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
第二天早晨六點,張惠心和傅業勤來到大廚房準備做早飯,他們驚訝地發現張愛來已經在廚房裏忙碌起來了。他身上圍着張惠心平日用的圍裙,襯衫袖子挽到了胳膊上,雙手浸在水裏清洗着一盆西紅柿和胡蘿蔔,一旁的廚臺上還放着一盆洗好了挂着水珠的菠菜。
“愛來,你這是怎麽回事?來了客棧你就是我們的客人,怎麽反倒幫我們幹起活來了?”張惠心笑着問。
“張姐,傅師傅早!”張愛來從水槽邊擡起頭來,沖着兩口子粲然一笑,說,“我很早就醒了,也沒什麽別的事可以做,就上廚房來給大家做做早飯吧。你們昨天發酵好了的饅頭和花卷我已經放在蒸籠裏蒸起來了。鍋裏煮了南瓜米粥。我正準備做一份西紅柿炒蛋、一份胡蘿蔔炒肉和一份菠菜炒豬肝,這些食物對飛鴻手臂上的傷口康複都有好處。 ”
“謝謝啊,愛來,沒有想到兩個月不見你就會做菜了,真不愧是四川大廚的兒子!”傅業勤說着走過去拍了拍張愛來的肩膀,看到廚臺上幾只青花瓷碗一溜兒地排開,裏面分別裝着張愛來切好的生姜、小蔥、大蒜、洋蔥、泡紅椒以及攪拌好了的雞蛋。
“真行啊你!愛來,你這陣勢還真像是一個川菜廚子,連泡紅椒都知道放啊!”傅業勤感嘆道。
“傅師傅,我這都是自學成才,手機上下載幾個美食軟件,比較同一道菜不同人的做法,然後根據你們的口味選擇最适合的那一種就可以了。”張愛來答道,他擡起頭來有些羞愧地看了張惠心一眼,發現她面色和悅,好像已經忘記了昨天晚上那尴尬的一幕,不由得心頭一陣竊喜。
“愛來,需要我們幫着切菜嗎?”張惠心問。
“謝謝張姐,不需要。我一個人就能搞定。飛鴻她平時什麽時候吃早飯?”
“飛鴻通常七點半就和我們一起吃早飯了,她一直都沒有睡懶覺的習慣。這藍蓮花客棧裏只有睡懶覺的客人沒有睡懶覺的主人。”
“那正好,這一鍋粥、一籠饅頭、包子和幾樣小炒一小時左右也就都準備好了。”
這天的早餐四個人吃得分外香甜。西紅柿炒雞蛋、胡蘿蔔炒肉和菠菜炒豬肝都色香味俱全,當張愛來看到吉飛鴻胃口大開吃了很多自己做的菜時,不禁喜上眉梢。
“真沒想到愛來的廚藝這麽了得啊!”傅業勤感嘆道。
“這叫靜水流深。”吉飛鴻笑着看了張愛來一眼,說。
“要我說啊,這還得叫遺傳基因好,有其父必有其子。愛來這廚藝完全可以子承父業,讓川菜在新西蘭發揚光大。”
張惠心吃了一筷子加了泡紅椒的菠菜炒豬肝,笑道。
“謝謝,張姐,可我只想做菜給我心愛的人吃,不想用它去取悅其他人。”張愛來望着吉飛鴻的眼睛,緩緩地說。
“那好吧,我和老傅就又沾飛鴻的光了。”張惠心說完朝傅業勤眨巴了一下眼睛,兩人心照不宣地相視一笑。
四個人将米粥、饅頭、包子和四樣炒菜吃得一幹二淨。
然後大家一起把桌上的空盤和空碗收拾到了廚房的水槽裏。
“飛鴻、張姐、傅師傅,你們先過來,我想給你們看一件東西。”張愛來一邊說着一邊回到了八仙桌旁坐下,從旁邊的一只凳子上拿起一本畫冊,打開來攤在八仙桌的正中央,傅業勤只一眼便認出來那正是從張愛來行李箱裏掉出來又被他放回去的別墅的畫冊,但他裝作是頭一回看到的樣子,露出驚訝的神情,說:“愛來,這是誰家的房子,怎麽裝飾得跟我們藍蓮花客棧有點像。”
“這是我在奧克蘭使命灣買下的一棟別墅,這兩個月我請了一家當地華人開辦的室內裝飾公司幫我把這棟別墅的裝修風格改成了中國風。這是公司在裝修完後制作的畫冊,他們希望将來可以把這樣的風格推薦給新西蘭的其他華人客戶。你們看,這些門匾都是我拿着在這裏拍的照片讓他們仿照做成的。我曾看到飛鴻聞過那些用香樟木做成的門匾,我記住了她當時很陶醉很喜歡的樣子,所以我也讓那家公司用香樟木來雕刻了這些門匾。”張愛來一邊逐頁地翻動着畫冊一邊解釋道。
“這一間,”張愛來翻到一張主卧的照片時停了下來,他看着吉飛鴻一字一頓地說,“是我和飛鴻新家的卧室。我給它起名藍蓮花。推開卧室的落地玻璃門出去還有一個大陽臺,我已經在上面擺好了兩把白色的木質椅子和一張白色的木質小圓桌,坐在那裏能眺望到遠處的大海和奧克蘭的地标天空塔。”
“傅師傅、張姐,”張愛來轉向兩口子,說,“我知道你們視飛鴻為家人,這麽多年的相互陪伴,很難說分開,但我知道比起和飛鴻在一起,你們更願意看到她有一個幸福的家,因為只有伴侶之間的相互陪伴才是最長久的,就像你們倆一樣,多年來都能彼此陪伴,共同分享和分擔。爸爸離世後,就只有飛鴻能讓我有家的感覺,我想要把這種感覺變成現實,我向你們承諾我會用餘生善待飛鴻,用整顆心去愛她。如果你們很想念她,也願意到奧克蘭來看我們,我為你們準備好了房間,它在這裏,歡迎你們來做客。”張愛來說完将畫冊翻到了下一頁,那上面是一間相對主卧小巧一些但也有一個小陽臺的卧室。細心的張惠心和傅業勤發現這間卧室的牆上還裝了一個小小的酒櫃,裏面竟然還放了一瓶中國的白酒五糧液。
“愛來,你這是在誘使我們去你家啊,居然把我最愛喝的白酒都擺好了。”傅業勤說。
“愛來,謝謝你為我們考慮得那麽周到。跟飛鴻一起開客棧這麽些年,我們同她的感情比跟我們那個在成都上班的兒子還要親,她就像我們自己的女兒一樣,我和老傅當然都希望她有一個幸福的家庭,畢竟我們不可能陪伴她一輩子。”張惠心眼睛有些濕潤聲音也有些哽咽,她掏出手絹來擦了擦眼角,接着說,“只要飛鴻能過得幸福,我和老傅就會很開心。”
“飛鴻,我們今天就去成都給你辦理加急護照,等護照辦下來再辦理簽證,需要我這邊出具的資料我都準備好了,簽證最快十天就能辦妥。”張愛來說。
“這樣吧,我和張姐也沒有護照,我們馬上出發去成都辦這三本護照,今天上午這客棧的生意就交給隔壁方妹兩口子打理一下。我和惠心都做了大半輩子事了,等飛鴻走了,藍蓮花客棧關了,我也該帶着惠心去看看世界了。她退休之前就一直想去埃及看一看金字塔和尼羅河,這個心願我得幫她實現了。”傅業勤說。
“飛鴻,可以嗎?”張愛來握着吉飛鴻的手看着她問。
吉飛鴻點了點頭。
上午辦完護照,四個人在中午之前趕回了藍蓮花客棧,他們走回大廚房,鮑天意說:“我想給大家做意大利面午餐。我從新西蘭帶來了意大利面條和一些調料。”
“哦,愛來,這意大利面我們只聽過還沒吃過。以前倒是吃過鮑天意做的炸醬面,味道還是挺不錯的。”傅業勤脫口而出,說完才發現自己不該提鮑天意,張惠心和張愛來都低下頭去不說話,傅業勤只好給自己打圓場,說:“這意大利面可是有異國情調的午餐,愛來肯做給我們吃真是我們的口福。謝謝了,愛來。需要我們給你打個下手嗎?”
“不用了,謝謝傅師傅,我一個人就能搞定。今天早上我做飯的時候順便把做意面需要的肉醬用料腌制好了,也把冰箱冷凍室裏的一點雞胸脯肉放到上面的冷藏室解了凍,飛鴻的傷口正在愈合,最好多吃一點營養全面的雞肉。你們去忙你們的吧,大概三十分鐘後就可以回這裏享用意大利面了。”
張愛來一邊說一邊熟練地系好了炒菜用的圍裙。
“好,那我和惠心這就去收拾一下今天上午離店客人住過的房間,再去給雞和鵝喂點食。”傅業勤說。
“我就在這裏跟天意學做意大利面。”吉飛鴻說。
“你能陪着我做面真是太好了。”張愛來溫情脈脈地看着吉飛鴻說。
只一會兒功夫,一溜兒的青花瓷碗就又在廚臺上排開了,每只碗裏分別裝了切好的番茄、青椒、紅椒、洋蔥、大蒜、小蔥和一小碗綠色的幹草一樣的東西,吉飛鴻端起碗來聞了聞,問:“味道還挺香的,愛來,這幹草葉子是什麽?”
“這是幹的羅勒葉,做意大利面用的佐料,它的作用就像小蔥之于中國的面條和米線一樣。”
吉飛鴻又捧起那只裝肉泥的碗放在鼻子邊嗅了嗅,問道:“愛來,這肉腌得很香嘛,你用了四川的花椒粉嗎?”
“對,我用了一點黑胡椒、四川花椒粉和新西蘭紅酒。”
“真不錯,愛來,你這是中西結合的味道啊!”
“飛鴻,只要你喜歡,我願意在奧克蘭的大廚房裏為你做各個國家口味的美食。”張愛來脈脈含情地看着吉飛鴻,然後湊過去吻了吻她的左臉頰。
“不好意思,打擾一下。”一個熟悉的聲音突然在大廚房的門口響起。
張愛來和吉飛鴻循聲望去,看到了鮑天意。
鮑天意好像一夜之間長出了不少胡子也憔悴了許多。吉飛鴻發現他的眼神裏多了很多東西,但具體是什麽她也說不上來。反正眼前的這個鮑天意和當初在藍蓮花客棧籃球場上教學生打球的鮑天意以及那個坐在大廚房的八仙桌前看着大家享用美食并接受贊美的鮑天意判若兩人。也不知道為什麽,吉飛鴻竟然隐隐地感覺到一陣心酸。
“打擾了,飛鴻,愛來,我過來拿一下我的千斤頂和電烙鐵。”鮑天意站在門口,面無表情地說。
“哦,上次你幫我們修好了柴油發電機後傅師傅就把你的千斤頂和電烙鐵放到客棧的雜物間裏了。傅師傅那裏才有雜物間的鑰匙。你到客房去找他吧,他和張姐正在收拾客房,現在應該正在收拾‘山岚’。”吉飛鴻也面無表情地回答。
鮑天意意識到長久以來吉飛鴻留給自己的“山岚”已經不再是屬于自己的特權了。他苦笑一下,說:“好,謝謝了,飛鴻。”
鮑天意走到“山岚”之前,傅業勤正在和張惠心一邊拆換被套一邊聊他。
“惠心,不知道怎麽的,我忽然想起來一件事,讓我覺得鮑天意有可能真的不是我們想象的那樣有花花腸子。”
“什麽事,說說看。”
“我現在忽然想起來我和飛鴻找到鮑天意的公寓門口時,聽到他床上躺着的那個喝醉的女人說了句‘天意,你怎麽能喜歡那琴心劍膽,我可喜歡了你十年啊!’”
“什麽琴心劍膽,老傅,你別老跟我掉書袋子。”
“這個詞我很多年前寫劇本的時候用過,當時還用它來形容一個有情有義有膽有謀的美麗女子。”
“那又能說明什麽?”張惠心不解地問。
“說明鮑天意之前告訴過那個女的他有自己喜歡的人了啊。而這個人應該就是飛鴻。想想飛鴻住院的時候他那麽盡心地照料她,連上廁所都要背着去,還讓弟弟給飛鴻煲了烏雞湯送過來,如果不是真的喜歡肯定是做不到的。”
“那鮑天意也不該和自己不喜歡的女的喝酒啊!”
“這倒也是。如果不喜歡就應當果斷地拒絕。可鮑天意這人的缺點可能就是有點心軟。”
“你想想,老傅,如果你說你喜歡我,卻又跟一個向你表白的女的一起喝酒,還喝醉了,還讓那女的把你胸前的紐扣解開了,還把那個喝醉了的女的抱到你床上了,你說說,你這能叫真愛嗎?”張惠心越說越生氣,就好像傅業勤真背着她做了對不起她的事情一樣,兩只手竟然微微地發起抖來。
“惠心,你生什麽氣啊,”傅業勤趕緊勸她說,“什麽真愛假愛的,你越說越當真。我最多就跟老王和你喝點小酒,哪裏會去跟別的女人喝酒還喝醉了,再說都這把年紀了,誰還會主動向我表白啊?”
“就算鮑天意沒那根花花腸子,可這件事至少也表明他的意志不夠堅定。哦,有一個女的說喜歡了你十年就可以到你家裏來找你喝酒然後喝醉了躺在你床上睡覺,你還心疼她幫她洗臉,這不管是換了誰都會有遭背叛的感覺吧。我只想飛鴻嫁一個堅定執着一心一意的人,不想她再受到任何傷害。”
“我不也是這樣想的嘛,”傅業勤嘆了口氣,說,“只是,只是,唉,只是我覺得鮑天意就這樣把這段緣分給糟蹋了真是可惜啊。”
“那也是他自己的問題啊,”張惠心想了想,又說,“唉,其實我心裏也覺得挺可惜的。本來好好的緣分,就這麽讓一個他不喜歡的女的和一瓶那個啥外國白酒給攪黃了。”
傅業勤和張惠心不再說話,他們一邊陷入沉思一邊繼續換床單。
這時候鮑天意到了“山岚”的門口,他敲了敲門,說:“傅師傅、張姐,不好意思打擾一下。”
傅業勤和張惠心擡起頭看到了站在門口的鮑天意都驚訝于自己“說曹操,曹操到”。
“天意,怎麽是你,”傅業勤竟然有些激動,當他意識到這一點時趕緊調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緒,克制地問,“你找我們有什麽事嗎?”
“傅師傅,我想過來把當時我修柴油發電機用的千斤頂和電烙鐵拿回去。鮑天幸想借去修一下他的摩托車。如果你們以後想用我還可以再送過來。”
“好,天意。東西都放在雜物間裏,我現在就帶你去拿。”
傅業勤說完丢下張惠心一個人整理房間,自己帶鮑天意去了雜物間。
過了幾分鐘,傅業勤拿着電烙鐵,鮑天意拿着千斤頂,兩人一起回到了大廚房。
“愛來,多煮一個人的意大利面,今天中午天意跟我們一起吃飯。”傅業勤對張愛來說。
吉飛鴻和張愛來一起擡頭驚訝地望向傅業勤,卻發現傅業勤臉上的表情是認真的。
張愛來只好說:“行,傅師傅。”然後和吉飛鴻交換了一個不明就裏、十分困惑的表情。
“我和天意這會兒先去後院的雞圈看一看,有一排雞舍的木頭朽了,我想請天意今天下午幫我們做一個新的。木料和工具這客棧的雜物間裏都有。”傅業勤沒有理會吉飛鴻和張愛來的困惑,說完就和鮑天意離開大廚房去了客棧的後院。
等他們走遠後,張愛來問吉飛鴻:“你覺得傅師傅這藥裏賣的是什麽葫蘆?”
吉飛鴻搖搖頭,說:“愛來,不是‘藥裏賣的是什麽葫蘆’,是‘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傅師傅有時候說話和做事會不按套路出牌,我還真不知道他為什麽要請鮑天意幫我們這個忙。那天在鮑天意公寓的電梯門口,他差一點把鮑天意打了。”
“有可能傅師傅想的是好聚好散吧,天意畢竟也給我們做過很多頓美食,今天我做意大利面給他吃也是應該的。”
“愛來,你很紳士也很君子。”吉飛鴻給了張愛來一個贊賞的微笑。
中午,五個人坐到八仙桌旁,張愛來把五只盛了意大利面加了紅色番茄醬、褐色肉醬、綠色羅勒葉和白色雞肉塊的大盤子分別端到每個人的面前。傅業勤去櫥櫃裏取出張愛來送給自己的那支紅酒并用瓶啓拔出了木質的瓶塞。張惠心把吉飛鴻給自己買的五個鍋盔放在鐵鍋裏用油熱了熱然後擺在一個大盤子裏放在桌子的中央,說:“這是飛鴻排了很久的隊給我買的我最喜歡的成都鍋盔,我們的兒子哪裏有飛鴻對我們體貼,那小子除了想找我們要錢買房子的時候主動給我們打過電話外其餘時間都是我們給他打電話噓寒問暖,哪裏比得上飛鴻,那天她自己遇到了不順心的事還記着給我買了鍋盔帶回來……”張惠心說着聲音有些哽咽,傅業勤示意她不要繼續講了。
傅業勤把紅酒倒進五只杯子裏,又給每個人遞過去一只,然後舉起自己手中的酒杯,大聲說:“我借這杯酒感謝為藍蓮花客棧出過力的天意和愛來,也感謝讓我和惠心來霧蓮山同她一起經營藍蓮花客棧的飛鴻。飛鴻還在養傷,抿一點就可以了,其餘人都幹了吧。”
除了吉飛鴻外,其餘三個人都喝光了杯裏的紅酒。傅業勤又給每個人添了酒。
“這第二杯酒嘛,等吃了天意給大家做的意大利面再說。”傅業勤說完伸手拿了一個鍋盔,又招呼大家趁熱吃鍋盔和面條。
傅業勤咬了一口松脆油酥、香氣撲鼻的鍋盔又嘗了一口酸甜适度、醬汁香濃的意大利面,不禁閉上了眼睛十分陶醉地感嘆道:
“這四川鍋盔搭配天意做的意大利面真是好吃得讓人想再活五百年啊!”
此話一出,原本板着臉、緊鎖眉頭的鮑天意和吉飛鴻的神情發生了奇妙的變化,開始有了幾分笑意。
“瞧你說的,真有那麽誇張?”張惠心将信将疑地問。接着便啃了一口鍋盔吃了一筷子意大利面,竟然也同傅業勤一樣閉上眼睛陶醉了半天,然後張開眼睛感嘆道,“這鍋盔和意大利面組合在一起真是味蕾的高級享受啊!”
聽得鮑天意和吉飛鴻也趕緊效仿他們一口鍋盔一口意大利面地吃起來。随着食物的入口和咀嚼,兩人的心情都慢慢地舒展開來。鮑天意吃完第一口面還朝張愛來微笑着點了點頭。等幾個人都基本吃光了盤裏的意大利面和手裏的鍋盔,傅業勤又舉起酒杯說:“這第二杯酒,我要祝福飛鴻和愛來,他們決定要去新西蘭的首都奧克蘭生活并且開一家藍蓮花客棧,我和惠心都希望他們能夠幸福。”傅業勤說完瞄了鮑天意一眼,清楚地看到他臉上的某塊肌肉痛苦地抽搐了一下。他接着說,“這霧蓮山藍蓮花客棧的房租合同還有兩年才到期,今天我們在去成都辦護照的路上都已經商量妥了,等飛鴻跟愛來去了奧克蘭,我和惠心這兩年先幫飛鴻把客棧經營下去,如果這兩年飛鴻不适應奧克蘭的生活還可以再回到這霧蓮山來經營這家客棧。等客棧的房租合同到期了,我們就可以離開這裏去暢游世界了。惠心,我們同飛鴻和愛來碰個杯吧。祝賀有情人終成眷屬。”
傅業勤和張惠心站了起來,同緊跟着站起來的吉飛鴻和張愛來碰了杯。吉飛鴻和張惠心輕輕地抿了一口紅酒,張愛來陪着傅業勤把杯中的紅酒一飲而盡。
吉飛鴻和張惠心不約而同地偷瞄了鮑天意一眼,見他落寞地坐在那裏,低頭看着眼前的酒杯好像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為什麽,吉飛鴻的心裏又是一陣難過。
“這第三杯酒嘛,我要和天意幹了,”傅業勤一邊給自己和鮑天意的酒杯裏斟滿了紅酒,一邊說,“來,天意,我們喝一杯。”
鮑天意趕緊站起來舉杯對着傅業勤。
“天意啊,”傅業勤用酒杯碰了碰鮑天意的酒杯,用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說,“我也祝願你能和有情人終成眷屬。飛鴻住院那幾天你很辛苦,我到現在才有機會感謝你照顧她。我和惠心本以為……唉,算了。這緣來緣去自因有天意。不說了,幹了吧。”
張惠心在一旁聽了,覺得傅業勤那一句“這緣來緣去自因有天意”真是一語雙關很有深意,她不禁表情沉重地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傅業勤說完将紅酒喝了個底朝天。鮑天意也照着做了。
但在吉飛鴻眼裏,此刻的他像是一個遭綁架被槍指着腦袋喝酒的人。吉飛鴻想起鮑天意在醫院裏對自己無微不至的照料,忽然覺得有些不忍心看他這樣難堪,先前對他的怨恨也煙消雲散了。
“謝謝愛來今天為我們做的午餐,那就這樣吧,下午我和天意還要一起做木活兒趕一個新的雞舍。”傅業勤說完就和鮑天意一起離開了八仙桌朝廚房外面走去。
這天下午,張惠心在客棧招待入住的客人,張愛來陪吉飛鴻進城去買了一部新的手機,鮑天意幫着傅業勤做了一個新的木頭雞舍。等到五個人都忙完了各自的事情聚到大廚房的時候天色也漸漸晚了。張惠心又包了各種餡兒的餃子給大家當晚飯,這一次她特地多包了些鮑天意平時最愛吃的芹菜牛肉餡兒的餃子,因為她心裏很清楚這藍蓮花客棧要散了,鮑天意也不大可能再吃到自己包的餃子了。幾只熱氣騰騰的大碗端上來後,大家圍坐在八仙桌前一邊吃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吉飛鴻發現鮑天意吃餃子的速度比起平常來慢了許多,他的神情很不自在,像是憋着很多話卻又不知道該不該講。他的眼神總是游離在空中的某個地方,眼睛裏有一些吉飛鴻看不明白的東西。
無論如何一言難盡、欲說還休,這一頓漫長的餃子宴也終于結束了。鮑天意遲疑了一會兒,還是對四個人說:“飛鴻、愛來,傅師傅、張姐,時候不早了,我該回去了。你們多保重。”
“我和愛來送送你吧,天意。”吉飛鴻看着鮑天意說。
“對,我們送送你。”張愛來挽起吉飛鴻的胳膊說。
“天意,你路上多小心,我和惠心還要收拾房間、清洗和晾曬客房的床單被套,我們就沒時間送你了。你多保重。今後飛鴻離開了也歡迎常來藍蓮花客棧坐坐,我們喝喝茶。”
傅業勤對鮑天意說,眼睛裏流露出淡淡的傷感和遺憾,他在心裏隐約地覺得,等吉飛鴻離開這裏了,藍蓮花客棧對鮑天意而言就失去了全部的意義。
“好,謝謝傅師傅,謝謝張姐,保重。”鮑天意說。
張愛來挽着吉飛鴻的右胳膊一起陪鮑天意朝藍蓮花客棧外面走去。客棧在霧蓮山的半山腰,鮑天意要到山腳下的車站去乘車。
“我可以開飛鴻的車送天意。”張愛來說。
“今天的天氣很不錯,車站進城的最後一班車還有兩個半小時才發車,我們一起走路送天意吧。”吉飛鴻說。
“那好吧。”張愛來點點頭。
“謝謝飛鴻。”鮑天意說。
三個人在霧蓮山的山路上沉默地走着,張愛來為了不讓鮑天意感到尴尬,在走出藍蓮花客棧的時候松開了吉飛鴻的胳膊。鮑天意同張愛來保持着一個人的距離走在他的旁邊。
天黑了,月亮挂在了天幕上,霧蓮山的森林和草叢中出現了螢火蟲,有的螢火蟲飛到了山路邊,有時候是一只、兩只,有時候是好幾只。它們像是從月球上飛來的一樣,在黑暗中發出月色一樣柔和的光,給初夏濕潤的夜晚帶來了浪漫的氣息。但今夜唯一能感受到這浪漫氣息的是一度挽着吉飛鴻胳膊的張愛來,吉飛鴻和鮑天意充溢着離愁別緒和難言情愫的心卻被這些美麗卻脆弱的小生命撩撥得越發地傷感。
當他們經過靠近山腳的一處客棧時,幾個正在山路上玩耍的孩子遠遠地看到了他們,突然一起朝他們奔跑過來,大聲喊着:“飛鴻老師、張老師、鮑老師!”
等他們跑近了,三人才看清這幾個正是在藍蓮花客棧上過寒假英語課和籃球課的學生。
“天旭,你家住在這裏啊?”鮑天意摸着歡快地跑過來抱住他的一個男孩的頭問。
“對啊,鮑老師,旁邊這個‘紫杜鵑客棧’是我家開的,這幾個同學剛在我家寫完了作業。鮑老師、吉老師、張老師,你們來我家院子裏坐一會兒吧。我請你們嘗一嘗我家院子裏剛結的紅櫻桃。”
“就是嘛,來坐一會兒嘛,吉老師、張老師、鮑老師,我們好久都沒有見到你們了,好想你們啊!”一個小女孩也跑過來抱住吉飛鴻的腰說。
“不吃櫻桃就不準走!”三個調皮的男孩牽起張開的手來擋在他們面前嬉皮笑臉地說。
鮑天意認出其中一個男孩是打籃球時擦破了額頭,擔心父母責怪就找張愛來借了一頂棒球帽戴了兩個星期的王偉。
鮑天意伸手刮了一下王偉的鼻子,笑着說:
“哈,王偉,是你啊!棒球明星改行當起小土匪來了?”
“什麽棒球明星啊?人家是籃球巨星!鮑老師你今後還要教我打籃球哦!今天吃了櫻桃才準走!”王偉不放下和同學們牽着的手。
吉飛鴻發現,鮑天意和這些孩子說話的時候仿佛忘記了煩惱,臉上洋溢着孩童般的天真和快樂,她一直都被鮑天意的童心和愛心所深深地吸引,而此刻這樣的吸引因為分別近在咫尺而變得更加強烈。
“那我們就進去坐一會兒吧,還有一個半小時才發車。我們可以坐下聊聊天再去趕車。”吉飛鴻對兩個人說。
“行,那就進去坐坐,嘗嘗天旭家的櫻桃。”張愛來說。
“太好啦!老師們要到我家裏來咯!爸、媽,吉老師、鮑老師和張老師來我們家了!”天旭興奮地朝院子裏喊。
三個人在幾個學生的簇擁下走進了紫杜鵑客棧的院子。天旭的爸媽聞聲趕了出來,當他們認出來人果然是吉飛鴻、鮑天意和張愛來時高興得合不攏嘴。山裏的空氣很新鮮,吉飛鴻說她就想坐在院子裏看天旭的爸媽摘櫻桃,鮑天意和張愛來點點頭表示贊同,張愛來說:“出門前我專門換了長褲和長袖襯衫,不會給蚊子多少機會。”天旭的爸媽還是點了蚊香放在他們附近的地上。霧蓮山向來以民風淳樸、山民熱情好客而聞名。這一家客棧的老板娘和老板本來就是厚道慷慨的人,對免費教過自己小孩英語和籃球的老師更是滿心感激,這樣的感激化作了他們為三個人端茶送水、搬椅子、摘櫻桃的實際行動。
天旭的爸爸踩在一個小型的人字梯上,他媽媽在一旁雙手舉着一只竹筲箕,借着院子裏高挂着的大燈泡的燈光他們把一串串紅得發亮的櫻桃放進來。不多一會兒,又大又鮮的紅櫻桃就裝滿了那只大竹筲箕。接着他們又端着櫻桃到廚房裏去仔細地清洗。
幾個小學生圍着三個人叽叽喳喳地說着話。
“張老師,您什麽時候從新西蘭回來的?這次回來就不走了好嗎?我們都喜歡聽你講英語吹薩克斯。”一個叫餘慶慶的小女孩望着張愛來說。
“餘慶慶,我剛回到藍蓮花客棧兩天。你的第二個問題我現在還沒有想好。”張愛來低下頭邊喝茶邊回答,不敢正視餘慶慶的眼睛。
“鮑老師,我們什麽時候能再跟你一起打籃球?”王偉雙手按着鮑天意的肩膀問。
鮑天意回答之前先看了一眼吉飛鴻,發現她的眼睛裏盡是傷感和不忍。
“王偉,你家住在哪裏?等哪個周末天氣好的時候我過來找你,我們還去老地方打球。”鮑天意看着王偉的眼睛像是下了很大決心一樣地說。
“好勒,天意哥!我家就在這條路上往回走兩百多米,我們家也開了一家客棧,叫‘格桑花客棧’,我媽媽是藏族。那就說好了,不見不散!”王偉向鮑天意伸出了手掌,鮑天意也伸出手掌響亮地迎擊上去。
這時天旭的爸媽端來了洗幹淨的櫻桃。他們在竹筲箕的下面放了一只大盤子接着清洗後滴下來的水。另外拿了一只盤子用來給客人們裝櫻桃核和櫻桃蒂。
“三位老師,你們能來我們家院子做客真是太好了,我們一直都沒有機會表達對你們的感激。”天旭的媽媽笑容真誠地對三人說。
“請你們嘗嘗我們家的櫻桃吧,這些都是無污染的櫻桃,我們一點農藥都沒有噴過,肥料也都是用的有機肥。有蟲子都是拿手捉的。今年太陽好,櫻桃熟得早,果實大汁水甜,你們多吃點,這個對身體很好!”天旭的爸爸也笑盈盈地對三人說。
“這跟我老兵茶園裏種茶的方式很像。好,謝謝你們。”鮑天意首先說。
“原來老兵茶園是你的啊?”天旭的爸爸神情敬佩地說,“我們霧蓮山的人都知道那個茶園種茶是很環保的,從來不用農業和化肥,茶株的培植也很講究,茶葉的品質比一般茶園的茶都要高很多。”
“過獎了。我只不過是種自己願意喝的茶。”鮑天意謙虛地笑了笑。
吉飛鴻發覺盡管臉上有些胡子茬,這個種茶講良心的男人笑起來的時候依然很有魅力很俊朗。
“謝謝你們,我很喜歡吃櫻桃。”吉飛鴻對天旭的爸媽說。
張愛來嘗了幾顆,說:“真是太美味了!新西蘭也有櫻桃但是和這邊的不一樣,沒有這櫻桃這麽鮮嫩多汁。”
“你們幾個去把手洗了,別把老師吃的櫻桃給弄髒了。”天旭的媽媽招呼幾個學生說。
就這樣,幾個學生、兩個家長、三位心情複雜的當事人坐在月色撩人、清風拂面、幹淨整潔的農家院子裏,一邊品嘗着彙集了日月精華的霧蓮山大櫻桃一邊聊着天。吉飛鴻忽然覺得舍不得離開這裏的一切。這裏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是如此地單純而不設防,濃濃的人情足以驅散霧蓮山冬季的寒冷。她為什麽要離開自己熟悉的一切,飛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去重新開始呢?新西蘭有陽光,
但有能滋養人心的人情味嗎?此刻,她真希望鮑天意能挽留自己。和傅業勤一樣,她也記起來那天醉倒在鮑天意床上的那個女子的酒話“天意,你怎麽能……喜歡……那琴心劍膽,我喜歡了你……十年啊……”吉飛鴻也開始覺得那個女子僅僅是一個求愛不得而歇斯底裏的人,只不過是因為鮑天意心軟才容忍她讓自己出了醜,他們之間應該真如鮑天意所說的那樣沒有發生什麽。假如鮑天意能夠再向她解釋一下,她就會立即原諒他,同他和好,同他一起留在霧蓮山經營藍蓮花客棧。可鮑天意好像已經把這件事給淡忘了一樣,他吃着櫻桃和學生們以及天旭的父母聊着天。眼睛裏依然有些吉飛鴻看不明白的東西。但他不再道歉,也無意挽留。
離別在即,時間也轉瞬即逝,不知不覺一大筲箕的櫻桃就被吃光了。鮑天意看了看表,站起來說:“對不起,最後一班進城的車還有十五分鐘就發車了。我要告辭了。”
吉飛鴻和張愛來還是堅持送鮑天意去車站。三個人謝了天旭的爸媽,又向幾個學生告了別,然後離開了紫杜鵑客棧。
吉飛鴻和張愛來陪鮑天意到車站的時候,汽車的引擎已經發動了。車上的售票員朝三個人招了招手,催促道:“就差你們了,快上車買票吧。”
鮑天意看着吉飛鴻的眼睛說:“飛鴻,那我就走了。你什麽時候離開,記得通知我,我來機場送你。”
吉飛鴻的眼睛一瞬間就模糊了,她極力地忍住不讓淚水流出來。
“好,天意。”她對他點點頭說。
“鮑老師,您等等!”此時,幾個學生氣喘籲籲地朝着鮑天意一邊喊一邊跑過來。
“鮑老師,鮑老師,我們想送您一樣禮物。”餘慶慶一邊喘着氣一邊捧着一個玻璃罐子遞給鮑天意。
鮑天意接了過來,剛說了聲謝謝,那幾個學生就又歡快地跑開了。跑了一段距離,王偉和陳天旭還轉過頭來大聲喊:“鮑老師再見!一定要來找我們打籃球!”
三個人一起看着鮑天意手中的那個玻璃罐子,發現裏面裝了三只螢火蟲。它們平靜地貼着玻璃,忽明忽暗地閃着光,好像在期待着什麽,又好像無欲無求。
“這些孩子,”鮑天意嘆了口氣搖了搖頭,對吉飛鴻說,“飛鴻,下次上英語課的時候你要告訴他們別捕捉螢火蟲。”在那一刻,他好像忘記了藍蓮花客棧的英語課不會再有下次了。說完立即又想了起來,頓時神情暗淡。
吉飛鴻和張愛來也意識到了鮑天意的口誤和醒悟。他們沉默地看着瓶子裏的螢火蟲,一時忘了該說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