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農忙時節,學堂放了假,田裏熱火朝天,小孩們也跟在大人後邊幫忙,撿稻穗、剝稻谷,休息時湊在一起聊些閑話,話題總離不開王家姐弟。

有人問,蘇州城好看麽,聽說那裏絲綢遍地,都要賤價賣的。

有人問,小娃娃去趕考,考得上考不上,及時放榜,中舉了不要忘記我們喲。

有人壓低聲音,指着王家姑娘漿衣的背影,道倒也舍得,為了幼弟的前程,連自己都搭進去作陪了。

有人附和道,是啊是啊,日日替夫子做飯洗衣,小公子不在的日子,就差住到家裏去了。

有人搖頭道。我看不盡然,王姑娘從來就跟我們這幫下鄉人不一樣,跟夫子才是一路人,才女配才子,也算門當戶對了。

王嬸道,那小公子怎麽辦,換作我,管她是什麽才女,敢進我家門,我第一個拿菜刀把她哄出去。

又有人插嘴,唉,我就說過男子同男子都是一時興致,從來都是龍配鳳,雌配雄,兩個男人怎麽可以在一起過日子。

那柳公子偏生和琴晚過得和睦,你又怎麽說?

早晚問題,你便看着吧。

凡此種種,全一字不差落進臨清的耳朵裏。

他垂下眼眸,不去聽村人的議論,拿一根杆子撥着水,看那池魚苗長得如何。

琴晚道:“你別聽他們胡說,鄉下人就是這樣,閑下來最愛亂嚼舌根。”

“說不說都一樣,我有眼睛,自己看得到。”

琴晚挽了他的手,“臨清,他要真敢負你,我便替你砍了他。”

臨清搖搖頭,“他對我沒有負與不負,他們這樣的少爺,做什麽都是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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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晚着急地掰過他的臉,“你怎麽能這麽想,從蘇州回來後你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什麽都往壞處想,一點生氣也沒了。”

臨清看着水裏搖曳而過的游魚,十分羨慕它們的自由。

他沒有變,只是看清了一些事情。

你看,張瀾對臨沅,不就是想做什麽便做什麽,纨绔少爺眼中,從來沒有真心換真心一說。是他忘了自己的身份,以為少爺沒落了,便不是少爺了。存了不該有的幻想,到頭來只徒惹自己傷心。

才明白,這份真心,沈絮是可以不要的。

要給的是自己,又哪來權利要求他一定收下呢。

還回去吧,強留在自己身邊,終是兩敗俱傷。

琴晚絮絮道:“說些別的吧,那縣令家的千金真是可惡,整日纏着玉郎不放,一點女兒家的矜持都沒有,你不在這幾天,她隔三差五派人催你去府上教琴,見你不在,就要我去,哼,我才不搭理她——”

“縣衙還要教琴先生麽?”

“啊?”

臨清的目光望向遠處,沒有再說話。

教琴的事不消一日便定下來了。

次日便獨自到鎮裏去,臨走時,沈絮站在門口,想問又不敢問,巴巴看着他走遠的背影,不知道他什麽時候能回來。

我去教人彈琴,這段時間不回來住了。

臨清是這樣說的。

沈絮身倚扉門,長久地望着那已不見人的方向,感到有什麽從心裏慢慢消散,那空落落的一塊兒卻是怎麽也填不滿了。

臨清去蘇州的日子,從最初的不習慣到後來盼着他回來,自己亦驚奇,不知何時臨清對他而言已是這樣重要的存在。

沒有人伴着說話,沒有人共躺一室,夜裏一盞幽火,冷清的陋室裏,孤枕難眠。

這樣大的陸山村,只有臨清是與他相熟的。

王潸然同他再有詩詞之通,也不是那個日日伴着他、罵他怨他卻不離不棄的小公子。

沈絮詫異于自己對臨清的依賴,從前摟慣了美嬌娘,享慣了富貴福氣,他對誰都從來沒有過這樣的不舍。

這份不舍究竟是什麽,那只是一個十六歲的少年,然而這樣一個少年卻為何叫自己如此牽挂。

他對一步一生姿的凝碧有過癡迷,對紅袖添香的舒雲有過歡愛,然而随着時間的推移,那些情愫都已模糊不可見,如今留在手邊的,只有一個臨清。

能有一個人伴着,是莫大的福氣。

于是日盼夜盼,終于盼得那人回來了,然而還來不及告訴一聲我想你了,那人卻又收拾了行囊離開。

來了又走的人兒,暖了又冷的屋子,歡欣了又寥落的心。

才知道,伴在手邊的,也是會失去的。

才知道,人家願意給,也會願意不給的。

才知道,自己終是怕寂寞的。

沈絮想,他還會回來麽。

回來了,還會走麽。

臨清到縣衙時,神情是郁郁的。

周勉問他,他只搖頭。周勉便替他收拾了一間空屋,讓他住下,白日教一個時辰的琴,剩下的辰光,發呆或是譜曲,仿佛又回到了從前在沈府的日子。

劉婉婉心不定,往往學了一會兒,就毛躁起來,左右覺得琴弦與自己對着幹,要撥這根偏勾了那根。

臨清道:“心要靜,先要陶醉自己,才能陶醉別人。”

劉婉婉道:“我不要陶醉自己,只要陶醉柳大哥就行。”

臨清怔了一下,琴弦發出铮的一聲嗡鳴。

劉婉婉奇怪地看着他,“先生?”

臨清忽然吼道:“世間有那樣多的人,為什麽偏要奪人所好,你光知道你歡喜他,可曾知道有人比你更歡喜他。不過應了好時機,便要将別人辛苦養好的東西奪去,世間哪有這樣便宜的事。你歡喜之時,可曾想過有人會傷心,他人的心意你從來不會在乎,你這樣的人,還彈什麽琴學什麽曲,通通都是一念之私。我讨厭你,讨厭你……”

話至最後,已是淚流滿面。

劉婉婉茫然無措,不知這向來溫和的小公子為何突然之間性情大變。

“先生,你……”

臨清揮袖将琴掃到地上,弦斷铮铮。

聽得動靜的柳玉郎慌忙趕來,見一地狼藉,不解道:“這是怎麽了?”

劉婉婉害怕地躲到他身後,揪着他的衣袖顫顫道:“我不知道,先生突然發瘋了,把琴丢到地上,柳大哥,我好害怕……”

臨清怒目而視,指着柳玉郎道:“你也如此,從前風流的人,再如何洗心革面,終是不配真心。”

柳玉郎神色一變,撇下瑟瑟發抖的劉婉婉,快步走過去握住臨清的手,“你随我過來。”

臨清臉上早已是兩行清淚,被柳玉郎拽至房中,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柳玉郎輕拍他的背,溫聲道:“我知道村裏有些風言風語,你心裏不痛快。你若是難過,便找我或琴晚說說話,何必把自己逼成這樣,劉小姐是縣令千金,你這樣對她口出粗言,豈不是給自己找麻煩。”

臨清憤憤道:“琴晚待你那樣好,你卻和劉婉婉糾纏不清,我難道罵錯了麽?”

柳玉郎輕嘆,“臨清,你知琴晚都是戲言,你只是自己心裏不痛快,便把氣發到她身上。”

臨清怔了一怔,掩面痛哭。

哪裏不知道劉婉婉是劉婉婉,王潸然是王潸然,自己情形太過相似,一時情難自控,便将心裏藏了多時的情緒全然招架到無辜的姑娘身上。

臨清伏在桌上,将連日來的郁結全然哭出來,柳玉郎知他心中凄苦,只輕輕拍着他,讓他哭個痛快。

臨清哽咽道:“對不起柳大哥,我不是故意說你風流的,我只是太氣了……”

“沒有關系,我知道,不怪你。”。

“我去和劉小姐道歉,我不該那樣說她。”

柳玉郎按住他的肩膀,溫聲道:“你還是先休息一會兒吧,小姐那裏我去說,你不用擔心,劉小姐雖然刁蠻任性了一些,但不是壞人,解釋清楚了,便不會怪你的。”

臨清在床上睡了一日,大哭之後,疲倦難當,一氣睡到傍晚才悠悠醒來。

他下了床,走到銅鏡前,望着裏頭虛幻的人影,手摸上眼睛,腫得難受。

以為勸過自己了,就不會傷心了,到頭來,還是丢不了心裏那個早已根深蒂固的人兒。

臨清茫然看着鏡中人,不知道自己以後該如何是好。

有人敲了敲門,臨清回頭,周勉端了晚飯進來了。

“起了?”周勉道,“肚子餓不餓,過來喝些粥,我去東街買了些清淡涼菜,你來嘗一嘗。

“周大哥……”

周勉将他拉到桌邊坐下,夾了一撮涼菜放到他碗裏,“你願意在這裏住多久都行,但飯不可以不吃,來,先喝粥。”

臨清定定望了他片刻,心裏一片感動,捧起碗大口大口喝粥。

第二日再去教琴時,劉婉婉似乎還有些心有餘悸,不敢再偷懶喊累了,乖乖練着單調的基本功,生怕又挨罵。

臨清想了一宿,還是覺得應該親口向她道歉。

他放下琴,輕聲道:“劉姑娘,昨日之事,是臨清的不對,姑娘包涵。”

劉婉婉連忙擺手,“是我不對是我不對,我不認真練琴,先生罵得在理。”

臨清愣了一下,忍不住彎了嘴角。

柳玉郎與周勉都為他說過好話了,可憐劉婉婉一時被罵懵了,加之二人有意誤導,劉婉婉還以為是自己學藝不精惹得師傅發怒。她此次是下定了決心要學好琴,生怕臨清一氣之下不肯教了,再也不敢耍小姐脾氣,恭恭敬敬過來學琴。

劉婉婉小心翼翼問:“先生不生氣了吧,我再不胡鬧了,往後一定認真鑽研,先生還願意教我吧?”

“嗯。”臨清點頭,“可有一句話,我要和姑娘說清楚了,姑娘若學琴只是為了取悅他人,那臨清便不願意教了。”

劉婉婉露出疑惑的神色,“書上說,女為悅己者容,我喜歡一個人,想為他學琴,以後彈給他聽,有何不對?”

臨清的目光漸變悠遠,嘆道:“歡喜一個人,願意為他做任何事,從前我也覺得是對的。可若就得不到回應,歡喜生怨,即算知道那個人沒有錯,還是忍不住想去怪他。求而不得,若不早早放手,只會化為毫無道理的怨。”

願意給,不一定非得受。

但真心換不得真心,卻定會釀成一碗苦酒,獨自斟酌,傷人肺腑。

劉婉婉打量他臉上哀凉的神色,小聲道:“先生也覺得我歡喜柳大哥是錯的麽?”

“歡喜沒有錯,但若非兩情相願,便就是錯了。”

從來沒有人這樣溫聲細語同她講過道理,爹爹只會關她,表哥只會罵她,連柳玉郎對着她的喜歡,也只是一味的逃。

臨清願意耐心同她說話,劉婉婉心裏仿佛吹過一陣春風,平時蠻橫表面下的柔軟心得了安慰,一下子便把心裏話全同臨清說了。

初見傾心,再見便難相忘,尋常不過的春心萌動,折子戲裏随時便能撈出一大把,卻怎麽也不生厭,饒是看過再多相似的故事,卻避不開那一刻的一眼誤終生。

臨清聽着她的傾訴,回憶飄至那一年的芙蕖潋滟。

水榭樓臺,輕歌曼舞,筆墨揮毫,紙醉金迷。

驀然擡首,何嘗又不是,一眼誤終生。

他做得了別人故事裏的解語花,卻做不了自己故事裏的慧眼清明。

作者有話要說: 後媽:黛玉,黛玉。

臨清(到處看):叫我麽?

後媽:愛哭的黛玉。

臨清(怒):滾!

沈絮:那我叫什麽?

後媽(嫌棄):蠢貨。

沈絮:……

虐完噠虐完噠~~下章蠢貨來接黛玉了~~告白來一發~包子來一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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