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走了幾步,沈絮才意識到臨清沒有束冠,一大把烏絲松松散散挽在身後,因跑得急了,還餘了幾絲在鬓邊,這副懶起梳妝的模樣叫沈絮十分意外。
“你怎麽頭發亂成這樣?”他差點以為臨清同人打架了。
臨清胡亂抓了抓頭發,一心想着來叫沈絮,幾乎忘了自己這副邋遢模樣,還沖到教室裏面去了,真真丢大人了。
“回頭再同你解釋。”臨清說也說不清,拉着沈絮小跑開來。
沈絮心裏還在想哪裏冒出來個堂妹能尋到這裏來,沈氏家族龐大,有衆星拱月如本家沈丹墀那樣的,也有雙親早逝故而甚少在族內走動的沈絮這樣的,親戚雖多,沈絮經常往來的卻只有寥寥幾個,他三叔家算一個,沈丹墀那算一個,就再也沒有了。這少得可憐的相熟親戚裏,哪個堂妹都跟他不算親近,更何況大難臨頭各自飛,實在沒理由特意尋過來。
沈絮忍不住問:“哪個堂妹,叫做什麽?”
臨清倒真也一愣,他光顧着為有親人尋來而激動,倒忘了問對方姓名。
“她要我叫她秦夫人……”
秦夫人?那便是嫁了人的了,沈絮把他還算記得名字的幾個堂妹的夫家全部回憶了一遍,實在找不出一個姓秦的。臨清這樣呆頭呆腦,不會是被人騙了吧?可是自己都落魄成這樣了,還有什麽值得人特意來騙的呢?
沈絮愈想愈糊塗,忍不住道:“你也不多問問對方底細,這樣容易相信人,真不知說你天真好還是傻得好。”
臨清心裏也懊悔自己大意了,可沈絮這樣說,他又覺得委屈,撇了撇嘴,道:“那你到底見不見?”
沈絮嘆氣,“來都來了,總不能不見吧,萬一是認得的怎麽辦。”
臨清惱道:“周大哥領她來找你的,難道還能是壞人不成?”
沈絮知道在臨清心裏,對周勉的崇拜與信任絕對是排第一的,笑道:“我又沒說是壞人,好了,帶我去見見你那周大哥領過來的我的堂妹。”
臨清聽他這樣玩笑,不由瞪了他一眼,甩開他的手大步走到前面去了。
沈阕蘭同李三等了片刻,便看到那小公子領着個人遠遠過來了。走近了,沈阕蘭細看,正是沈絮無疑。當即就紅了眼眶,奔過去失聲道:“絮堂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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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絮聽得呼喚,定住腳步,不可置信地看着來人。
“絮堂哥!”沈阕蘭撲進沈絮的懷裏,眼淚像珠子一樣掉下來,“真的是你!”
沈絮怔愣許久才顫聲道:“小九兒?”
“絮堂哥……”聽得沈絮喚自己乳名,沈阕蘭心口一滞,失聲痛哭,“絮堂哥,我還以為我尋不到你了……”
“你怎麽尋到這裏來?”沈絮仍如似夢中,他與沈阕蘭分別數年,幾乎都快忘了還有這樣一個堂妹,忽然故人重遇,一時震驚不已,尚不能回過神來。
沈阕蘭道:“我聽到沈家出事的消息,便趕回來尋你,可等我回了蘇州,叔伯全都搬走了,你家也貼了封條。我一家家問,找了許久才得知你搬來這裏。絮堂哥,沈家到底犯了什麽事,竟遭官家這樣懲怼。”
“說來話長,我們回家再慢慢說。”沈絮拍拍沈阕蘭的背以示安慰,又對臨清道:“臨清,我帶九妹先回去,你替我去學堂打聲招呼,叫學生們今天先回去罷。”
沈阕蘭擦擦眼淚,笑了笑,“多虧你這位小書童領路。”
沈絮詫異地望一眼臨清,又從對方略帶局促的面色中了然了什麽,“快去罷。”
臨清點點頭,拔腿跑了。
沈絮将沈阕蘭領回了家,沈阕蘭先前沒有細看這件木屋,現在知道是沈絮住的地方了,眼淚又忍不住流出來。
“絮堂哥,你受苦了。”沈阕蘭望着院子裏東倒西歪的籬笆、破舊陳老的屋子以及屋裏簡陋粗糙的家具,心裏止不住地泛酸。
沈絮勉強牽了牽嘴角,道:“你坐,我給你燒水泡茶。”
沈阕蘭連忙道:“李三,你去,絮堂哥你快坐下。”
李三應是,大步往廚房去。沈絮苦笑道:“小九兒,我如今已經不是事事賴人伺候的少爺了,你這樣倒叫我心裏難受。”
不說還好,一說,沈阕蘭又放聲哭起來,沈絮忙過來扶了她,不停拍着她的背,輕聲哄着,叫她平靜下來。
沈阕蘭許久不見沈絮,此時尋着了,一是因為思念兄長,二是為沈家的遭遇難過,哭了好一會兒才算将胸中的郁氣發洩完。
“絮堂哥,幾年不見,沈家為何淪落成這樣?”沈阕蘭問。
沈絮嘆息道:“與虎為謀,為虎謀矣。”
沈阕蘭何其聰慧,稍一思索,便明白了沈絮的意思,震驚道:“沈家與朝廷果然——”
沈絮點頭,“不然你以為江南鹽商衆多,為何沈家一家獨大?沈家的富貴全是官家的賞賜,如今不過官家想收回去罷了。”
“從前我便覺得奇怪,為何鹽商會長事事都要親問驚瀾堂哥意見,沒想到沈家真為朝廷所用……”沈阕蘭感慨不已,又奇道:“可我聽說是驚瀾堂哥犯了事才惹來禍患?”
提到沈丹墀,沈絮面上有些尴尬,沈阕蘭離家的時間早,大抵想不到沈丹墀會在新婚之夜抛下新嫁娘去追管家淮冊。官家削減沈家的打算許早就有了,沈丹墀扔下家族不知所蹤,給了官家動手清理沈氏的理由。就這層意義上來說,沈丹墀卻是罪過甚矣。但這背後牽扯到淮冊是身世,卻是沈絮見過崔恪之後才知曉的。
無論是沈丹墀與淮冊的感情,抑或淮冊的身世秘密,沈絮都不願意沈阕蘭攪進這趟渾水中來。
沈絮模棱兩可道:“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官家要抄家,總會有個名頭。”
沈阕蘭從前便有才女之稱,沈絮越是說得含糊,她就越是想要細究,“沈家懷了什麽璧,叫朝廷都不能坐視不管?驚瀾堂哥不過食君之祿忠君之事,鹽還是握在朝廷手裏的,沈家的富貴是朝廷賞的,又不是貪來的,這些豈能算作璧?驚瀾堂哥雖随性不羁了些,總不至于存謀逆之心,我實在想不明白為什麽會有此之禍。”
沈絮心道,沈家懷的璧哪裏是萬貫家財,分明是那身藏禍端的人兒。
“事已至此,多說無益,你也說富貴是朝廷賞的,如今他要收回去,也無可厚非。”沈絮道。
沈阕蘭還是氣不過,“抄家便抄了,還要把人逼迫至此。朝廷現下四處張榜通緝驚瀾堂哥,連阿冊也不放過,也不知他二人現在如何了,絮堂哥你如今都這樣……”她望着沈絮,沈絮身穿細布春衫,人也消瘦不少,沈阕蘭眼眶發熱,哽咽道:“驚瀾堂哥怕是不知道怎麽苦……”
沈絮見她哀傷難以自抑,也鼻頭發酸,偌大一個家族敗落至此,不可能不感懷嘆息。
兩人對坐着好一陣唏噓,李三燒了水,泡了兩杯茶過來。沈絮招呼他道:“你也坐下喝茶罷,辛苦你一路送九妹過來。”
李三恭敬道:“護送夫人是小的的本分。”
沈阕蘭對下人也是和氣的,道:“你也辛苦大半日了,端杯茶去外頭歇會兒吧。”
李三于是出去了。
沈絮不由道:“看你如今過得不錯。”
沈阕蘭笑笑,道:“秦樞明倒也争氣,沒辜負我當年為他離鄉背井。他科舉未中,我同他輾轉到了明州落腳,起先也吃了不少苦,好在他不是個書呆子,考不中便棄仕從商,我拿傍身財做了本金做海産生意,從擺攤開始,如今開了家水産店,雇了人進貨賣貨,總算不必事事都得親力親為,惹一身魚腥氣,叫人老遠叫皺眉。”其間辛酸,自然不是三言兩語可以帶過,但路是自己選的,沈阕蘭不欲訴苦,笑了笑,道:“絮堂哥,我前年做娘了,是個兒子,這次沒帶過來,甥随舅樣,還真像你小時模樣。”
沈絮驚喜道:“你都做娘了!真是,真是——”他激動得話也說不全了。
沈阕蘭父親與沈絮的父親是親兄弟,兩兄妹年紀相仿,自小便很親近,沈阕蘭當初與秦樞明私奔時,沈絮還偷偷塞給她幾百兩銀子。如今得知最親的妹妹做了娘,沈絮的激動溢于言表。
沈阕蘭感慨道:“一晃就這麽多年了,我走的時候才十六呢,如今都是做娘的人了。”
“是啊,你小時那樣調皮,比男孩還頑劣,二叔總擔心你嫁不出去,沒想到你不但嫁了個好人家,還生了兒子,二叔若知道,定當欣慰非常。”
提到父親,沈阕蘭的臉上不由浮上幾絲黯然,“他才不當樞明是好人家,當初我要嫁樞明,不是他一意反對,我也不至于氣得同人私奔。”到底不是明媒正娶出的沈家門,沈阕蘭心裏總有些遺憾,眼眸低垂,輕聲道:“他如今同我大哥在杭州附近落腳,我找到他,想同他和好,可他還記恨我離家出走之事,不肯認我,也不肯認瑜兒,我看他過得艱難,留下點銀子聊表心意,他卻都扔出來,還叫我滾。”
沈阕蘭紅了眼眶,她因私奔,被逐出沈氏族譜,因而躲過一難,但不為親人接納,卻仍叫她心口發酸。
抹了抹眼淚,沈阕蘭道:“不說我了,絮堂哥你呢,你那小書童說你在這裏教書。”
沈阕蘭說起臨清,沈絮這才發覺臨清還沒有回來,他與沈阕蘭說了有一會兒話了,臨清不過替他去學堂傳個話,不至于這時候還沒回來。
“嗯,我同他在這裏落腳,他種些菜,我則教書,倒也不至于挨餓受凍。”沈絮點頭,慢慢将這幾個月的經歷說與沈阕蘭聽。
作者有話要說: 又發現一個bug,明州是寧波的古稱,但貞觀十六年的時候還叫做鄮縣,到開元二十六年才改為明州。
我是覺得明州比較好聽,就選了這個,今天才發現時間上有出入。
大家知道就好,就不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