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蜘蛛俠”(1)
過完了春節,藍蓮花客棧也開始忙起來,不斷有城裏的客人到客棧小住,他們來霧蓮山專為了呼吸山裏新鮮的空氣,借這裏的碧水青山養一養被城市林立的樓宇和擁堵的車流折磨得疲憊灰暗的身心。周末裏客棧的房間常常被提前兩周全部訂滿。傅業勤、張惠心和吉飛鴻辛苦忙碌卻樂此不疲,他們都為藍蓮花客棧積累出來越來越好的口碑而感到由衷地自豪。
鮑天意幾乎每個周末都會抽出時間到藍蓮花客棧來幫忙,他有時候會到廚房裏做做飯菜,有時候幫吉飛鴻登記一下來住店客人的信息,有時候替忙得團團轉的傅業勤開車去車站去接一下客人。承諾到霧蓮山來考察茶園的深圳商人爽了約,但香港的劉先生卻提前了幾天攜夫人到了霧蓮山。他們又住進了藍蓮花客棧,受到了熱情的接待。在考察了鮑天意的茶山、拜訪了當地政府的相關部門并聽鮑天意講述了自己的規劃後,劉先生毫不猶豫地同鮑天意簽了投資合同。等他們回香港後,鮑天意所需要的投資很快就到了位,他立即拿着資金和當地政府簽署了新的承包合同。
三月上旬,鮑天意雇了一批工人,在新開辟的茶山上開始種植茶樹。他計劃等到深秋的時候再種植一批。
五月七號這天,傅業勤、張惠心去成都準備參加一個親戚第二天的婚禮。吉飛鴻早晨五點半就起了床,收拾妥當後,她先去廚房給自己煮了一碗水餃,又開始為還在睡覺的客人準備早餐。
大概從七點鐘開始,客人們便陸續到客棧餐廳吃早飯,他們對吉飛鴻做的熬出米油的玉米粥、松軟香甜的包子、饅頭以及張惠心夫婦做的泡菜贊不絕口,吉飛鴻忙得不亦樂乎。
藍蓮花客棧只管客人的早餐。傍晚,打掃好庭院的清潔,喂飽了客棧後院的一群家禽,吉飛鴻總算可以稍作休息了,她坐在廚房的窗戶邊,就着夕陽的餘輝用針線縫好了磨花了的廚衣袖口,然後捧起一本剛從網上買到的高木直子的漫畫《一個人的小繁華》準備看一會兒。忽然,她聽到有人在院子裏喊:“飛鴻老師在家嗎?”吉飛鴻放下書走出去,看到鄰居方姐牽着背了一個大書包的兒子周寧寧朝她走過來,見到吉飛鴻,周寧寧笑逐顏開地喊:“飛鴻老師好!”
“周寧寧好!方姐,你們找我有什麽事嗎?”
“飛鴻老師,我明天要跟我那口子去成都參加一個親戚的婚禮,待會兒就要開車出發提前到城裏幫親戚準備準備,周寧寧要上學去不了。我想把他寄存在藍蓮花客棧一下,你幫忙管管食宿。”方姐說着和兒子周寧寧咧嘴對視一笑,“傅大哥和張姐走之前給我說讓周寧寧睡他們的房間。”
“看來八號真是個黃道吉日啊,這麽多人要紮堆結婚。好,方姐,你就放心把周寧寧交給我吧。”
“快謝謝飛鴻老師。”方姐對兒子說。
“謝謝飛鴻老師。”
“寧寧,不用謝。你作業寫完了嗎?”吉飛鴻問周寧寧。
“還沒寫完。”
“那你先去傅叔叔和張姨的房間,我馬上回我房間去給你拿一盞臺燈過來。他們房間就在這層樓從那頭往廚房數的第二間,剛才我才進去拿了張姨的針線包用,門還沒鎖。”
“要得,飛鴻老師。”
“那就謝謝了,飛鴻妹子。有你幫我看着周寧寧我們就放心了。這孩子平時調皮得很,他學校的老師都拿他沒辦法,我們三天兩頭地就要遭他的班主任找去談話。只有上你的英語課他才能靜得下來。他回來給我們說,你是他遇到過的最好的老師,沒有之一。他說他做夢都想所有的老師全變成你。”
“別說啦,媽。”周寧寧踮着腳伸手想捂住他媽的嘴。
“要得,我不說了。你自己要乖哈,不要給飛鴻老師找麻煩。你傅叔叔和張姨這兩天都不在客棧,飛鴻老師要做很多事情,你不要給她添啥子亂子。”方姐摸摸周寧寧的頭說。
“媽,我不會添亂子,你快回去嘛。”周寧寧把他媽往回推。
“要得,那我回去了。乖點哈,我和你爸帶喜糖回來給你吃。”
“好。”周寧寧邊答邊蹦蹦跳跳地進了藍蓮花客棧直奔傅業勤和張惠心的房間去了。
“飛鴻妹子,那我先走了哈。我們家那個還在屋頭等我。”
“好,慢走,方姐。”吉飛鴻朝着折轉身匆匆往回走的方姐揮了揮手。
吉飛鴻立即回到房間取下自己的書桌上的臺燈給周寧寧拿過去。周寧寧已經端正地坐在那張小圓桌上開始取出書包裏的課本、作業本和文具。
吉飛鴻把臺燈的插頭插在最近的插孔上,把燈光調節到明亮卻不刺眼的亮度。
“飛鴻老師,”周寧寧忽然擡起頭問,“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可以啊,寧寧。”吉飛鴻注視着在橙色的燈光下兩只閃着好奇的大眼睛說。
“你不想有一個兒子或者女兒嗎?像你這麽大年紀的人基本都有自己的兒子或女兒。”
“寧寧,我可以問一下你上小學幾年級了嗎?”吉飛鴻沒急着回答,而是反問了一個問題。
“飛鴻老師,我上小學五年級。”
“哦,那樣的話我要說的你應該就能明白了,”吉飛鴻摸了摸周寧寧的頭,嚴肅地說,“因為飛鴻老師親眼見過一個小朋友離開了這個世界,他只讀到了小學三年級。從那以後我就覺得小孩子的生命太脆弱了。我擔心自己沒有能力去保護好它。”
“那個小朋友為什麽那麽小就離開了這個世界?”周寧寧偏着頭望着吉飛鴻認真地追問。
“因為一場災難。”
“那你當時有沒有救那個小朋友?”周寧寧的神情也變得嚴肅。
“我很想救那個小朋友,可是我沒有能力救得了他。”
周寧寧不敢再問,因為他看到吉飛鴻的雙眼已經湧起了一層晶瑩的淚水。
一陣沉默後周寧寧轉過頭開始翻看自己的課本。吉飛鴻望着臺燈的燈罩出神。
“寧寧,那我就不打擾你寫作業了,你如果有什麽問題就請到客棧的廚房來找我。我想去那裏坐一坐。”
“好,飛鴻老師。”周寧寧沒好意思再看滿眼淚水的吉飛鴻,他朝着圓桌上立起來的書包點了點頭。
吉飛鴻滿懷心事、神情凝重地回到廚房,在那張空蕩蕩的八仙桌旁坐下,把那本自己喜愛的日本漫畫捧在手裏随意地翻着卻怎麽也看不進去。她拿出手機查看郵件,看到了張愛來的一封新的來信。
“飛鴻,我離開你已經有兩個多月了。這兩個多月對我來說就像兩個多世紀那樣漫長。我說這話的時候一點都沒有誇張。等你見到我的同事和朋友Jerry就可以從他那裏證實我說的全都是事實。他每天上班都會看到坐在他旁邊隔間的我每隔一會兒就會停下手中的工作看一看我辦公桌上那個相框裏我們分別時的合影,據他說我還常常會對着照片傻笑,傻笑過後我敲擊鍵盤的手指就會迅速恢複力量和速度。飛鴻,我每敲一下鍵盤都是對你的渴望,我要提前完成工作在這個月內回到你的身旁。我已經提前訂好了五月底的機票,至于具體哪一天我不會告訴你,飛鴻,我要突然出現在你面前,給你一個驚喜。”
以往吉飛鴻每次看完郵件都會立即回複張愛來,但這次卻沒有。她的左手握着手機,右手的手指懸在空中半天,最後只是食指落下來關掉了郵件。她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也不知道當張愛來真的回到藍蓮花客棧請她和他一起離開時她該如何應對。她完全沒有準備離開這裏。她也沒有準備好去愛張愛來。這些日子她已經漸漸習慣了鮑天意有規律地出現在自己的生活裏。哪怕只是吃一頓他做的可口的飯菜或者聽他和傅業勤在大廚房裏一面喝茶一面聊聊茶經或者看着他在藍蓮花客棧的院子裏幫張惠心晾曬剛洗好的被子,她都感到了一種內心被暖陽輕輕撫慰似的安全感和幸福感。雖然她并沒有為此向鮑天意道謝,但她看他的日益溫柔和喜悅的神情也在告訴他:她已經漸漸地習慣并喜歡上了他在她生活中存在。藍蓮花客棧的生意再好客人們也訂不到那間“山岚”,因為那是專門為鮑天意留着的房間,即使為此客棧會損失掉一筆不小的收入。鮑天意似乎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但卻不動聲色,他把自己對吉飛鴻的感情都融化到了他在有限的時間內為藍蓮花客棧所做的每一件事裏,融化在他每一次對視吉飛鴻的眼神裏。此刻吉飛鴻突然想去鮑天意的房間去看一看。
她摸出随身帶着的那張房卡拿在手上端詳了一番,然後離開大廚房來到走廊上,經過傅業勤和張惠心的房間時吉飛鴻透過窗戶朝裏面望了望,看到周寧寧正在認真地埋頭書寫,她微笑了一下,繼續往前走。經過幾間客房時,裏面的燈光亮着,有的客人在聊天,有的在看電視。吉飛鴻聽到一個年老的客人對他的老伴兒說:“這裏的空氣真好,來了這兒之後我覺得呼吸順暢多了,精神也好多了。”他老伴兒說:“那以後遇到成都的霧霾天我們就到這裏來住一段時間。”“好!”
來到“山岚”門口,吉飛鴻朝走廊左右看了看,确定沒人看到她才用房卡開了門,進門後打開房間的吊燈和空調,然後關掉了房門。她走到窗前輕輕推開了一小扇玻璃窗,窗外是漆黑的霧蓮山,冬夜裏山間清冽的空氣吹進房間,舒緩了吉飛鴻方才感覺到沉重和壓抑的頭腦。鮑天意每次離開“山岚”前都會把房間整理得清爽潔淨、一絲不亂。他的小圓桌上放着那兩只傅業勤幫他從霧蓮山的茶園撿回來的紅酒瓶中的一只,三朵高低不一的淡紫紅色的虞美人插在瓶中的清水裏。時間過得真快,這個擁抱過了臘梅花、櫻花、迎春花和桃花的紅酒瓶竟然已經開始擁抱夏天的花朵了。吉飛鴻用手指輕輕地撫摸了一下虞美人柔媚的花瓣,不禁微笑了起來,這個能打籃球會種茶的男人竟然也擅長做精致的木工和可口的飯菜,還懂得用這樣柔美的花朵裝點生活,或許張愛來的擔心是對的,鮑天意的确更容易觸動她的心弦。
吉飛鴻走到鮑天意的床頭坐下來。她看了看那個潔白的枕頭,忽然用雙手把它抱在了胸前。她将自己的臉埋進了柔軟的枕頭裏然後閉上了眼睛,那股熟悉又陌生的味道再一次占據了她全部的身心,那種混合着男性荷爾蒙與淡淡的薄荷洗發水餘香的味道,那種既陽剛性感又陽光潔淨的味道讓吉飛鴻興奮得身體微微有些發抖。她想起鮑天意昨天趕在天黑之前修好了客棧的柴油發電機,讓藍蓮花客棧在停了電的霧蓮山裏鶴立雞群地亮着。和吉飛鴻道別時,鮑天意的臉上還有一小塊黑色的油污,他笑着問:“怎麽樣,老板娘,有我這樣的包身工你應當是別無所求了吧?”吉飛鴻當時只是走過去掏出自己的手絹為他擦去了臉上的那塊油污。但現在想起來,她覺得自己當時應當對他說:“誰說我別無所求,我對你還有各種無盡的索求!”想到這裏,吉飛鴻被自己的“無恥”逗得哈哈大笑起來。笑完後吉飛鴻突然想起自己的笑聲會不會影響到住店的客人和寫作業的周寧寧,所以趕緊捂了捂自己的嘴。這時候她手機的短信提醒音響了起來。吉飛鴻掏出手機打開短信,驚喜地發現這條短信竟來自鮑天意,真是想曹操,曹操到。
“飛鴻,明天我要去參加我弟弟鮑天幸的婚禮。他違背父母的心願辭掉工作開了一家紋身店然後認識了一個把自己出車禍死了的老年狗狗的頭像紋在肩頭的女孩。這個女孩說有了這個紋身,每當她想念自己的狗狗時就可以側頭親吻它。天幸愛上了這個女孩,現在他們一起養了一只秋田犬已經幾個月了。我預感他們會幸福。我也預感我們會幸福。”
吉飛鴻一手抱着鮑天意的枕頭,一手握着手機,她反複地讀那條短信,臉上綻放出甜美和喜悅的光芒。這算是鮑天意第一次向她表白,吉飛鴻突然有一種被幸福擊中的眩暈感。
五月八號這天,吉飛鴻一大早就給周寧寧和自己做好了營養又豐盛的早飯。六點她去叫周寧寧起床,等他自己穿戴整齊之後,兩人在大廚房的八仙桌上吃了早飯。
“寧寧,你昨晚睡得好嗎?”
“睡得好,飛鴻老師。”
“慢慢吃,吃完我開車送你去學校。”
“不用了。飛鴻老師。平時我都是自己走路上學的。走到學校只需要二十分鐘。媽媽說你早上還要給住店的客人做早飯。”
“那好吧,寧寧。吃完了你回房間去刷刷牙、洗洗臉,然後把作業、書本和文具都收拾好,我送你到客棧門口。傅叔叔和張姨的盥洗臺上有牙膏,你帶牙刷和毛巾沒有?”
“媽媽昨天給我放了牙刷和幹毛巾在書包裏。”周寧寧用手背抹了抹嘴,說,“飛鴻老師,我吃好了,謝謝。那我先回房間收拾書包了。”
“好。”
等周寧寧收拾好之後就背着那個大書包回到了大廚房。吉飛鴻牽着周寧寧的手把他送到了客棧的門口,然後交給他一個用幹淨的手絹包着的蘋果,說:“寧寧,我給你洗了一只紅蘋果,你上午上課要是餓了就可以用它來補充能量。中午我等你放學回來一起吃飯,我會給你做你最喜歡的回鍋肉。”
“飛鴻老師,你怎麽知道我最愛吃回鍋肉?”周寧寧的臉仰起來望着吉飛鴻問,笑得像一朵陽光下盛開的向日葵。
“你家廚房就在藍蓮花客棧的旁邊,每次你媽媽在廚房給你做回鍋肉的香氣都能飄到這邊來。我們還能聽到她喊:‘周狗娃兒,快來吃回鍋肉。’哈哈!”
周寧寧頓時紅了臉說:“那是我的小名,飛鴻老師。”
“很可愛的小名。”吉飛鴻摸了摸周寧寧的頭說,“寧寧,快去上學吧,路上注意安全。你媽媽說她給你買了一部手機,上課的時候可不能看手機啊。要調到靜音的模式,知道嗎?”
“知道了,飛鴻老師。”周寧寧點點頭,說。
“那快去吧。”
“好。飛鴻老師再見。”
“中午見。寧寧。”
吉飛鴻目送着周寧寧消失在藍蓮花客棧的門口,沿着山間的柏油路漸行漸遠。她回到大廚房繼續給客人們準備早餐。
這天上午,吉飛鴻招待住店的客人們吃過早飯後收拾了餐具回廚房清洗。不知道為什麽,一向擅長洗碗的她竟然失手打碎了一只碗和一只瓷勺子。吉飛鴻擔心住店客人的小孩進廚房來玩踩到碎瓷片,便慌慌張張地拿起廚房角落裏的掃帚和撮箕收拾,不知是她太使勁兒還是掃帚太脆弱,那個掃帚頭竟然斷掉了。吉飛鴻只得蹲下身來拿着掃帚頭小心地清掃那些碎瓷片。她從廚房的壁櫃裏拿出兩個垃圾袋,把碎瓷片輕輕倒進去,然後把垃圾袋打了一個死結,擔心瓷片劃破垃圾袋,她又在外面套了一個。然後吉飛鴻走到院子裏,把垃圾袋放進了垃圾桶。回廚房的時候,她又莫名其妙地被廚房的門檻絆了一下,幸好及時扶住了門框才沒有摔倒在地。吉飛鴻直起身來摸了摸自己的前額,自言自語道:“今天這是怎麽了?難道我得罪了竈神?”
臨近中午,吉飛鴻開始給周寧寧和自己準備午飯。她切好了青椒、紅椒和蒜苗,燒開了水,正準備把一塊五花肉下鍋時,手機突然響了起來。吉飛鴻把雙手放在圍裙上擦了擦,掀開圍裙從衣服口袋裏掏出手機,打開聽筒問:“您好,請問是哪位?”
裏面一個小孩一邊哭一斷斷續續地說:“飛、飛鴻老師,我……周、周寧寧……哇哇!”
吉飛鴻慌了神,趕緊問:“寧寧,你怎麽了?你在哪裏?”
周寧寧又在電話裏嚎了幾聲,才抽噎着說:“飛鴻老師,他們、他們把我……我的頭、頭打、打破了……哇!”
“哪個打你?你在哪裏?流血沒有?周寧寧!”吉飛鴻急得額頭滲出了汗水。
“周兵……娃兒他們……說我不借、不借作業,給他們抄,他們,放學,路上,用酒瓶子、酒瓶子打了我頭……流了很多、很多、血,哇……我在……在霧蓮……山……霧蓮山茶園。”
“哪個茶園?”
“老、老兵茶園。”
“你周圍有沒有認識的叔叔阿姨?”
“沒、沒有。”
“那你把早上我給你包蘋果的手帕拿出來捂住傷口。站在茶園門口別動,我馬上開車過來接你!”
“要、要得……”周寧寧抽泣着說。
吉飛鴻抖着手摁斷電話,把手機放進圍裙前的口袋裏。她迅速關掉天然氣竈,來不及換下圍裙,沖到廚房的窗臺前拿起車鑰匙就往院子裏沖。
跑到停車的院子裏,吉飛鴻遇到了那一對住店的老夫妻,看到吉飛鴻神色慌張的樣子,老兩口趕緊問出了什麽事。
吉飛鴻一邊打開車門一邊回答說一個鄰居的兒子頭被人打出血了,現在正在老兵茶園門口等他,她要開車去接那個小朋友去醫院。
那對老夫妻叮囑她注意安全。吉飛鴻匆匆道了聲謝就發動了汽車。
吉飛鴻以時速一百二十公裏沖向那個鮑天意擴建後的茶園:老兵茶園,幾分鐘後便看到了捂着額頭站在茶園門口的周寧寧。吉飛鴻隔着車窗朝他大喊了一聲“寧寧”,然後迅速剎了車,打開門跳下車。眼前的周寧寧面色蒼白、臉上血淚橫流,那塊吉飛鴻給他包蘋果用的白手帕已經被染成了紅色。
“寧寧,怎麽樣,頭暈不暈?”吉飛鴻跪在周寧寧面前想察看他額頭的傷口,但稍微松開一點他按住的手絹血就洶湧地流下來。
“飛鴻老師,救我,暈,暈……周寧寧哭着說。
吉飛鴻也流淚了。她吃力地一把抱起周寧寧,咬着下嘴唇踉踉跄跄地把他抱進了車裏的副駕位,并且為他系好了安全帶。
“寧寧,莫哭。越哭血流得越多。我馬上送你去醫院。”吉飛鴻一邊開車一邊說。
“要……要得。”周寧寧說話的聲音已經變得有些微弱了。
從老兵茶園到霧蓮山醫院有二十公裏。周寧寧很聽話,一路上都沒有再哭,不知是失血過多還是已經哭得精疲力竭,他捂住那根血紅手帕的手漸漸松了下來,無力地垂在身體的右側,額頭的傷口還在流血,他閉着眼睛,斷斷續續地說:“飛、飛鴻,老師……救我…..”
吉飛鴻看着滿臉血污的周寧寧,忽然想起了十年前的一幕,那也是一個滿臉血污的小男孩,她當時只能模糊地想象他的臉,聽到他哭着喊:“爺爺、奶奶,救救我……飛鴻老師……救救我……”那個聲音越來越微弱直至被一聲巨響徹底地淹沒。那個滿臉血污的小男孩的臉和周寧寧血淚模糊的臉此刻都如蒙太奇一樣出現在吉飛鴻的大腦裏,她一邊開車一邊“啊”地大哭起來。
擔心周寧寧因失血過多體溫下降太快,吉飛鴻把車內空調的熱風打開,她騰出左手給了自己一巴掌讓自己冷靜下來,然後一邊開車一邊對周寧寧說話以免他陷入昏迷。
“寧寧,寧寧!”
“嗯,飛鴻……老師……”
“你是個堅強的男子漢,聽老師話,別睡着了。”
“好……”
“寧寧,我們回頭把周兵娃兒弄來打,痛打他一頓。”
“要,要得……”
“寧寧,你醒一醒。別睡。”
“好……”
“寧寧,你最喜歡的玩具是啥子?等你傷好了我給你買。”
“蜘蛛……俠……”
聽到這三個字吉飛鴻腦子突然“嗡”地一聲抖出一段回憶。
十年前那個鄰居家的小男孩陳貝佳拿着上了色的一個蜘蛛俠小木偶過來敲她家的門。吉飛鴻打開門,陳貝佳仰起紅彤彤的蘋果臉,舉着那個蜘蛛俠小木偶對她說:“飛鴻姐姐,這個蜘蛛俠是我在手工課上自己染的色,爺爺奶奶告訴我你要辦婚禮了,這個我送給你,當結婚的禮物。”
“謝謝貝佳。”吉飛鴻雙手捧過那個蜘蛛俠小木偶,然後伏下身親了親他。
陳貝佳咯咯地笑起來,有些不好意思地跑回了隔壁。還沒等吉飛鴻進屋,他又跑了出來,背着雙手認真地對吉飛鴻說:“飛鴻姐姐,你記住哦,蜘蛛俠的威力在黑夜中最大,如果你在黑夜中遇到什麽困難只要告訴他,他就一定會來救你的。”
吉飛鴻笑起來,她憐愛地摸了摸陳貝佳的頭,說:“我記住了,貝佳,你的感冒好些了嗎?你奶奶說今天你感冒了所以請假在家沒去上學。”
“我就快好了,飛鴻姐姐。”小男孩甕聲甕氣地回答。
“聽爺爺奶奶的話,平時你要多吃蔬菜水果,這樣才能變成蜘蛛俠那樣威力無窮的小貝佳。”
“好的,飛鴻姐姐,再見。”陳貝佳說完跑回了自己家裏。
吉飛鴻突然覺得頭痛得厲害,她又騰出左手,按了按一陣一陣暴跳的太陽穴,深吸了一口氣,對周寧寧說:“要得,寧寧,等你傷好了就給你買蜘蛛俠玩具哈。只要你答應我不睡着。”
“謝……謝飛鴻老師。”
霧蓮山醫院終于出現在了吉飛鴻的視野裏。現在它和吉飛鴻之間只隔了一條橫着的公路,交通燈變成了綠色。
吉飛鴻正準備加大油門往醫院大門沖時,一輛從左邊道路駛來的小汽車闖了紅燈,它撞上了吉飛鴻的車。
吉飛鴻在被撞擊那一刻腦子裏響起的一句話是她一路上準備說給醫生的:“醫生,我是O型血萬能輸血者,如果需要給他輸血請輸我的。”
鮑天意是在吉飛鴻和周寧寧被送進急救室的半個小時後趕到的。他中午給吉飛鴻打電話想問她為什麽沒有回複自己昨天發給她的那條短信,吉飛鴻的電話一直無人接聽,因為她的手機已經在車禍中被撞得粉碎。他又打電話給藍蓮花客棧的前臺,是那對目送吉飛鴻駕車離開的老夫婦接的電話,他們告訴他吉飛鴻去接一個受傷的孩子了。鮑天意趕緊查到霧蓮山醫院的電話號碼,打過去詢問,那邊值班的人問了門診之後回話說:“剛有一個女的開車送一個額頭破了的小孩過來就診結果在醫院門口被另一輛闖紅燈的車給撞了,現在大人小孩都在急診科接受救治。”
鮑天意沖出門打了車趕到醫院時被告知吉飛鴻馬上要被推進手術室裏接受一個手臂外傷的縫合手術。鮑天意在手術室門口攔住醫生說: “醫生,我是O型血萬能輸血者,如果需要給她輸血請輸我的。”
那個正準備進手術室的戴眼鏡的男醫生從眼鏡上方看了看鮑天意,神情驚訝地說:“你們兩口子是排練好的還是怎麽回事?我們今天用擔架把她從車上擡下來時她閉着眼睛對我們說了一模一樣的話。這個手術不大,如果真需要輸血的話我們血庫裏也有準備。這血是說輸就能輸的嗎?未經檢驗的血就算是一家人的也不能随便用。”
鮑天意摸了摸後腦勺,沖醫生尴尬地笑了笑點了點頭。
周寧寧并沒有大礙,傷口不算深,也不需要輸血。醫生給他進行了傷口的消毒和包紮,并給他服用了止血和消炎類的藥。他父母當天打他手機是醫院護士接聽的。他們沒參加完婚禮就趕到了醫院陪孩子。
鮑天意在吉飛鴻做手術的時候去收費處替她和周寧寧交了費。
吉飛鴻的手術結束後醫生走出手術室招呼鮑天意過去說:“手術很順利,不會留下很大的疤痕。”
“謝謝醫生。”
“我們是家小醫院,只能治些外傷。她是否有腦震蕩還要送去省醫院做CT和MRI的檢查。我們現在就安排救護車送過去。”
“好,謝謝醫生。我可以在救護車上陪着她嗎?我想握着她的手。”
“可以,不過雙手最好先消毒,然後我們給你一套無菌服、手套和帽子。她現在抵抗力很弱,要盡量避免細菌感染。”
“好,謝謝您,醫生。”
鮑天意坐上了送吉飛鴻去省醫院的救護車。她輸着液還處在昏迷狀态,他一直握着她的手。
到了省醫院,吉飛鴻先被送進了重症室,醫生在确認她的各項體征符合檢查的标準後為她做了CT檢查,結果只是輕微腦震蕩。醫生說她已經脫離了生命危險,估計很快就能清醒,所以安排她轉住進了普通病房進行治療和觀察。
鮑天意松了口氣,除了去交費和上廁所外,他一直陪在吉飛鴻身邊,不覺得累也感覺不到餓。
他擅自摘掉了手套,去盥洗間用肥皂反複洗了手,擦幹水之後他把雙手放進衣服裏貼着腰腹部暖和了一會兒,繼續握住吉飛鴻的手。
吉飛鴻漆黑細軟的長發在她飽滿卻失去了血色的臉龐周圍散開來,越發襯托出那張臉龐的蒼白和靜美,病床太窄,容不下已經齊腰的長發,有幾縷從床上蔓延下來懸在空中。這是鮑天意第一次看到吉飛鴻沒有用發簪盤起長發的樣子,盤起長發的吉飛鴻讓鮑天意感覺到幹練與溫婉,散開長發的樣子則讓他看到了她的脆弱與溫柔。她手指的指甲修剪得恰到好處,手部的皮膚細嫩光滑,看上去更像一個十指不沾陽春水養尊處優的千金小姐而非一個可以一次給十五位客人做飯的客棧老板娘。鮑天意想起了她放在廚房、卧室、汽車、皮包、甚至是雞舍盥洗池旁的各種花香的手霜,他喜歡看她每次在洗了碗、打掃了房間、喂了雞鴨後洗幹淨手,然後往擦幹了的手上塗抹護手霜并且輕輕搓揉,再閉上眼睛聞一聞的很享受的樣子,鮑天意喜歡她那種于生活的小确幸中獲得滿足感的嗜好和能力,這也可以解釋為什麽吉飛鴻的微笑那樣明媚、大笑那樣爽朗了,因為她沒有難填的欲壑,那些有難填欲壑的人們笑聲早已掉進了暗黑的深淵裏。想到這裏,鮑天意笑了起來,他俯下身去聞她的手背,即使是醫院消毒水的味道也未能完全遮住那淡淡的茉莉花香,鮑天意用鼻子貪婪地吸着那股香氣,感覺到心醉神迷、欲罷不能,完全沒在意隔壁病床阿姨和照顧她的兒子看他的奇怪的表情。
一直守到天黑,鮑天意才在手機上叫了一份外賣,然後坐在病床前一邊陪着吉飛鴻一邊吃飯。吃到差不多一半的時候,鮑天意聽到吉飛鴻模模糊糊地喊了一句話,一開始沒有聽清楚,于是他放下餐盒,湊近去聽。吉飛鴻的雙眼仍然閉着,嘴角動了動,說:
“爸爸、媽媽,你們在嗎?我怕……我怕……”
鮑天意突然呆住了。
吉飛鴻繼續說:“爸爸、媽媽,你們在嗎?我怕……我怕……”說着兩行淚水從她閉着的眼睛裏流了出來。
鮑天意好像突然被人打懵了一樣感到一陣耳鳴。
他趕緊過去繼續握着吉飛鴻的雙手說:“別怕,我在這裏。”
吉飛鴻漸漸平靜下來。
鮑天意突然意識到:這句話他已經十年沒有說過了。
他開始重新端詳起吉飛鴻的臉來。十年前的那個夜裏,他也說過同樣的話給一個女子聽,他看不清那個女子的臉,因為她全身上下血肉模糊,臉上全是塵土和血跡。他只記得她雙眼緊閉,意識模糊,手裏死死地攥着一件東西,鮑天意用力掰開了她的手,看到一個血跡斑斑的小木偶。那個女子吃力地喊:“爸爸、媽媽,你們在嗎?我怕……我怕……”鮑天意一邊扛着擔架奔跑一邊對她說:“別怕,我在這裏。”他騰出一只手來拿走了她手裏的那個小木偶放進軍裝的口袋裏,然後一手繼續和戰友扛着擔架奔跑一手握住了她的手,那個女子才漸漸平靜下來。
此刻,鮑天意一只手握着吉飛鴻的手,另一只手撩開吉飛鴻臉上的幾縷長發撫摸她的臉,他想努力地找出蛛絲馬跡來核實自己的猜測或者否定自己的猜想。
“天意,飛鴻還好嗎?”病房門口響起一個急切的聲音。
鮑天意轉過頭去,看到傅業勤和張惠心正朝他們走來。
他站起來說:“醫生說她已經沒什麽大礙,只是剛做完外傷縫合的手術,加上有一點輕微的腦震蕩,需要卧床休養。”
傅業勤把手裏抱着的一包東西放下,對鮑天意說:
“那就好。鄰居方妹打電話給我們說飛鴻出事了,我們就立即從城裏趕回來了。剛從家裏給她帶了些換洗的衣服和新鮮的水果。”
張惠心走到床頭,俯身摸了摸吉飛鴻的額頭,沒有感覺到高燒後才松了一口氣,然後她嘆了口氣說:“飛鴻是為了周寧寧才遇到車禍的,現在周寧寧還在霧蓮山醫院,他爸爸媽媽都還在病房裏護理他,他們都很感激飛鴻。”
“兩個人都沒事就好。”傅業勤說,“這都是吉人天相。飛鴻是大難不死必有後福的人。”
“天意,你還沒吃飯吧?我們去醫院食堂給你打一份飯菜來。”張惠心問。
“謝謝張姐,不用了。我剛才用手機點了份餐已吃過了。”
“那你跟傅師傅出去坐一會兒,我們剛才在走廊上打了一壺熱水,我把飛鴻的毛巾、臉盆和換洗衣服都帶來了。天氣這麽熱,我得給她擦一擦。”
“好,傅師傅,我們出去吧。我有一件事想要問你。”
鮑天意和傅業勤來到病房外面的走廊上。傅業勤想在緊挨着吉飛鴻病房的凳子上坐下,但鮑天意拉着他到走廊盡頭的無煙區坐了下來。
“傅師傅,有沒有煙?”
“有。”
“給我一支。”
“你不是不抽煙嗎?”傅業勤一邊問一邊遞了一支中華煙給鮑天意,“給,婚禮上發的,好煙。就抽一支吧,我知道你今天為飛鴻受累了。”說完給鮑天意點燃了煙又給自己點了一支。
鮑天意吸了一口,垂下頭對着地板吐了幾個煙圈。
“傅師傅,我問您一件事。”
“問吧。我知道的都告訴你。”
“飛鴻的爸媽不是出車禍去世的,對嗎?”
傅業勤愣住了。他轉頭看鮑天意,但鮑天意沒看他,繼續看着地板抽着煙。
“你問這個幹什麽?”
“沒什麽。我只是想知道實情。”
傅業勤猛地抽了口煙,仰起頭來對着走廊的天花板吐了幾個煙圈,過了好一會兒,才說:“對,不是出車禍去世的。”
“那是怎麽去世的?”
“地震,512地震。”
一陣沉默。
鮑天意的頭繼續低着,兩滴淚砸到了地板上。
“天意,我們其實也不想撒這個謊。只是經歷過的人才知道那種生離死別和病床前的不一樣。所以……”
“我知道。”
“天意,我和你張姐是運氣好,我們那天去成都看在寄宿學校的兒子所以躲過一劫,但是飛鴻一家那天都在什邡工廠的家裏。她剛和男朋友扯了結婚證,正在商量辦婚禮的事情地震就來了。那個□□的比老鼠都跑得快,丢下了飛鴻和她爸媽。飛鴻她爸那天早晨去給他們買吃的說要慶祝一下,結果被一個邊三輪撞傷了腿,跑不動……”
傅業勤說到這裏說不下去了,他艱難地低下頭看着地板。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繼續說:
“飛鴻……就和她媽一起扶着老吉跑。還沒跑下一層樓房子就塌了。飛鴻是第二天晚上才被救出去的。當時兩塊樓板倒下來形成一個空隙,她剛好就在那個空隙下面,只斷了幾根肋骨。飛鴻的爸媽被壓住了腿,女兒就在他們旁邊,但是斷裂的樓板把他們隔開了,他們看不見她,只能相互喊話,他們一直都忍着劇痛鼓勵飛鴻,但是餘震了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