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六月十二,天才蒙蒙亮,臨清拿了早就收拾好的包袱,拍拍小兔子的腦袋,“我出門了,你乖乖的,等我回來。”

王子骞與王潸然早早候在院子裏,琴晚也過來送他。臨清牽了王子骞的手,同衆人告別。

王潸然道:“小公子,潸然感激不盡,萬事小心。”

臨清點了點頭,“王小姐放心。”

琴晚過來把一包東西放到他手裏,“做的糕點,還是同你家九小姐學的,帶着路上吃。”

“嗯,謝謝。”

琴晚拍拍他的臉,“別愁眉苦臉的,高興些,就當出去散散心。”

臨清點了點頭。

幾人将他們送到村口,沈絮一直望着他,想囑咐的話昨晚已經囑咐過了,此時竟不知道該說什麽。

村裏的趙大叔正好要去鎮裏采辦貨物,願意載他們一程。馬車停在路口,趙大叔招呼他們上車,別誤了鎮裏的早市。

沈絮把王子骞抱上車,回過頭望了臨清,張了張嘴,最後只化為一句:“一路平安。”

臨清的心本已酸楚難當,聽到他這句話,愈發掩不住眼淚,匆匆點頭鑽進了馬車裏。

趙大叔揚鞭,一聲“駕”後,車轱辘緩緩駛動。

窗外傳來許多人的聲音,王潸然哽咽地要他們注意安全,白蕭蕭捏着拳頭讓王子骞加油,琴晚揮着手要他平安歸來……

唯獨聽不到那個人的聲音。

車裏臨清已經将腦袋埋進手掌心,車外沈絮凝眸遙望漸遠的馬車,久久不曾收回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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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為何,不過幾日的分別,竟叫人心裏惆悵哀傷,隐隐覺得,好似歸來後,許多東西便要沒有了一樣。

趙大叔将他們送到鎮裏,便要去辦自己的事。

臨清謝過他,領着王子骞先去縣衙拜別縣令劉道茂。

衙役通報後,将二人領到書房外,王子骞一個人進去了,臨清被帶到偏廳等候。

下人奉上清茶,太陽剛冒出一個頭,熱氣便已開始蒸騰,臨清坐了沒一會兒,就覺得要出汗了。

他望着手裏的茶杯發呆,袅袅熱氣快要把他的眼睛都氤氲了。

“臨清。”周勉進得偏廳來。

臨清擡起頭,連忙放了杯子站起身來,“周大哥。”

周勉手裏提着一個盒子,“你去蘇州伴考,我替你備了些東西,你帶着路上用。”

臨清推辭道:“不不,怎麽能麻煩周大哥破費。”

“都是些不值錢的,不要跟我客氣,你不拿着我生氣了。”

臨清只好接下,盒子倒不重,臨清雖好奇周勉替他備了些什麽,但也不好當面打開看。

“謝謝。”

周勉讓他坐下,自己也坐到他旁邊,問他:“一個人出遠門怕不怕?”

臨清笑笑,搖搖頭,“不怕,從前在蘇州待過的。也不是一個人,還有子骞呢。”

“話雖如此,還是當小心些。周邊考生都聚集蘇州參試,難免有心術不正的人混雜其中,錢袋一類重要的東西切記貼身收好,莫再像上次那樣拿在外面,叫人輕易搶去。”

“我記住了。”

周勉看他這樣瘦弱的一個人,連自己顧好都難,還要帶着一個小孩子,實在擔心,忍不住伸手揉了揉他的頭發,“自己小心些。”

臨清愣了愣,對他突然的親密有些不知所措。

周勉也意識到自己逾越了,初見時只覺得這小公子頗合眼緣,借着職務之便會過他幾次,越發喜歡,撞見他眼中對沈絮的情誼後,還暗自神傷過幾日。後來得知沈絮對他似并無那層意思,眼見小公子難過傷心,周勉心裏對他的疼惜與歡喜越加濃烈,幾乎都要忍不住說出口了。只是不願平添小公子的煩惱,還是将話吞回了心裏。

他收回手,淡然道:“回來後,來縣衙教婉婉彈琴吧,她鬧了好幾日了,不是你要去蘇州伴考,她估計早親自到你家請你了。”

臨清愕然道:“不是說笑麽?”

“那丫頭的脾氣和我舅舅一樣倔強,認定了的事就要堅持到底。”周勉忍不住嘆了口氣,為柳玉郎的遭遇感到十分同情。

“我……”臨清有些為難,倒不是不想應周勉的請求,只是琴晚那裏對這個劉小姐是厭惡得很,那日回去之後還特意囑咐他不許做她的教琴師傅。

“沒關系,你先想着,回來再說也不遲。”周勉道。

兩人又說了一會兒話,那頭王子骞同劉道茂說完了,由下人領着過來了。

臨清牽着王子骞,同周勉告別。

周勉十分熱情,定要親自替二人叫來馬車,談好價錢,将二人一個一個扶上去,又叮囑馬車夫務必将二人平安送到蘇州。

臨清感激不已,周勉擺手道:“自己小心,早些回來。”又拍拍王子骞的頭,笑道:“小才子,替陸山鎮争口氣,等你中舉的好消息。”

此時已是日頭高照,馬車載着二人一路往蘇州而去。

陸山鎮離蘇州并不遠,駕車只有半日多的路程,二人盤纏有限,原是想自己趕路,以是起了個大早。哪料周勉會這樣好心,替他們租了馬車。二人起得太早,坐了一會兒有些困了,靠在一起打盹。

傍晚時分,馬車進了蘇州城。

臨清是被守城士兵叫醒的,他茫然睜開眼,一時竟不知道自己倒了哪裏。

只是例行的入城檢查,臨清拿了王子骞參試的舉薦信給士兵看了,便放行了。

臨清掀開一角車簾,熟悉的景象便如潮水般一下湧至眼前。

挑着擔子的小販,招徕客人的小二,搖着扇子穿街而過的纨绔公子,憑欄招袖面若桃花的青樓女子,燈籠次第亮起,依着天幕緩緩而落的斜陽,帶着白日最後一絲暑氣蒸騰,緩緩拉開了蘇州繁華喧鬧的夜。

臨清怔怔望着,每種聲音,每處景物,都宛如記憶裏閃過千百遍的走馬燈重新投映眼前。

這是蘇州城,他竟真的回來了。

王子骞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外頭,小聲道:“真熱鬧。”

臨清勾起一抹微笑,陸山村安寧的生活,都快叫他忘了蘇州城的繁華似錦。

“是啊,真熱鬧。”他輕嘆。

從前的生活,仿佛真像前世了一般。蘇州城還是蘇州城,便已經沒了他的容身之處了。

“小公子,你要到哪裏落腳?”車夫的聲音從外頭傳進來。

臨清道:“煩請大哥帶我們去個便宜些的客棧。”

此時已晚,不好打攪人家,沈絮給他寫的那些好友,臨清打算明日再去拜會。若能提前将王子骞引薦給主管科舉的大人,便最好不過。

“哎,好嘞。”車夫應道,将車趕到了一處略顯陳舊的客棧前。

臨清謝過他,領着王子骞進了客棧。

這間客棧平素是車夫、小販之類偶爾落腳的地方,價格便宜,條件簡陋。好在二人都不是挑剔的人,要了一間房間,放了行囊,便去外頭吃飯了。

街邊有個面攤,臨清帶王子骞撿了一張桌子坐了,要了兩碗面,想了想,又給王子骞單加了一個雞蛋。

王子骞一面吃着面,一面不停打量周邊的景色。有華服錦衣的公子老爺,也有衣衫褴褛的乞丐貧者,一切都是那樣新奇,王子骞舍不得眨一下眼。

“臨清哥哥,你與夫子從前便是住在這裏的嗎?”王子骞問。

臨清點點頭。

王子骞眼中不知是向往還是好奇,喃喃道:“真好。”

吃過面,臨清又帶着他四處逛了逛,所有的東西都叫王子骞十分好奇,這裏有陸山村沒有的繁華,光是成片成片的屋子都叫王子骞看得呆了。

沒走多久,商販紛紛收攤,人人都開始往家走,宵禁時間要到了。

臨清與王子骞回了客棧,要了熱水,二人洗漱過後,都疲倦不堪。王子骞抱着枕頭很快就睡着了,臨清替他把被子蓋好,将沈絮抄給他的名錄拿出來又看了看。

上頭有五六個名字,都是沈絮舊時的好友,臨清沒有見過,只從別人口中聽過這些纨绔子弟的名號。

他不清楚沈絮與他們交情的深淺,只不過如今沈府落難,旁人唯恐與他們扯上半點關系,以免受到連累,也不知道這些個好友還願不願意接見他們。

臨清掃了一遍紙條,目光落到了其中一個名字上,正是從前待過的張府裏的少爺,張瀾。

沈絮臨走前還特意提過,這些人之中,張瀾與他交情最深,況且臨清又是從張府出來的,說不定整個琴班還在張府,興許張瀾能看在舊日情分上,搭一把手接濟一二,臨清也可以會會師門衆人,一敘舊情。

沈絮說這話時,語氣有些吞吐,臉上也含着猶豫的顏色。見臨清不答話,又補充了一句“你若有所顧忌,不想去也行”。

此時臨清對着紙條,想起沈絮那時的表情,不由嘆了一口氣。

旁人如何看他,他一點也不在乎。可惜他在乎的,卻從來不看他。

臨清将紙條收好,吹了燈也爬上床,疲倦襲來,很快便睡着了。

次日起來,簡單用過早膳,臨清預備出去拜訪沈絮的好友,問王子骞要不要一起去,正好逛逛蘇州城。

王子骞臉上流露出渴望的神情,但還是搖搖頭,道:“我在房間溫書吧。”

臨清心疼他的乖巧懂事,哪個十二歲的孩子不貪玩好動,王子骞卻能壓抑住渴望,留在客棧念書,實在難得。

“也好,等考完我再帶你玩兩天。”臨清摸摸他的頭,“這裏三教九流的人都有,你就在房裏等我回來,別人敲門不要應,也不要随便同人說話。”

王子骞點頭,“我知道了。”

臨清于是拿上錢出了客棧。

他只帶了一兩碎銀子來,又要住客棧又要吃飯,還要拜訪別人,不得不精打細算。

雖然落魄了,可總不能空着手上門去,臨清一間一間鋪子逛着,挑着東西比着價格,眼花缭亂,不知道該買些什麽。

從一家鋪子出來,臨清已經頭暈眼花了,晃悠悠走了幾步,忽然看到了一處熟悉的宅邸。

不知不覺間,竟走到了沈府。

臨清站在原地,一時怔忡。

緊閉的大門還貼着官府的封條,門口的石獅子不知被誰搬走了,門檐落了灰,別人家不要的爛竹筐、廢木材堆在門口,像一個廢棄的荒宅,一派蕭索。

臨清怔怔望着,心裏湧起一股悲涼。

隐約記起從前在這裏的歲月。

初來那一日匆匆一瞟而過的沈府門匾,一年多光陰裏春去冬來的小小院落,高聳的圍牆外頭時而飄進一只斷線風筝,院裏的桂花樹飄香了那人卻依然沒有來過……

以及離開那一日,沈絮拉着他坐在大門外,勸他自謀生路。

那時的自己是如何做的?

将那二十兩銀子塞到他懷裏,惱羞成怒要跟他走。

一切一切,都恍惚得像是前世。

臨清許久沒有回過神來,眼前生起一層水霧,朦胧間都要看不清石階上與沈絮并肩而坐的自己的身影了。

“臨清?”略帶驚訝和不确定的聲音傳入耳際。

臨清聞聲回頭,睜大了眼睛,“師兄?”

作者有話要說: 寫了一個包子的片段~對噠,呆子的包子是個智障~蠢萌蠢萌的~~

大家幫忙想想包子家小攻的名字吧~取名廢想得腦袋都痛了都想不出來~跪求幫助~小攻是王嬸的小兒子,這娃娃親結的……

包子の小劇場:

夫子出去倒茶,沈小寶偷偷從書房溜出來,從後院牆角的狗洞裏鑽出來,拍拍身上的土,走到大街上。

八月中秋節,娘(就是臨清……)給他繡了一個荷包,沈小寶把荷包挂在脖子上,裏頭裝着自己的零花錢。

桂花糕的香味吸引住他,他站在攤子前,眼巴巴看着冒着熱氣、香噴噴白軟軟的桂花糕,一只手指咬在嘴裏,十分渴望的吸了吸鼻子。

賣桂花糕的大嬸問他:“小寶,要不要吃?”

小寶點點頭,缺了門牙的嘴口齒不清地問:“多少錢?”

大嬸切了一塊桂花糕遞給他,“不要錢,拿去吃吧。”

小寶伸手接過,用力嗅着桂花糕的香味,“謝謝。”

看着小寶慢慢走遠的聲音,大嬸搖了搖頭,“作孽哦。”

敗了又興的沈府出了這樣一個傻子少爺,真不知是幸還是孽。沈老爺偏又不再娶,守着一個男夫人,養着一個傻兒子。蘇州百姓每每看到這個傻乎乎的沈少爺,都忍不住嘆息一番,長大了該怎麽辦哦。

沈小寶全然不知大人的煩惱,小口小口吃着桂花糕,很認真地品嘗它的好味道。小小一塊糕點,不一會兒就吃完了,沈小寶一根一根手指舔過去,十分意猶未盡。

他正在換牙,娘不許他吃甜食,小寶饞得緊,抵不過院子裏桂花樹馥郁的香味,趁夫子不留神,便跑出家來。

大街上真熱鬧,賣什麽的都有,還有趕着馬車急匆匆不知道要去哪裏的人,各種聲音、各種顏色、各種香味,小寶走在街上,覺得耳朵、眼睛、鼻子都忙不過來了。

有人挑了一筐小雞蹲在路邊賣,小寶望到小雞就走不動路,蹲在筐子前面一眨不眨地望着裏頭唧唧叫個不停的小雞。

長着黃色絨毛的小雞軟軟的一團,跳着小腿對着筐外面叫。小寶伸出手去想摸一摸,賣雞的人道:“你買嗎?不買就不要摸。”

小寶問他:“多少錢?”

小販看他呆頭呆腦的,又穿得十分富貴,于是道:“二十個銅板一個。”

小寶把荷包裏的錢倒出來,又銅板,也有碎銀子,他分不清區別,全部攤在地上,仔細數:“一,二,三……”

等他數到十,就不知道怎麽繼續數了。

小販眼睛發亮,“看你是小孩子,算你便宜些,這些錢一共給你三只小雞,怎麽樣?”

小寶想了想,算不出來,“好吧。”

小販心裏樂開了花,伸手就要去撿地上的銀子,小寶眼睛全在毛絨絨的小雞身上,挪到一邊不去管錢,讓小販自己撿。

小雞好可愛啊,小寶的眼睛彎成了兩彎月牙。

“光天化日,竟敢行欺客之事,這位小哥好生大膽。”一只手捉住了小販想去撿錢的手。

小寶捧着一只小雞,仰着腦袋望過去。

一道長長的影子落在他身上,小寶眯着眼睛,看到那個人的臉。

他窩着嘴,呆住了,腦袋裏漫天打轉着娘教過的一句詩。

謙謙君子,溫潤如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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