈絮還睜着眼睛在想什麽,呢喃道:“你不是困麽,怎麽還不睡。”
“你睡罷,我一躺下倒又睡不着了。”
臨清瞌睡來了,翻了個身,嘟哝了幾句,便睡着了。
沈絮腦子裏還裝着掙錢的事,左思右想睡不着,一低頭,看到窩在自己身旁的臨清,怔愣了一下。
這是他第一次看到臨清在自己身邊睡着,這小公子操心重,每日睡得比自己晚,起得比自己早,可謂勞心勞力,叫人心疼。
還這樣小呢,沈絮望着他素淨的臉龐不禁想,生得這樣秀氣,白瓷樣的肌膚琳珑剔透,睫毛像小扇子一樣随着呼吸輕輕顫動,正值青蔥年少,那種未經雕琢的天然美好讓沈絮看癡了。
這樣一個香香軟軟的小人兒,正是雌雄莫辯的年紀,沈絮不是清心寡欲之人,軟香溫玉在身側,他也好幾個月沒有暢快過,此時忍不住胡思亂想,男子之間到底是個什麽滋味兒。
他堂哥沈丹墀和管家淮冊要怎麽,怎麽快活——
沈絮感到有些口幹舌燥,手忍不住往臨清的臉探去。
臨清砸吧了下嘴,蹭了蹭枕頭。
沈絮悚然一驚,如夢初醒,慌忙收回了手。
自己這是在做什麽,難道真是憋久了,對着個半大孩子都起了龌龊念頭?
沈絮躺都不敢躺了,爬起來落荒而逃。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