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1)

北風呼嘯而過,激得那破舊的紙窗“咯咯”作響。湛凞直皺眉頭,感慨道:“誰能想到這破落小院竟住着朕的六品官員。”

朱文搶先一步推開房門,雙手揮舞着盡量讓屋裏濃烈的藥味散去。然後打發了衆人,才躬身迎進皇上。田漢光老眼昏花,見知府這般舉動,極力睜大眼睛,才要問話,突見來人,大驚失色,立刻要下床跪拜,可惜渾身無力只能掙紮。

湛凞按住他,安慰道:“躺下。唉,朕的朝臣們要是都像愛卿這樣鞠躬盡瘁,朕的大端何愁不強盛。”

田漢光極力忍住咳嗽,喘着粗氣平複了好一陣,才說道:“皇上,臣有話要說。”

湛凞點頭,揮手讓其餘人退下,坐在床邊說道:“你有什麽話盡管說,朕聽着。”

田漢光顫抖着從枕下摸出一本小冊子呈上來,虛弱道:“皇上,豫平自古便是天下的糧倉,國之基石,萬不能有一點差池。早年間,臣游歷過豫平全境,後又根據各地縣志,大致算出了豫平的田畝數。依臣之見,豫平省大約可以收到一千七百萬兩的稅銀。皇上實行稅改,乃是民心所向,只是定要熟知各府縣的良田數目,否則昏官賤民勾結瞞報,極易讓稅銀流失。”

湛凞接過小冊子,翻了翻,感嘆道:“這豫平全境竟描寫的如此詳細,比地理志還精确。這是愛卿的心血啊。各府縣的情形,朕會命人密查清楚。”

田漢光勻了口氣,又道:“晉末時,國庫已無分文,皇室用度全都是由豪強劣紳供給,皇權換官權,官權換錢權,錢權換來無法無天,換而言之,晉末帝就是這天下最大的貪官。如今皇上實行稅改,動了這些人的利益,必會有諸多阻撓,皇上定要行雷霆手段,萬不可半途而廢。南方的闵煜平農重商,雖有大量銀錢入庫,但若天災來襲,銀錢哪有糧食管用。皇上可以重農興商,兩相并舉,三年五載間,必會天下大治國庫充盈。”

湛凞不住地點頭,忍不住氣道:“今年總共收了一千三百萬兩的稅銀,這其中端地和河間府就占了九百萬兩。哼,偌大的端朝只有區區四百萬兩的稅銀?那些官員個個借口說人口凋敝、流民四竄,收不到銀子。當朕是傻子嗎?良田沃野、商行酒肆全都在士紳豪強手中,只按人頭稅能得來稅銀才怪。銀子還沒到國庫,工部就來問朕要錢,開口就是五百萬兩,說是要為源河修堤,能抗百年一遇的洪水。可氣的是那工部尚書李煥明竟說這些錢只夠修十來個縣的河堤。要是将源河沿岸的河堤全部修好,還不知要耗費幾何。唉,水利漕運是大事,朕也只能準了。随後延春等幾個靠北方的省府又來了加急折子,說是遭了雪災,又要朕掏出五百萬兩來。豈有此理,環山省連遭禍亂,剛才平定,又是更在北方,雪患何其嚴重,可慕中原卻沒向朕伸手要過一文錢。其後開春,軍饷又要發下去,可國庫中剩下那點銀子夠做什麽!”

田漢光激憤地直咳嗽,“皇上,這些人欺君啊。鹽鐵歸于國有,光是這兩項的稅銀就不止千萬。”

“所以,”湛凞冷厲道:“吏治和稅改這兩項,朕絕不手軟。”

田漢光艱難喘道:“皇上請您放心,臣和朱大人已定了萬全之策,此次定讓豫平重歸清明。只是朱大人,臣頗為擔心。”見皇上示意他說下去,他這才放心道:“皇上,臣絕沒有小觑之心,相反,臣有時很是佩服朱大人。稅改之初,百姓不甚明了,居心叵測之人便借此煽動民意,致使稅改多有阻礙。朱大人想了條妙計,竟雇了許多戲班子,将皇上的聖旨改成戲文,日夜在河間府轄地給老百姓傳唱,不出一月,再沒人鬧事。由此足見朱大人的應變之能,假以時日磨去了燥進,朱大人必是個能吏。可臣擔心啊,以朱大人以前的出身,恐怕性子中多少有些貪功冒進,萬一被人抓了把柄,朱大人危矣。若臣故去之後,還望皇上派個能幹之人在朱大人身邊幫忖一二。”

“休得胡說,朕還要倚重你。”湛凞見他喘得太厲害,立刻命人進來伺候,又下了旨意讓太醫院派個醫術出衆的過來,随即寬慰了他幾句,這才緩緩而出,仰天出了會神,轉頭看着朱文。

朱文不知皇上何意,彎腰低頭道:“臣馬上命人将府衙收拾幹淨。”

湛凞打斷道:“不必,朕自有住處。今夜府衙動靜不小,你想好說辭了?”

朱文趕緊笑道:“臣可不怕何國民他們。臣就對外說是臣的一個恩人路過河間府來看看臣。臣在京中見那些富商們出門都是帶着一大幫子人,其中就有好些個廚子。何國民他們再疑心,也斷不會想到皇上會微服出京的。”

Advertisement

湛凞面無表情道:“你确實機靈。朕曾對你言過,要你多用腦子不可魯莽,你可做到了?”

朱文老實道:“臣慚愧。臣接到何國民等人的罪證時,是想着立即将他們拿下。多虧了田大人在一旁勸阻,臣這才按下性子,務求将這些人連根拔除。”

湛凞道:“你能聽信善言,權衡輕重,不枉朕對你的期許。你定要好好照顧田漢光,他是真正一心為國毫無私心。你可知他對你如何評價?”

朱文愣住了,聽完皇上所言,頓時感激涕零,伏地哽咽道:“臣就是個地痞無賴,臣知道朝中大部分人都瞧不起臣,沒想到田大人卻看得起臣。皇上,您和皇貴妃信任栽培臣,臣沒有別的法子報恩,唯有忠心替皇上辦事。臣對天起誓,此生若有一絲對不起皇上和皇貴妃的心思,便叫臣斷子絕孫亂箭穿身死無葬身之地。”

湛凞稍許展顏道:“君無戲言,朕不會忘了許你的豫平巡撫一職。”

朱文激動地渾身一顫,見皇上走了,忙爬起跟了上來。

夜間本該安靜,湛凞此刻卻被熙攘的人流堵在了路口,她正因為田漢光生病而心中煩悶,又見人群嘈雜無序,十分不耐煩道:“半夜間,什麽人如此吵鬧?”

朱文指着那處高門回道:“這是當地名流高旭的宅子,今兒是他四十七歲的生辰,拜賀的人太多,從早到晚沒個停歇。大家都說這人極有才華,和董家私交甚好,董平和馬強很推崇此人呢。據說當年他去京城看望董桦,做了個什麽文章,轟動了整個京城。何國民他們也是這人的座上客,經常來拜訪。不過臣看這人就是個酸透的書生,成天之乎者也的。稅改時這人也帶頭鬧事,說什麽地是祖宗留的,什麽天變了,祖宗不變。還說誰做了臣民,誰就交稅,人頭稅才是合理。不能讓祖宗留的地也跟着交稅。臣可聽不懂他說那些,這些都是田大人告訴臣的。不過田大人回他的話臣倒聽明白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一切都是皇上的。高先生想白占皇上的王土嗎?’。占了皇上的王土,那不就是謀反?臣真是佩服田大人會講話。可惜臣教訓了那個大戶後,他倒是識趣老實了,沒給臣個下手的機會。”

湛凞只是冷笑了下,繞道而行,走不多遠,便揮手讓朱文不必再跟着。朱文也不好說什麽,只得回去了。出了城,來到一處驿站,子端拿出來公文,充作個不起眼的小官吏,伺候皇上歇息下。一夜安枕,第二日上路時,子端接到了旨意,竟讓自己派人去密查那個叫“高旭”的人,她一向不會多嘴,立刻去安排了。

由于天氣放晴,回程的路走得快了許多。但快到達岚縣時,湛凞有些餓了,便下馬進了一處官道邊的茶鋪,點了幾個包子興致勃勃吃了起來。天氣寒冷,來個客人不容易,所以茶鋪老板特別熱情,詳細介紹了這一帶的風土人情,又說現今沒了兵匪,百姓都回鄉安定了,這些都是皇帝的功勞。

如此不經意間的大加贊賞讓湛凞心花怒放,她笑意盈盈環顧四周,只覺有股清新之氣撲面而來,甚是舒暢。她随意指着三岔路問道:“這都是通向哪裏的?”

老板笑得更歡,“我們岚縣可是四方的交通要道,往北直通武威郡,往西直到京城,往南,嘿嘿,可就去了天門嶺了。聽說那兒還和南晉對峙呢。那姓闵的,可不要再回來了,誰也不願他們做皇帝。”

湛凞心中一動,又和老板聊了幾句,等歇息夠了,複又跨上馬,卻不是向西走,而是直奔南方。子端心裏一緊,暗暗怪老板多嘴,又勾起了皇上的游興,她硬着頭皮第一次開口阻攔道:“皇上這是要去哪兒?皇貴妃可還在京中等着您呢。”

“派人給仙仙送個口信。”湛凞哪能聽得進去,打馬揚鞭絕塵而去,全然忘了闵仙柔囑咐她的歸期。子端無法,只得快速跟上。

到底年輕,連日的趕路非但沒讓湛凞感覺勞累,反而使她更加精神。到達天門嶺後,她并沒有急着讓子端去通告,只細細觀察了趙岩的軍營布置,這卻引起了巡察士卒的懷疑,當即有十來個手持長矛、面色不善的士兵圍了過來。

湛凞非常贊賞,命令子端跟着兩名士兵去見趙岩。片刻,就見全身頂盔貫甲的趙岩飛奔而來,四周警惕地掃視了一番,揮手示意所有人退下,然後才恭敬地跪下行禮。按照慣例,穿盔甲的大将軍可以免于行跪禮,他這謙卑之舉雖附和他一貫的性子,卻也正好讓皇上心中頗為滿意。

湛凞示意他平身,見幾十斤重的盔甲壓得這位瘦小的将軍站起有些吃力,不由贊揚道:“大将軍不愧是我大端的虎将,朕看這營帳紮得固若金湯啊。”

趙岩躬身笑道:“三軍正在演練,還請皇上進營檢閱。”

湛凞擺手道:“不必了。朕微服出訪,不想驚動旁人,”她指指最高的山峰,“你陪朕到上面去看看。”

“山頂風大,皇上您一路勞頓,”趙岩好心說道,卻見皇上已經精神抖擻地跨步上山了,只得緊緊跟住。

天氣極佳,山頂視野開闊,湛凞頓覺一股豪氣從胸中湧出。趙岩指着不遠處山下的兩處城郭,解釋道:“皇上請看,那裏就是羅湖、小屯兩縣。”又往指着稍遠的南邊小城郭道:“那裏就是平縣,再往南不足百裏就是安穗城,闵煜的心腹韓濤領兵十五萬駐紮在那兒,這只是闵煜的第一道防線。第二道防線是再往南三百裏的濱江城,守将叫林永權,名不見經傳,之所以能統領十五萬大軍,是因為他的姐姐深受闵煜的寵愛。再往南便是闵煜的孟陽,這人和他老子一樣都喜歡用重兵守着自己的地盤,孟陽城中足足有二十萬大軍。”

湛凞眺望道:“看來闵煜的全部兵力都是面向我大端啊。”

“是啊,若是我大端從北向南進攻,其兵力、糧草都是要耗費巨大。若是另辟蹊徑,臣實在想不出好法子。東面大海是闵煜的天然屏障,西面崇山峻嶺又多濕熱瘴氣,不利行軍。”趙岩見皇上面色凝重起來,不想讓這位年輕的君主心中煩憂失了氣勢,于是岔開話題,故意說笑道:“那平縣也不知是個什麽‘寶地’,闵煜把不喜歡的人都往裏面塞。皇上您是不知道,闵煜這人實在沒有心胸,竟只給了他弟弟八百老弱病殘便打發了來。不過這次平縣的縣令倒是有些見識。”

果然湛凞笑問道:“如何有見識?”

“以往的縣令都是緊閉城門,日夜派人巡邏警備。可這位趙縣令一來就立刻恢複了平縣的日常生活,好像不把我軍放在眼裏一般。”

“趙潤玉?”湛凞心中一動。趙岩驚奇道:“皇上怎麽知道的?這小縣令确實叫趙潤玉,只有十六歲呢。”

“好好好,朕要去平縣一趟,親自拜會一下這位趙縣令。”湛凞的話讓趙岩驚愕,他只能望着子端,期許着幫忙勸說。這位女子的身份他是知道,可以說是真正能權力通天的人,可惜他并不了解子端唯皇命是從的性子,所以等了半天,也不見動靜,卻見皇上興奮地下山去,只能苦笑着命令全軍警備,然後親自帶着心腹幹将悄悄跟着,埋伏在平縣周圍,緊張地命令斥候四處打探,一旦有點風吹草動,他将不顧一切拿下平縣保護皇上。

湛凞哪能理解趙岩的緊張心情,晃悠悠進了城,還饒有興趣地四處觀望。子端依舊板着臉,心卻提了起來,做了個不起眼的手勢命令暗衛加強警戒。

平縣雖小倒是挺繁榮,百姓面上也未見惶恐之色,縣令的能力由此可見一斑。輕易打聽到府衙的位置,湛凞毫無顧忌地登門拜訪。

府衙門外只靠着個老頭,懶洋洋地在曬太陽。子端假托姓唐,是縣令的故人。老頭也沒多說,慢悠悠轉身進去回禀。好一會只聽一陣急促地腳步聲傳來,入眼簾的是位衣着樸素的藍衫少年,體态勻稱、豐韻天成、英姿非凡,宛如瑩玉一般奪人眼球。

湛凞暗贊了聲“好”,又見少年望着自己微微一怔,眼中露出又驚又奇又疑又惑的神情。只是一瞬間,少年便恢複常态,拱手施禮,聲音清脆道:“請先生內堂一敘。”

湛凞好似和少年熟識一般,笑着示意少年帶路。內堂中一位國色天香的少女正奉茶而來,見到客人,也只是不解地看看少年,得到首肯,随即便羞澀笑笑,準備退下。少年警覺地将房門掩好,拉着少女,對湛凞笑道:“大端皇帝駕臨,寒舍真是蓬荜生輝。只是我倆不是端朝臣民,所以不能行跪拜大禮。”

“好個聰明的趙潤玉。你是如何認出朕的?”湛凞臉上顯出不加掩飾地喜愛之情。

“我自小便男裝示人,對于女扮男裝,自然比旁人細心些。天下做女子還能有如此磅礴大氣的,除了端皇再無她人。”趙潤玉含笑而道,面無異樣。少女卻露出憂郁緊張之色。趙潤玉安慰少女道:“凝香勿憂,我曾聽人說起端皇在潛邸時女扮男裝微服出巡的奇聞,她自然能看出我的隐秘。”

“你是說像朕這樣嚣張的女子,天下再也找不出第二個,是也不是?”湛凞大笑道:“也是,這世道男尊女卑到極致,既女扮男裝,便要小心藏着掖着,生怕有人窺破。只有朕才能随心所欲。”

“随心所欲,端皇是将我平縣當做了自己的王土了?”趙潤玉不卑不亢地笑道。

湛凞有意試探道:“你放棄了平縣的警備,不就是拱手将平縣讓于了朕嗎?”

趙潤玉笑道:“平縣彈丸之地,地勢平緩無險可守,是個無關緊要的棄地。趙岩和韓濤都是久經沙場的幹将,不會為了這裏大動幹戈。我又何必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湛凞是越發欣賞趙潤玉,又見那少女十分緊張的樣子,打趣道:“這位趙夫人就是名動孟陽的陸凝香吧?朕長得很可怕?何至于讓夫人緊張如此?”

陸凝香是個标準的大家閨秀,很有修養地對端皇道了個萬福,“潤玉因為我得罪了皇上,如今又和端皇相談甚歡,萬一被人傳到了孟陽,後果不堪設想。況且皇上的弟弟已帶兵入了平縣,端皇還是小心為好。”她很委婉地說出了希望端皇趕緊走的意思,她不是無知的女人,對“夫君”的處境很清楚,稍有差錯,九族都會跟着遭殃。

趙潤玉握住陸凝香的手,想讓她安心,“你不用擔心端皇的安危,想必此刻趙岩已親率大軍埋伏在平縣外。至于平縣內,”她看看子端,“稍有不對,恐怕我倆的人頭就移位了。”

“她哪裏是關心朕,她是關心你。”湛凞正色對趙潤玉道:“跟朕走吧。在闵煜這裏,你女扮男裝入官場可是重罪,一旦露出馬腳,便是滅門之禍。只有朕,只有在大端,才可以讓你以女子之身一展抱負。”

趙潤玉苦笑道:“端皇既然假托唐姓,顯然是見過了鹹安先生。當初先生他要偷渡北上時,也曾勸我一同而去,只是家鄉老母尚在,。晉帝對凝香的心思,對我的恨意,我倆這一走,勢必連累家人。”

湛凞輕笑道:“這有何難。”她喚了聲“子端”,道:“盡快将趙母安然接到京城。”

“遵旨。”子端躬身道。趙潤玉拿出一塊玉佩交予子端道:“這是憑證,我娘一見自會明了。海路最為安全,有勞姑娘了。”她又對湛凞拱手施禮道:“多謝端皇援手相助。還請端皇下旨圍困平縣十日,不讓晉帝有疑心。”

“好,等闵煜知道平縣的情形也已經是十日後了,再去抓你母親也是鞭長莫及。”湛凞此刻真是從心底裏喜歡這個趙潤玉,“看來唐鹹安沒有給朕推薦錯人啊。”

趙潤玉溫爾一笑,“既如此,事不宜遲。”

“好,走。不過陸小姐意下如何?”湛凞心情大好。

陸凝香臉色一紅,偷瞧了一眼趙潤玉,低下頭輕聲道:“她去哪兒,我跟去哪兒。”

湛凞呵呵直樂。趙潤玉和陸凝香頗為羞澀,轉身去準備,她們什麽都不帶,只稍加變裝,帶着湛凞等人從邊門處悄悄出來,穿過幾條小巷,便出了縣城。暗衛中早有人将馬匹備好,衆人正跨上馬時,一隊晉兵慢慢地走過來,為首之人騎着白馬,是個衣着鮮明的英偉男子。

趙潤玉和陸凝香趕緊偏轉身子,子端使了個眼色,幾個暗衛打個掩護,将趙、陸二人擋在那男子的視線外。只有湛凞暗中示意暗衛不要護她,笑嘻嘻沖着男子點頭示意,然後坦蕩離去,她已經認出了此人。

男子完全被湛凞吸引,臉色微有驚訝之色,似乎在回想這是誰家的子弟,跑到平縣來為何?見這子弟雖衣飾無奇,卻用的是上好衣料,也不敢小瞧。他現在是落毛的鳳凰不如雞,早沒了以前的張狂,當下也沖這子弟颔首示意,只是奇怪這人好眼熟。等進了平縣快到府邸,男人突然一拍腦袋,怒吼一聲,“湛凞!”跟随的士兵吓了一跳,緊接着又聽這男子恨聲道:“跟我去追。”說着撥轉馬頭,剛要揮鞭,有個城門小校慌張跑來,“三、三爺,不知從哪兒來的端軍,好多人啊,平縣被包圍了。”男子臉色大變,“還不趕緊關了城門,去找趙潤玉。”

這男子正是闵炫。闵煜退兵後便将他趕到了平縣。雖府邸和地盤都是極小,但借着柳玉陵的財力,他也混得有點滋味,暗自四處網絡謀士,倒真也給他尋到了一兩個。聽從了謀士韬光養晦的建議,他面上做出了不學無術的樣子。今日他便是去郊外游獵,不過他也不敢走遠,畢竟這裏離了天門嶺很近,而且那該死的縣令竟然一上任就撤去了所有警備。他以為縣令的作為是闵煜授意,心裏自然不滿,故而和趙潤玉也沒什麽交集。闵煜只給了他八百老弱病殘讓他駐守平縣,連個封號都沒有,到現在他的府邸都沒有門匾,分明就是叫他出醜。但如今顏面是小,命才是重要。闵煜的借刀殺人,他一眼就瞧了出來,所以趙潤玉不守平縣,他倒是派人日夜暗中監視,一旦情勢不對立馬逃跑,他這點人馬抗衡端軍簡直就是找死。

今日見到這氣勢不凡的年輕人,他雖有拉攏之心卻疑慮此人面熟,生怕是闵煜派人來試探。這也不能怪他,他與湛凞見面時,他已成年,再怎樣落魄面貌也不可能大變,湛凞當然一眼認出。而湛凞那時才十五歲,如今已快二十,身形體貌多有變化,只有家人或愛人這般親近到骨子裏的人才不覺變化顯著。等快到府邸時,他不知怎麽靈光一閃,竟想了起來,頓時恨意陡顯,才要去追,又聽聞被圍困,立時被吓得一身冷汗,這可往哪兒跑啊。他顧不得形象,跑進府去找他的謀士商量對策。可惜啊,就算他謀士有通天的本領,可屁大的地方又無兵無糧的,如何守城?他已經感覺氣息不暢手腳發軟,難道湛凞是因為他對闵仙柔的妄念,所以要除之而後快?還好此時有個謀士跳了出來,希望用三寸不爛之舌說服端軍退兵。他就像溺水之人抓到一根稻草,趕緊打發此人去了。

接見謀士的正是湛凞,她是知道柳玉陵之事的,想看看這個聽命于闵仙柔的女子是如何在闵炫身邊行事。那謀士并不認識端皇,且沒有眼力,不知天高地厚地混亂說了一通,其意無非就是說不宣而戰,非君子所為。

湛凞氣得差點笑出聲,命人将這謀士轟出去。心中有點對柳玉陵刮目相看,将些無能之人送給闵炫,安其心,漲其欲,對大端無威脅,讓闵煜難心安,是個奇女子。随後她又叮囑了趙岩幾句,帶着趙潤玉等人返回京城。

路上,湛凞甚是無聊,随口問了趙潤玉,“聽唐鹹安說,你七歲替父伸冤,将給朕聽聽。”

趙潤玉笑答,“草民的父親是當地的富商,好善樂施,故而多有趙氏族人前來投靠,豈料卻招來殺身之禍。草民六歲那年有個叫趙吉的人領着三個兒子來府上借些銀錢,父親一對族譜,當即認了趙吉為大哥。母親甚是奇怪,這趙吉已經七十多歲,卻有三個三十不到的兒子,她勸父親多留心。父親不以為然,說自己也是四十歲才得了孩子,趙吉定是也如他一樣。這趙吉拿了錢財,不願像一般人在府上混吃混喝,執意要回村種田。父親對趙吉的舉動大加贊賞,以為他是個自尊之人,實在有困難才來借款,便去了戒心。趙吉的村子距離府第也不過半日路程,父親常去探望。春節後的一日,父親照例又去探望趙吉,這一去便再也沒回來。第二日衙役來叫母親去認屍。原來趙吉報官說,父親強/暴村女未遂,将村女之父殺死,後和趙吉起了沖突,推搡之中,父親撞到了桌角立時氣絕。”

趙潤玉黯然神傷了一陣,又道:“母親哪裏能信,當初身子不好嫁于父親後一直無子嗣,父親又連納了三房姬妾均無所出,沒幾年三房姬妾都是生病而亡。父親信奉佛道,再不肯納妾,只說有子與否皆是命,哪能誤了別家姑娘。這樣的父親怎會去強/暴村女?草民跟着母親去了府衙,瞧得真切,父親的屍首上全是傷痕,分明就是被毆打致死。那對被殺父女粗手粗腳,分明就是幹慣農活之人,父親養尊處優,如何能将這對父女殺死?那趙吉都快到耄耋之年,手腳哆嗦,行動不便,草民一七歲小兒都能将他推翻在地,他怎還能和父親推搡?母親不服,上告縣令。怎奈縣令就是不許翻案,可憐父親,身後還要背負惡名。草民怎能心甘,聽說将有大官路過,便讓人在官道上日夜守候,然後親自攔轎喊冤。所幸是宋耀宋大人接了狀子,替父親洗脫了冤屈。原來這趙吉年輕時就有惡名,後來四處游蕩入了強盜窩。端朝建立後,悍匪都被剿滅,他卻僥幸逃脫,途中認了三個流氓為幹兒子,又打聽到父親的名聲,便想訛點銀子,好回鄉作威作福。為了錢財,平日間他們見父親都露出和善的虛僞嘴臉,鄉民們害怕報複,不敢向父親直言。恰巧那日他們強搶村女時正被父親瞧見,父親不能容忍,和村女父親一同解救村女。那三個流氓哪肯罷休,雙方厮打起來,最後父親和那對父女都沒有幸免。可恨趙吉,想出嫁禍之計,又見縣令貪財,便許偌等謀到趙氏家産,分其一半。如此一來,縣令怎會翻案。所幸老管家忠心,草民又一直扮作男兒,這才沒叫趙吉得逞。為避日後風險,父親昭雪後,老管家将地産變賣,帶着草民母女到了一處頗為隐蔽的山下定居。”

“真是不公。”湛凞有些忿忿,她知道自古以來女子是沒有權利繼承家産,若是富裕人家只剩下孤女寡母,那麽整個族群便會召開族會,将此人家的家産瓜分,分的最多者負責寡母的贍養和孤女日後出嫁的嫁妝。若不是趙潤玉假作男兒,現在這家母女已無前途。她疑問道:“你父怎會将你充作男兒?你和陸姑娘又是如何結緣?”

趙潤玉道:“這也是無心之舉。父親不惑之年才得了草民這個女兒,當下是大排筵席,足有半月。按慣例,生了女兒只放挂鞭炮了事,只有生了兒子才可以擺宴待客。父親也沒有刻意解釋,接生的穩婆沒幾日又随家人去了外地定居,母親也是個喜靜之人,貼身的丫鬟婆子總共只有三人,日後父親又給草民請了啓蒙先生,将草民寵得無以複加。連番舉動,外人想當然以為草民是趙家男丁。母親當時是以為不好,父親卻說等草民到了髫年請了西席,再對外澄清也不遲。唉,母親知道,父親雖嘴上不說,但心裏對沒有男嗣還是介意的,将草民充作男兒不過是聊以自/慰罷了。至于草民和凝香的結緣,當真是好笑。父親與陸伯父是好友,陸伯父志在仕途,金榜題名後一直留在京城,與父親多年不見。草民一歲那年,陸伯父只身回鄉祭祖,特地繞道來看望父親。長輩們一見之下激動萬分,當下喝了個酩酊大醉,糊塗間便寫了婚書,交換了玉佩做了文定。次日陸伯父因急着趕路,沒來及支會尚在酒醉中的父親便走了。父親幾次三番要去看望,奈何世道太亂,在路上被搶了數次,只得作罷。想來陸伯父是聽了外面傳言,以為父親得了男嬰。而父親必是以為家人告之了實情,也就沒多說。”

湛凞聽得津津有味,“那婚書如何書寫?陸家不是遷到了孟陽,怎麽也沒了聯系?”

趙潤玉笑道:“酒醉之下的書寫哪能清晰,婚書只有八個字‘趙陸結親,玉佩為證’。”她望着凝香溫柔一笑,陸凝香會意笑道:“因是南方人,父親在京城甚被排擠,在民女七歲時便攜全家回了孟陽,投靠了闵煜。其後寫了封信趙叔叔,卻石沉大海,父親焦急,四處打聽均不得消息。民女十歲時父親過世,家中也無男丁主持。所幸母親寬厚,待兩個姐姐猶如親生,待姨娘們更是情比姐妹,這才勉強安穩下來,後母親病故,又依仗兩個姐姐的夫家勢力,陸府才得以保全。民女後來才得知,所謂保全不過是闵煜看中了民女,他們想借機巴結而已。”

趙潤玉接着道:“當年接到陸伯父信件時父親剛被冤害,草民要假充男兒保住家産,所以母親便沒有回信。後來隐居,母親也恐有人觊觎陷害,一直不敢将草民女兒身份洩露。直到去年,母親覺得陸家小姐與草民同年,也是年歲不小,恐怕耽誤了她,于是要草民去孟陽了結此事。草民去了孟陽,先拜會了宋耀先生,又認識了鹹安先生,本想着過幾日再去陸府拜訪,哪知突然傳來了闵煜看上凝香的消息。草民心急如焚,當晚便夜探陸府,與凝香定下了這賽棋招親的計策。可這招親之計難就難在需找個合适之人匹配凝香,否則一切枉然。唉,草民那時剛好在旅店認識了一名來孟陽趕考的書生錢伯濤,此人一表人才談吐不凡,又下的一手好棋,家世也是清白。草民數次将凝香喬裝帶出府,引她與那錢伯濤見面。草民見兩人詳談甚歡,凝香也頗為滿意,便帶着錢伯濤去參加了賽棋會。可惜此人徒有其表,見了闵煜便吓得投子認負。草民只好親自上陣,就這樣娶了凝香。到平縣上任前,錢伯濤來送行,說旁人尚可一争,皇帝天威難測,如何抗衡。能說出此話,他也算是坦蕩了。”

“這姓錢的哪裏是來送行,分明是來看你笑話。嘲笑你得了美人失了前程,還被闵煜記恨,将來性命都會堪憂。”湛凞不以為然,“朕聽唐鹹安說你文武全才,你是師從何人?”

“皇上謬贊。”趙潤玉謙恭道:“草民的師父不出名,他本是李朗手下,在钜城一帶抗擊北狄。後李朗被調至雁翎關,師父一怒之下便脫離軍隊自組義軍,哪料內外勾結 ,義軍被當做反賊,在晉軍和北狄的夾擊下全軍覆亡。師父逃脫後心灰意冷當了道士,四處雲游。草民替父伸冤時正被師父瞧見,他随後找上了母親收了草民做徒兒。可惜草民還不及報恩行孝,師父便在前年病故了。”

陸凝香突地黯然道:“不瞞皇上說,潤玉她早有投大端之心。她本欲和唐先生一同離去,奈何是凝香拖累了她。”

“又來了,你總是自怨自艾,叫我如何,唉,”趙潤玉有些急了,“你,你我,你,我早和唐先生說好了,他去大端後必會想法子舉薦我。皇上求才若渴,必會讓人來解救我們。”

湛凞被趙潤玉那結巴的樣子逗樂了,“原來如此,所以你能安心去平縣上任。”

趙潤玉因為剛才一急,臉色有些漲紅,“草民不敢隐瞞,草民早給母親去了信,若是唐先生不能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