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臨清與王子骞暫在張府住下了,張瀾還算有心,替他探聽了此次監考的官員名單,其中巡鄉試的總考官竟是蘇州大儒,時任上佐的孫叔邈。以當時默認的規矩,王子骞若能考中,便應向他拜師。

然孫叔邈此人清高不凡,不喜學生攀親帶故、媚而結交,張瀾提議暫不拜訪,一則不弄巧反拙惹人生厭,二則此次恩科皇上有意從嚴,貿然登門怕會留人口舌。

臨清心以為然,原先還擔心有人花錢買名,王子骞無權無勢的,會淪為名利的犧牲品。聽得是孫叔邈任主考官,臨清放心不少,至少頭三甲必是憑真才實學競位的,即算杜絕不了全部作假,王子骞若能正常發揮,也能博得一席之地。

六月十五這一日,豔陽高照,離蘇州城幾十裏遠的陸山村已是一片農忙景象,灼烈的日頭曬得人睜不開眼睛,田裏頭都是躬身勞作的村人。三伏天氣,汗水像流不盡一般,村人割一把稻子,便要拿脖子上挂着的汗巾猜一把汗,不然汗水糊了眼睛,一不留神就該割了手。

與那田間繁忙景象相對應的,是考場外人頭濟濟的考生。來自蘇州周邊各縣的考生将考場圍了個水洩不通,等待着考場門開。有錢家的在馬車裏納蔭,寒門書生只得頂着烈日苦苦等候。還未到進考場的時辰,就已經有好幾個考生中暑倒下了。

張瀾派了馬車送考,臨清與王子骞才不至于站在日頭底下挨曬。

只是現下的處境倒不比站在外頭好到哪裏去——

張瀾一手掀着簾子,好奇地打量外頭的盛況,嘴裏啧啧稱奇,另一只手卻抓着臨沅的手揉來揉去。臨沅面色僵硬,好幾次都差點忍不住甩開。

本來對于這樣的熱鬧,張瀾是沒多大興趣湊的,只是臨沅執意要來送考,張瀾便死皮賴臉地跟過來,一路毛手毛腳,全然不顧車裏還有外人。

臨清坐如針氈,看着師兄委曲求全的模樣,實在心疼,可又無力相助。

王子骞這兩日一直忙于溫書,可謂兩耳不聞窗外事,此時坐在車裏,外頭吵吵嚷嚷的,他無心看書,眼睛不由落到了張瀾與臨沅握在一起的手上,好奇地望着,一眨不眨。

臨沅被小孩子這樣盯着,難堪不已,輕輕掙了一下。

張瀾回頭疑惑不解地看他一眼,“做什麽?”

臨沅恨不得把臉埋到地洞裏去。

陸續有幾家應考的少爺認出張瀾的馬車,過來同他攀談。

有人調笑:“張少爺今年終于過來考試了,怎麽突然開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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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瀾便解釋是來送考的,衆人見王子骞小小年紀,不免好奇,問來問去,得知是沈絮的學生,話題便又轉到沈府抄家上,一番唏噓。

又瞧見車裏還坐了個書童模樣的少年,便問這位是誰,張瀾不假思索道:“這是沈絮的外寵。”

衆人又驚訝又好笑,都說這蘇州城原先唯一不養男寵的沈府怎麽竟也随了大流,何時養的,竟瞞了滿城的人。

臨清的頭便埋得跟臨沅一樣低了。

那頭考生苦苦候考,這頭言談宴宴,好在沒一會兒便有人出來宣布開考,話題便這樣止了。

一衆考生魚貫而入,王子骞得了張瀾提前打點過,得以從旁門進入考場,不必冒着日頭同衆人擠得混身是汗。

王子骞以這樣小的年紀應考,又得了庇蔭能走特殊通道,不免惹來許多考生的注意。羨慕的,不屑的,只是不敢做聲。

臨沅将手裏備好的幹糧、換洗物品交到臨清手上。這一考便是三日,吃喝拉撒全在一間窄小的考室裏,臨清作為書童,在王子骞答卷期間,負責他的飲食和生活。

臨沅道:“東西不夠了,便托人傳個話。”

臨清知道必是張瀾安排過了,未免二人在裏頭有個萬一,買通巡考的考官在必要時能帶個話。

臨清點頭,朝張瀾鞠了一躬,“謝謝少爺。”

張瀾拍拍王子骞的腦袋,“小孩兒好好答,讓我看看沈絮都教了你些什麽。”

王子骞點頭,謝過張瀾,便與臨清一道踏入考場。

考官一間一間走過來發試題,走到王子骞這一間時,不免多看了他一眼。這一個考場基本都是及冠少年,唯獨這一位是個十二歲的小孩兒,難免不惹人注意。

王子骞接過考官手中的竹筒,剝開火漆,拿出裏頭的試題,看了片刻,便定神作答起來。

一連三日,臨清守在考室外頭,與王子骞同吃同睡。裏頭考試時,他便在外頭候着,唯恐少了墨短了紙。

日頭毒辣,考室內悶熱不堪,考室外烈日當空,考場裏半點風都沒有,本就空氣凝滞,悶躁不堪,加之吃喝拉撒全在這一方考場裏,才第一日下午,就已經是各色氣味混合,熏人欲吐。

許是知曉裏頭情況,張瀾托人捎了些香料進來,讓臨清燃着去味,才勉強好一些。而大多寒門子弟皆是獨自赴考,答卷、做飯、倒馬桶,全是一個人的事,卷子沒答完,倒先被漚臭熏倒了。

臨清每日中午生火做飯時,看到那些考生各個面如菜色蹲在陰涼處啃着幹糧,不由生了同情,自己若不是得了張瀾相助,估計也同他們一樣凄慘。

三日過後,考場大開門,一衆學生暈頭轉腦地湧出來,個個都像餓殍浮屍一樣,拖着虛浮的步伐,四散離去。

臨沅早早等在外頭,遠遠望見臨清與王子骞,揮手道:“臨清!這裏!”

王子骞是被臨清背出來的,到底年幼,受不住這樣高強度的折磨,能夠撐到最後一日考試結束才倒下,已是不易。

車夫下馬,接過臨清背上的王子骞,道:“小公子辛苦了。”

臨清也是疲憊不堪,王子骞在裏頭受罪,他在外頭受罪,終于能走出悶熱不堪的考場,臨清整個人都松了一口氣。

臨沅将二人扶到馬車裏,取出冰鎮好的酸梅汁給二人解暑。

王子骞有些中暑,喝過冰湯之後,又閉上眼睛靠在臨清懷裏,臉色依然有些發白。

臨沅用冰水沾了帕子,覆在他額上。轉而接過臨清手裏的碗,心疼道:“都說科舉磨人,連考三天,又是那樣差的環境,就是有才學,也生病耽誤發揮。”

臨清于此深有體會,點頭道:“好幾個人考到一半就被擡出去了,今年提恩科,着實害苦了許多人。”

十年寒窗,為的就是這三年一次的恩科,半途因病退出,只怕病好了又得再氣病一次。

馬車趕到張府,臨沅叫人備了熱水,二人沐浴過後,換了衣服,這才過去同張瀾請好。

張瀾本想設宴為二人洗塵,但見王子骞精神不濟,叫大夫看過之後,說是受了熱,需清火靜養兩人,于是先讓二人回去休息了。

王子骞哪裏受過這樣的苦,一場考試叫他去了一層皮,如今虛弱地躺在床上,臨清替他扇風擦汗,好不心疼。

王子骞哼哼着,眼裏流出眼淚來,喃喃喚着娘,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渴望大人的安慰。

臨清将他摟到懷裏,輕輕拍着他的背,柔聲哄他睡覺。

王子骞迷迷糊糊伸出手臂,抱住臨清的腰,将臉貼在他胸口,慢慢安靜下來。

這樣小的一個孩子,撐到考試完才露出孩子的怯弱,實屬不易。

臨沅端了晚膳進來,将要出聲,臨清噓了一聲,指指懷裏睡着了的王子骞,笑了笑。

臨沅将飯菜放到桌上,清淡的綠豆粥配幾碟涼菜,解暑良品。

“餓不餓,先過來吃飯吧。”臨沅輕聲道。

臨清搖搖頭,“我不抱着,他便要醒,讓他多睡一會兒吧。”

臨沅便端了一碗粥,坐到床邊,舀了一勺送到臨清嘴邊喂他。

臨清與這位師兄素來親近,并不覺得尴尬,張口喝了。

臨沅又喂他吃了幾點涼菜,看了眼他懷裏的王子骞,小孩兒的嘴唇發白,臉色也不好,看得出在考場裏遭了許多罪。

收回視線,他望了臨清,“如今考完試了,你有何打算?”頓了頓,眼裏含了一絲期待,“你若願意留下,我和師傅都會很高興……”

臨清張了張嘴,半晌,垂下眼眸。

臨沅見他沉默,心裏不免難受,輕聲道:“你我自小一起長大,好不容易能再遇到,我怎麽忍心再讓你離開。”

臨清眼裏也是一片苦澀,他如何不想留下繼續伴着師傅,只是物是人非,他即算回得來那個別院,也回不到當年的自己。

他此般出來,便是為了明白自己的心意,看看幾日分別,會否減淡他對沈絮的癡念。

可是離得越久,他對那呆子的思念更盛。他在張府住着精致的房間,吃着珍馐美味,那呆子卻還守着一方破木屋,一日三餐也不知道要怎麽打發。臨清出來第一日,便已經開始擔心,熬到現在,一顆心早已撲到幾十裏外的小山村,一刻也坐不住。

“師兄,我……”臨清哽咽,“我是被送出去的……”

送出去的,所以回不來了。

回來了,心也留在那裏了。

臨沅手一滞,眼眶慢慢紅了。

“你定要走?”

臨清閉上眼睛,點了點頭。

臨沅心口發苦,久別重逢,才見了幾日,又要分別。從前快樂的時光一去不複返,臨沅傷心地落下淚來。

見到臨沅落淚,臨清的眼淚也跟着下來了。

想到師兄在這張府過的是怎樣的日子,臨清就恨不得能帶他一起走。

可他帶不走臨沅,只能眼睜睜看他在這裏受人欺辱。

臨清難過得嗚嗚哭起來,恨命運弄人,怨生不逢時。

臨沅先止了淚,他不願讓小師弟牽挂,伸手替臨清擦了擦眼淚,努力用輕快的語氣道:“不哭了,又不是見不着了,小公子考中了,還要來城裏謝師呢。你若想我了,随時都可以來的。”

臨清知道臨沅是在安慰自己,雖知無望,但還是挽起一個笑臉,點頭道:“你想我了,便給我寫信罷。”

兩人靠在一起,誰也不說話,不敢閉眼睛,怕一閉眼睛,這難得的團聚時刻就倏地一下沒有了。

停了兩日,臨清與王子骞向張瀾辭行。

張瀾裝了一馬車的東西讓臨清帶回去,臨清推辭不過,只得收下。

馬車緩緩駛出蘇州城,臨清從車簾裏回頭再望了一眼,眼眶發酸。怕自己再傷懷,狠心收回視線,放下車簾,任馬車載去一身風塵。

作者有話要說: 之前又有個Bug,張瀾管王子骞叫舉人是不對的,舉人是指上京趕考的學生,鄉試的我也不知道叫什麽(攤手)

頂鍋蓋去溫習科舉常識~~

終于可以進感情線了~臨清吶,情緒醞釀好沒有,一大撥哭戲要來了~

臨清(怒瞪):後媽!別以為我沒看大綱!為什麽隔壁劇組是虐攻,這邊就是從頭到尾虐我!不幹惹!罷工惹!

後媽(望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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