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風花雪月(九)
湖中水如鏡,故名鏡湖。
時隔經年,沒想到還能回來這裏。
天空中下着毛毛細雨,花無葉一身紅衣靜立在湖邊,她沒有撐傘,任由細雨飄灑發間。湖面整體來看還是很平靜,只有細看,才能看見那微不可見的水波,布滿整個湖面。
花無葉也不知等了多久,身後才終于響起了輕微的腳步聲。
她沒有扭頭去看來人,不一會兒,就見頭頂出現了一把油紙傘,身後那人的氣息也越發清晰,只聽得他柔聲道:“下雨了,怎麽也不打傘?”
花無葉無動于衷,只道:“你來晚了。”
她等了很久。
天空中的細雨已将她的發絲打濕不少,手也冰涼。
宋辰卻笑言道:“是你來早了。”
是嗎?
花無葉眸光微動,擡頭望向天際。
好像的确是她來早了,原來她的內心竟這般迫切,但是花無葉不願承認:“我不與你争。”
宋辰撐着傘走上前一步,與花無葉并肩而立,一同望着平靜的湖水。但這只是表面的平靜,就猶如此時的花無葉和宋辰,內裏早已心潮翻湧。
許久,宋辰都沒再開口。
花無葉等得有些耐不住性子了,盡量克制住波動的情緒,淡然問道:“怎麽樣?都想好了吧?”
“百善孝為先,為人子,斷不能忤逆父母,若自己的父親真因自己而死,恐怕這一輩子都将良心難安。”宋辰沒有直面回答花無葉,只是眼望着湖水,眸光深沉悠長,讓人琢磨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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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話中有那麽幾分哀傷,花無葉的心不由得一沉。
不能忤逆父母,不能不忠不孝,那便是要遵從父母親的意願。花無葉早就料到會是如此,父親畢竟是親生父親,世上僅有一個,旁人自是無法相比,只是這心裏頭還是有點酸澀。
宋辰忽然轉眸望向花無葉,啓唇還欲說些什麽,但是被花無葉搶了先:“君命難違,你且回長安去吧,跟着我本來就不長久,确實沒必要再執着下去,錯過的就讓它錯過吧。雙修之事就此作罷,只要你不說、我不說,就沒人會知道,你的父親也自會幫你洗清與魔教有染的污名。”
花無葉一連串說了這麽多,已表明要與宋辰分道揚镳的決心。
不過一瞬間,宋辰眼底的光輝便徹底黯淡了下去。
他只不過是試着稍微退一步,她便直接要放棄了,心中若有半分不舍,都不會如此灑脫決然,再執着下去當真能有結果麽?
若無結果,執着的意義又何在。
這一刻,宋辰深深意識到,有些事情有些人,不是盡心努力就可以的。
“好。”
千言萬語,終化作一個字。
得到他的回答,花無葉終于舒了口氣如釋重負,卻悄悄垂下了眼簾不敢再看他。她害怕再多看一眼,就會舍不得放下,但是他們終歸是陌路殊途,這段情本就不應該存在,該放手的時候就要懂得放手,放過自己也放過他人。
前世他們便注定陌路,今世也一樣。
蘇潋才是他宋辰的妻子,即便重來一世,這也還是改變不了的緣分,沒必要再苦苦掙紮、糾纏不休。
要活得逍遙自在,拿的起也放得下。
“你知道很多事情,重來一次也還是改變不了的,過往如雲煙,散了就散了。從今往後,你我各不相欠,也沒必要再介懷于曾經的愛恨情仇,咱們各自安好。”
這也許就是最好的結果。
将這些話說出來後,花無葉感覺渾身輕松多了,本就不該背負那麽多,這一世的情愛也本就是妄念,早點結束也好。
花無葉眼角釋然的笑,在宋辰看來卻格外刺眼,他做不到如她這般灑脫。
愛之深情之切,又怎能說放下就放下。
可對方已無意,再執着也是庸人自擾,作繭自縛,何必呢。
宋辰也低頭笑了,下一刻卻伸手将面前人摟進懷裏,手中的油紙傘随之掉落在地。他很想摟緊一些,最好可以不放開,但是他只能選擇隐忍,将這份情意埋藏于心。
抱着她的雙臂想用力,卻又不敢用力。
“阿容,前路漫漫,你多保重。”
花無葉聽見他在她的耳畔低語,還是那麽溫柔深沉,缱绻不舍。
花無葉沒有回應他,只是任由宋辰抱着。
反正今後都各不相幹了,保不保重也無所謂了,分別的話不必多說,就好好享受這最後的溫存吧。
良久,他終于放開了花無葉。
細雨飄灑,朦胧了雙眼。
這傷感沉重的氣氛,花無葉實在承受不來,故作釋然地笑了笑,輕輕甩了下腦袋說道:“走了,你也別多留了。”
看着宋辰點頭,花無葉才放下心轉過身去,宋辰也在同時轉過身。
兩人分別朝着不同的方向,緩緩邁出了第一步、第二步……背對着背,漸行漸遠,湖邊唯有那把油紙傘還停留在那處,任由風雨吹打。
花無葉這次也沒回過頭,既然決意要走,就不會停留。
鏡湖水岸邊,一身素白衣衫的少年郎緩緩彎下腰,伸出骨節分明的手拾起了油紙傘,然後撐着傘靜立于湖岸邊,望着那抹逐漸遠去的紅影。
她可以頭也不回,可他做不到,終究是他作繭自縛罷了。
花無葉離開鏡湖後又回到了雲城,神月教不想回,也沒有其他地方可以去,索性就繼續留在雲城好了。
沒有宋辰在身邊是有點不适應,但慢慢習慣就好。
在雲城一停留,就是三個月之久。
自鏡湖一別,花無葉就再也沒有見過宋辰,一人飲酒,一人宿醉,日子過得倒也算潇灑,清閑自在。
反正前世就已經見過宋辰迎娶別人,這一世再與別人成親也沒什麽大不了。
花無葉不會再像之前那樣執迷了。
夜間,閑來無事,花無葉獨自一人來了畫沙樓喝酒。
畫沙樓位于江岸邊,此時正值盛夏,夜間的畫沙樓沒什麽人,能隐約聽見水裏傳來的蛙叫聲,還有岸邊的柳樹枝上傳來的陣陣蟬鳴聲。
盛夏的夜晚,漫天繁星。
這樣閑靜的日子,也不知還能過多久。
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花無葉獨自在月下飲酒,喝完一杯又一杯,倒也不覺得孤寂。
忽然燭光閃動,身後似乎有人來了。
是的,那人走路的腳步聲很輕,氣息越來越近,難不成是……
已經三個月沒有人陪她了。
花無葉一手捧着酒壺,睜着醉意朦胧的雙眼,盯着燭光裏那道逐漸向她靠近的身影,清瘦又颀長,心中莫名升起一絲絲期盼。
“怎麽,一人在這喝悶酒?”
那人開口說話了,聲音清冷沉靜,不似他那般溫厚輕柔。
心中期盼瞬間落空,花無葉不動聲色地仰頭又灌下一口酒,烈酒入喉,剛好沖散她內心的空虛感。随後,花無葉微微側過頭,靜候那人來到她身旁,用眼角餘光瞧他幾眼。
來人一襲水藍色長袍,發間一根白玉簪,三千銀絲垂散在身後。
“阿浔?”花無葉還未看清他的樣貌,但看見這三千銀絲,以及他那沉靜的聲音,花無葉瞬間就猜到來人是段浔。
雖然期望落空,可看見段浔亦是讓她驚喜。
“來,坐!”花無葉朝着旁邊的空位挑了挑眉示意他,段浔便順着她的意在旁邊坐下。
花無葉伸手拉起段浔的胳膊,将他從上到下都瞧了一眼,最後目光停留在他氣色已恢複如常的臉龐上,嬉笑着道:“你已經出關了?那你身上的傷可是痊愈了?”
“是的。”段浔淳厚地點了下頭。
“那可太好了!”花無葉收回手拍了拍胸脯,“我這心裏的大石頭總算能放下了!”
看段浔的身子骨已恢複如初,花無葉也是打心底高興,而萬花谷就在雲城外,段浔會來這找上花無葉也不足為奇。
“你與宋兄的事我都聽說了。”段浔一眼掃過桌上的空酒壺,目光最後停留在花無葉捏着酒壺的手上,“再過幾日便是安樂公主的婚期了,你當真舍得,讓宋兄聽從父命迎娶安樂公主?”
花無葉眸光微怔,舉起酒壺一口悶,“舍得又怎樣,舍不得又怎樣?”
到最後都是要舍得。
花無葉把手中的空酒壺往旁邊一扔,又拿起了另一壺酒。
正要喝時,段浔突然從她手裏拿過酒壺,然後又拿了兩個小酒杯将其倒滿,親自遞一杯給花無葉,接着說道:“自己想要的東西,不管是人也好,物也好,不去争取一番,又怎知他不會屬于你?”
又怎知不會有圓滿結局。
“可若明知希望渺茫,甚至根本就不可能,那還有去争取的必要麽?”花無葉嗤笑一聲,從段浔手裏接過酒杯一飲而盡,“況且,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緊揪着不放,苦了自己也苦了別人,逝去的就讓它逝去吧,順其自然,歲月靜好。”
花無葉不想再為所謂的情愛傾盡一生了,不值得,也沒必要。
看着花無葉放下那已經空了的酒杯,段浔輕輕嘆了口氣,又為其倒了杯酒,順便拿起自己的那杯酒與她碰杯,“你可知曉,有的人一旦遇見了,那便是一輩子,心裏再容不下他人。與其今後徒留遺憾,倒不如放手一搏,就好比你與宋兄,都不去争取,又何來厮守終身的機會?”
花無葉手裏捏着酒杯,心不在焉地抿了幾口。
段浔這番話确實激起了她心中的浪潮。
宋辰明确說過他傾心于她花無葉,兩人也曾同生共死,可現在他卻要娶別人了,說實話花無葉很不甘心。
即便與宋辰厮守的人不是她,那也不應該便宜了蘇潋那丫頭片子。
花無葉又喝了幾口酒,卻無法消除心中的煩悶,不由得感嘆道:“宋辰已經回長安去了,一切都已經晚了,總不能真讓他不顧自己父親的死活吧?”
在鏡湖訣別時,她其實看出了宋辰的試探,也看出了他的猶豫,只不過她選擇退縮了。
興許只要她一句話,宋辰就真的不會走。
但是已經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