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風花雪月(八)
迎素衣前面沒說什麽,後面逐漸話多了起來,甚至不再望着江水,而是轉過頭正眼看着宋辰。
她說話的聲音比較輕柔,所以更加聽不真切她在說什麽,只能隐約聽到邪術什麽的。而後有一句她咬字比較重,清晰地傳入了花無葉耳中——“吾輩當以天下蒼生為重,捍衛正道,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迎素衣的語氣很柔,卻也有那麽幾分慷慨激昂。
這是在勸宋辰回歸正道啊。
她若真能勸得動宋辰,也算是她有本事了。
然而接下來宋辰卻沒再多言,只說一兩句話過後,便向迎素衣拱手告辭,轉身先行離開,徒留迎素衣一人還站在船頭。
花無葉這才正眼望向一層的船頭,素白色的衣袂随風飄搖,身影孤寂落寞。
宋辰走回來時,還朝花無葉眨了眨眼睛。
迎素衣還在那感傷,而他卻是這副輕松的模樣,花無葉就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宋辰回來後好一會,迎素衣才離開船頭重新回到座位,期間卻是再也沒看宋辰一眼。左祯見此,就知迎素衣正處于情緒低落,她抿着嘴唇猶豫了好一會,終于一扭頭看向隔壁桌:“宋公子,你與我家宮主都說了什麽?”
宋辰聞言只看了左祯一眼,并未出聲。
這種事情怎麽能外說,花無葉當即就替宋辰反駁道:“他們之間的事情,跟你有什麽關系?不該問的就別多問。”
“花無葉,你——”
左祯一拍桌案就要起身,迎素衣随即攔下了她,朝她使了個眼色示意她稍安勿躁。
迎素衣微微側過身去,面向着廣闊的江水,不再往花無葉和宋辰這邊看一眼。忽然,她的眸光動了動,微仰起頭望向天際,一盞天燈正向這邊飛來。
花無葉同時也看見了那盞天燈,宋辰一伸手,那天燈便迅速落在了他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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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辰單手托着天燈,擡眸看了眼花無葉,而花無葉也正盯着他手中的天燈。見此,宋辰稍有猶豫,還是一揮手,将天燈內的字體給幻化出來了。
宋辰既有意讓花無葉看,花無葉也就沒講客氣,随他一起觀閱天燈的內容。
口氣很嚴厲,能看出是宋風華所寫。
整篇看下來,花無葉終于明白了宋風華的意圖。
皇帝賜婚,要将安樂公主下嫁宋辰,婚期就定在三個月之後,宋風華已經接下聖旨。自古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不得宋辰做主,若宋辰抗旨不尊,那便是違逆君主,為人臣子的宋風華屆時只能以死謝罪。
簡單來說,就是宋風華以死相逼,要宋辰回長安迎娶安樂公主。
“這一天終究還是來了啊。”花無葉臉上的笑逐漸轉變成苦笑,有那麽一絲絲的酸澀感,倒也不是很震驚。
命運還是難以逃脫的。
前世的宋辰也被皇帝賜了婚,迎娶蘇潋為妻,成為當朝驸馬,不過他并不喜愛蘇潋。
這一次,該來的還是躲不過。
宋辰将天燈收了起來,低着頭沉默不言,眼中神色甚是複雜。
宋風華以性命相逼,為人子,不可能不顧父親的死活,宋辰自是很為難。況且,他也知道蘇潋是他命中注定的姻緣,前世躲不過,今世也一樣,抗旨不尊,便會牽連整個宋家。
宋風華執意讓他迎娶蘇潋,便是要宋辰将心收回來,不為兒女情長所困。
宋辰若執意要跟随花無葉,那便是要放棄靈啓派,置宋氏家族的安危于不顧,這對宋辰來說很難做到。
花無葉不想勉強他,只是見他沉默許久,她還是忍不住問道:“你想如何決定?”
是不是要回去……
先前的輕快灑脫此刻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因靈啓派的一盞天燈,兩人之間的氣氛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按理來說,花無葉現在應該要叫宋辰回去,可是話到嘴邊卻如鲠在喉,說不出口。
隔壁桌的迎素衣一直都側頭望着江水,但是坐在她對面的左祯,時不時就探頭探腦往宋辰那邊看,方才天燈中書寫的內容,左祯一不小心也看見了。
她悄悄湊到迎素衣跟前,壓低聲音道:“宮主,皇帝賜婚,宋掌門以死相逼要讓宋公子遵從聖旨,于三個月之後迎娶安樂公主。”
迎素衣終于不再沉寂,猛地轉過頭來,顯然是有被震驚到。
左祯這會也是神色複雜,宋辰要迎娶安樂公主,她不知是該高興還是該替迎素衣惋惜,因為不論是花無葉還是蘇潋,都是左祯厭惡的人。
但是蘇潋是皇家公主,尚公主前途無量,而與魔教妖女厮混則是自毀前途。
“宋公子,不論你願不願意迎娶安樂公主,都不應該不顧宋氏家族和靈啓派的安危,此事若有兩全之法自是再好不過,可若沒有……你可要謹慎定奪。”迎素衣沒有直接勸誡宋辰聽從父命,她的本意僅是不想讓宋辰與魔教為伍,若能回歸正途,就算迎娶她人……也不是不可行。
“多謝迎宮主提點。”宋辰謙和地回應了一句,但是一轉頭就款款深情地看着花無葉,低聲道,“阿容,我不想放棄。”
這話……花無葉很愛聽。
但是這并不能讓她完全心安,于是故作不為所動地問道:“那你的父親怎麽辦?他那麽刻板,想來是會言出必行的。”
宋風華性子剛烈,并非膽怯懦弱之輩,他敢這麽說,就一定敢這麽做。
宋辰越是沉默,花無葉的心就越是低沉,期盼被一點點磨滅。她知曉此事很難做選擇,忠義難兩全,但必須要做出決策,逃避不得,花無葉最終耐不住性子,起身就準備離開。
“阿容!”宋辰跟着起身拉住了她的手腕,望着她的側顏,眸光深沉,“明日,我會做出決斷。”
花無葉回眸望了他一眼,“那就明日鏡湖見。”
鏡湖,就在雲城外不遠的地方。
花無葉就給他一天的時間考慮,不能把人逼得太緊,畢竟宋辰也不是聖人,不可能事事都做到完美。
花無葉掙脫宋辰的手,足尖輕點縱身飛離畫舫,踏着江水飛到了岸邊,随後沒入人群之中。
看着花無葉的身影消失在視野,他眼底的最後一抹柔光也在轉身的瞬間随之消逝,目光在觸及到同樣已經起身的迎素衣時,瞬時蕩開笑意,但卻只是禮貌性的微笑:“迎宮主,你說的不錯,宋氏家族與靈啓派的安危我要顧全,但不代表我就不能有自己的想法,不能有自己想走的路。如果,連自己想要守護的人都護不了,談何天下大義,談何捍衛正道蒼生?”
他累了。
這次,他只想做個自私自利的人。
前世宋辰為了捍衛正道蒼生,引領各派剿滅魔教邪修,可他并未看到太平盛世,而是血流成河,還有正派之間的勾心鬥角。無數被魔教收養的孤兒,甚至還從未參攝江湖紛争,就慘遭正派人士的屠殺,他都無力阻止。
魔教有些人的确該死,可其中也不乏有心善無辜之人。
本以為奪取了九天攬月,一切都結束了,可沒想到這僅僅只是開始。被強推着引領正派鏟除魔教,大殺四方,漸漸的,都忘了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麽。
話音剛落,宋辰便朝迎素衣拱了拱手,随即同花無葉一樣踏着江水飛到了岸邊。
畫舫的二層本來有四人,如今只剩下兩人。
花無葉和宋辰那桌的茶水還未收走,只是經過春風的吹拂,茶水已然沒有了熱氣,所謂人走茶涼便是如此吧。
左祯扶着迎素衣坐回桌案前,望着隔壁桌空空如也的座椅問道:“宮主,宋公子說那話是什麽意思?若是天下大義都不顧了,那豈不是枉為正道中人?”
迎素衣眼中亦是困惑之色,沉吟片刻後,忽而恍然了悟,“每個人要選擇的路不同,沒有人一生下來就要為正道蒼生奉獻自己。”
活着随心所欲,自由自在,或許才是宋辰最想要的。
而花無葉的肆意灑脫,正合他意。
花無葉在雲城四處游蕩了一整天,也不知宋辰與迎素衣都說了些什麽,往淨宮的人明知她在雲城內,卻沒有任何動作。到了夜間,花無葉随便找了家客棧留宿,至少在明天去鏡湖之前,宋辰不會來煩她了。
可是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卻始終無法入眠,想這想那,思緒兜兜轉轉總離不開宋風華以死相逼一事。
看似灑脫,可她心裏還是很在意宋辰會如何抉擇。
忽然燭光微動,靈源湧現,花無葉一睜眼就看見窗外飛進來一只散發着光芒的蝴蝶。花無葉懶得下床,只坐起身一揮手,将蝴蝶化為字體。
是望月閣的傳信蝶。
花無葉本以為是要催促她回神月教的,看完以後才發現并非此意。
明月問她,是否還與宋辰待在一起。
後面還有一段字:
“我雖不知你們之間後來發生過什麽,但師姐莫要忘了,宋辰當初是如何欺騙利用你的,此恨應是綿綿無絕期。即便他如今是情真意切,可你二人終究是正邪不兩立,殊途不同歸,注定沒有結果,又何必貪戀一時的歡樂,而留下長久的痛苦,望師姐莫要再執迷。”
看完之後,花無葉嗤笑一聲,一揮手便将字體打散。
笑話!她會是那種執迷不悟的人嗎?
看不透求不得放不下,那都已經是過去式,如今逍遙自在才是最重要的,沒有誰可以牽絆住她,得不到的東西,不強求。
不管宋辰怎樣抉擇,她都會坦然接受,是走是留她都可以。
沒有什麽放不開的。
這樣想着,花無葉瞬間感覺心裏舒坦多了。
不論何種結果,不必感嘆不必挂懷,沒有誰非誰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