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探索地下陵墓的小隊漸漸深入地底。
卡拉姆和随同的幾個民伕都是第一次進入這座先代法老的陵墓。
雖說都曾經參與營建皇家陵墓工程,但此刻深入地底,好奇與恐懼還是同時占滿了他們的內心。
據說,法老的陵墓裏安裝着最複雜的機關——所有知曉這些機關的匠人在完成工程之後都被制成了木乃伊,陪伴崩逝的法老走上亡者的旅程——這不是什麽法老的恩賜,只是為了防止他們洩露陵墓的秘密。
眼望着地下通道兩邊切割光滑的石壁,石壁上鑲嵌的大理石火把支架,以及每隔一段就會出現的繁複花紋,民伕們早已看呆了。
“這不比我們現在修的差呀……”
很難令人相信,眼前工藝高超的地下建築,竟然是出于一千多年前,他們的同行之手。
一個民伕伸手去觸摸石壁上雕刻的花紋,被南娜喝止了:“千萬不要觸碰任何圖樣、花紋,有象征意義的東西,這些都可能觸發陵墓裏的機關。”
“還有鬼魂和詛咒!”
卡拉姆補充了一句。
民伕們都聽過各種各樣關于法老陵墓的傳說,其中最多的都是關于機關、鬼魂和詛咒。
那個高個子、穿棕黑色坎肩的民伕立即把手縮了回去,對卡拉姆說:“頭兒,您說得對。”
他只感謝和贊美卡拉姆,卻絲毫不提南娜的提醒,似乎是不大看得起女人。
南娜也不在意,絲毫沒計較,高舉着手中的四十瓦,步伐矯健,向他們第一次探索時森穆特曾停下占蔔的岔路口走去。
艾麗希覺得她的靈感忽然被撥動,感受到了什麽。
在她身邊,森穆特也突地停下腳步。但他馬上繼續邁步,并且壓低了聲音開口:“各位保持鎮定,假裝什麽也沒發現,繼續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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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背後多了一個人。”
只因為位格超高的大祭司一句話,卡拉姆和所有的民伕幾乎同時一個激靈,倒吸了一口涼氣,脊背上的寒毛似乎一根根豎起,脖頸僵硬,沒有人敢于回頭向身後看。
他們聽從大祭司的吩咐,繼續向前邁步。
卻有一人哭喪着臉:“是的,多了一個腳步聲。”
只聽身後啪嗒啪嗒,在衆人整齊的腳步聲中,确實多出了一個例外,腳步聲很急促,似乎要用跑的才能跟上他們——
待聽清了這腳步聲,卡拉姆猛地回頭,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地叫了一聲:“罕蘇。”
造成了這一次不大不小的恐慌的,不是別人,而是卡拉姆的兒子罕蘇。
這個小子遠遠地跟着探索小隊深入地底。但又怕跟不上,一直不即不離地快步跟在大人們身後,誰知道竟因此吓到了大人們。
“罕蘇,你怎麽跟着來了?你剛剛……一直都在哪裏?”
此前卡拉姆受森穆特之托,挑選強壯而大膽的民伕組隊進入地下陵墓,他就完全把罕蘇抛在腦後了,現在回想起來,卡拉姆根本想不起兒子當時在哪裏,在幹什麽……他甚至想不起自己還有個兒子。
“快回去,千萬別給王妃殿下和大祭司大人添亂。”
卡拉姆沉聲吩咐。
罕蘇一面應是,一雙眼睛一面在艾麗希和森穆特臉上骨溜溜地直轉。
于是艾麗希向他招手:“罕蘇!”
“王妃阿姐……”小孩子自來熟地來到艾麗希面前。
“你膽子很大嗎?”
艾麗希柔聲問他。
罕蘇頓時驕傲地挺起胸膛,一雙黑而亮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艾麗希:“我沒問題。”
艾麗希點點頭,說:“你走在我們最中間,但要留意四周,一旦覺得有什麽不對,立即閉上眼,大聲告訴我們。”
她随即轉向卡拉姆:“我們已經走了很遠,讓他一個人回去太不安全。”
卡拉姆一臉慚愧,他實在是個過分失職的老爹,他只要專注于某件事的時候他就完全想不起他的兒子……別的事也全都想不起。
“我……我怎麽就忘了安置這個調皮鬼……”
艾麗希:反正這也不是第一次。
“小孩子視角獨特,也許能夠留意到大人們無法察覺的東西,帶上他吧。”
森穆特也幫忙說話
“王妃阿姐最好了。”
罕蘇一張小臉頓時笑開了花。
“大祭司大人也一樣厲害。剛才我看您一伸手,牆上就多出一枚亮晶晶的眼睛,然後牆就動了起來……”
罕蘇滔滔不絕地複述剛才的見聞,眼裏滿含崇敬。
然而艾麗希對此無感,森穆特也就保持着淡漠,眼神平靜從罕蘇臉上移開。
罕蘇吐了吐舌頭,就像是一條泥鳅一樣,哧溜一聲,就溜到了人群最中間。随着人們繼續前行,他奮力邁開腳步,努力跟上大人們的速度。
這一小插曲之後,人們來到了上次艾麗希等三人遇上過的岔道。
為了保險起見,森穆特當着衆人又做了一次音叉占蔔,将衆人看了個雲山霧罩。森穆特卻據此确認,地下陵墓依舊沒有什麽危險。
于是,一行人順利進入了安放着女法老尼托克莉斯塑像的大廳。
在這裏,森穆特接過了南娜手中調減亮度的二十瓦,在确定牆壁上所有能夠給人帶來危害的壁畫和僞文字已經自動消散,完全消失之後,才将其調亮成為八十瓦。
卡拉姆和其他匠人們頓時望着這座廣闊的大廳,驚呆在原地。
他們原以為地下陵墓空間有限,安置六百多人幾乎不太可能。
可現在看起來這裏的空間規模竟然與地面上的小廣場不相上下。
這裏不僅能容納下他們所有人,甚至還能區分出好幾個不同目的的活動空間:用餐區、休息區、活動區……
“工匠之神克努姆在上啊……”
卡拉姆望着大廳的宏大穹頂,被這超凡的地下建築驚呆了。
“您這是故意安排讓您愚昧的眷者意識到自己的微不足道嗎?”
其餘幾個民伕則圍着尼托克莉斯的彩繪塑像看了半天,為法老的美貌贊嘆不已;
其中那個黑坎肩,看見塑像上找尋不到什麽特別昂貴的首飾和珠寶,又頗為失望地挪開了眼光。
他們按照艾麗希的事先吩咐,認認真真地檢查了整座大廳,發現再無出口。
而整座大廳就像是完全從山腹中開鑿出來似的。除了他們進入的那道入口以外,沒有任何縫隙,确實可以作為一個完全封閉的空間。
但艾麗希不明白了:既然如此,新鮮空氣從哪裏來?
她與南娜森穆特第一次進入這座地下陵墓的時候,就沒有感受過混濁或是腐敗的空氣。
難道是別的岔道裏還有通向外界的氣口——艾麗希頗為發散地想。
但她又清楚地記得女法老留下的遺言,大河泛濫時從上方灌入的洪水,将流向原初。
——原初是什麽,它又在哪裏?
艾麗希正想着,她身邊森穆特像是摸準了她的思路一樣,順着說下去:“單從字面上講,原初是指神明創世之前的狀态。”
“但是先代法老和神官們口中常說的原初,通常是指原初之海。”
“原初之海?”
艾麗希發現自己對此竟有點印象,可能是她在穿書之前看那本《埃及衆神》時記住心裏的。
“是的,原初之海,一片完全黑暗而混沌的水面。”
“這片海域裏本就潛藏着孕育生命所需的一切能量。但是直到造物主的靈魂出現意識的時候,原初裏的能量才由此覺醒①。”
“造物主在原初之海中覺醒,并感受到了孤獨與沉寂。”
“于是祂既做父親又做母親,孕育出這個世上的第一對神。”
“神再創造神,再創造世間萬物。”
“原初中覺醒的造物主創造了世界,一切都來自原初;但是世界的誕生并不意味着原初之海的消失。”
艾麗希更加驚訝了:“你是說,原初之海就在這座地下陵墓旁的岔道裏,就在我們腳下?”
森穆特肅然點頭:“我是說,有這個可能性。”
艾麗希頓時無言,心中生出茫然。
她直到這時才真正覺得,自己對這個世界的理解,依舊成見太深,太遵循穿書之前那個現實世界的理解:
她印象中的尼羅河泛濫時大水滔滔,漫過廣闊的三角洲,奔向大海。
事實上卻在這薩卡拉一角,存在一條隐秘的、通向原初之海的途徑。河水可以從這裏源源不斷地湧向原初,原初卻永遠不滿。
“您可能聽過原初的另一個名字——深淵。”
一直靜默了很久的神符尤米爾突然開了口,将艾麗希吓了一跳。
“深淵?”
這個名字莫名帶給人不少聯想,艾麗希開始懷疑那疊放在一起的三本書,最底下一本的作者是否是尼采②。
想起那位關于深淵的名言,她忍不住打了一個冷戰,趕緊收斂心思,繼續安排人手,去做他們原本就計劃要做的事。
經過商議,探索小隊分成兩部分,卡拉姆、罕蘇和另外一名民伕留在這座大廳裏,探索能将大河之水封在廳外的機關。
艾麗希、南娜和森穆特則帶領其他人,從那個一次分出四個岔路口的位置出發,小心探索其他岔路內是否存在潛在威脅。
另一個目的存在艾麗希心裏,也一定存在于森穆特心裏——但他們兩人都未曾就此向對方提出。
據說女法老尼托克莉斯身前曾擁有大量財富。但随着她的神秘消失,這筆財富也随之神秘消失了。
一千多年後,艾麗希和森穆特得到他們各自靈感的引導,聯手打開了這座陵墓。
但除了發現女法老的遺囑和她留下的那尊寄托靈魂的塑像之外,再沒發現與財富有關的任何線索。
艾麗希心想:森穆特恐怕是真的對此并不關心。
而她确實是很關心,但不能訴諸于口。
一行人便各自緘默着,沿着岔路內蜿蜒向下的階梯一步步前進。
通道益發狹窄,身材高挑的南娜和體型修長的森穆特都不得不彎下腰。
階梯也在變陡,每一道階梯可供落腳的位置越來越窄小,人們漸漸都必須斜過偏過身體,将腳面輕輕放置在階梯上,相互攙扶着向下行去。
而這段狹窄的通道似乎無窮無盡,向一口深井。向下望去,目力所及只有濃得化不開的黑暗,似乎将光線也全部吞入。
牆壁上開始出現壁畫。
森穆特立即要求南娜将手中的四十瓦調暗至二十瓦,并且叮囑随行人員絕對避免仔細端詳牆壁上的壁畫。
艾麗希扭過臉龐,讓自己的視線遠離牆壁。
但是随着她跟随森穆特,腳步機械地一步一步邁下臺階,艾麗希還是感受到了一點點變化。
她越來越心神不寧,突然,她聽見腦海中有個聲音在淺淺地吟誦:“永恒長眠于此的……”
“詭秘的萬古……”
“死亡本身……”
“亦會消逝③——”
細聽之下,這個聲音卻像是她自己的。
艾麗希猛地回頭,看向森穆特,正好森穆特也向她看來。
他們兩人随即同時扭頭看向南娜,只見南娜臉色蒼白,也正回頭看向他們二人,手中能夠發光的黃金羽箭此刻正閃爍不定,證明南娜的靈性波動也不小。
三個阿蘇特同時感受到了異常。
“快走!”
艾麗希馬上下令。
所有人馬上轉身,沿着來路狹窄陡峭的階梯,奮力攀上。
與此同時,艾麗希忽然感受到了——風。
從地底來的風,挾裹着水汽,激蕩而來,呼的一聲,全拍在艾麗希背後,給她糊上一身的溫熱濕氣。
而南娜手中的黃金羽箭瞬間變得極度不穩定,幾乎熄滅。
艾麗希黑色的長發詭異地向上空揚起,她回頭望了一眼那條盤旋向下的地底通道,只見極深處有一點微弱的暖色調熒光,正極其緩慢地向上蔓延着。
原初……
艾麗希在心裏默念這個名字。
這時她心頭已經再次恢複了寧定,沒有有任何恐懼,她也再沒有任何疑惑,這條不知什麽時候才能夠走到盡頭的通道,仿佛在向傳遞她一種熟悉的氣息——
原初對她沒有惡意。
它通向一切造物的起始。
它似乎只是在向她打個招呼,告訴她——
總會有那麽一天,她将邁向它,把它作為終點……
南娜的二十瓦終于徹底熄滅了。
光線的消失令人們在黑暗中不得不摸索着向上攀登。但這也避免他們看見頭頂上的鞋底,看見自己踩在他人頭上或是他人的腳就在自己的手邊。
人們緘默着前行,那層暖色的熒光沒有追逐。随着與那層光線的距離越來越遠,驚慌與恐懼漸漸從人們心中移除——
似乎是艾麗希這枚錨先穩定下來,她穩定了之後,森穆特就穩定了。
而這位大祭司的情緒穩定,自動帶給整個探索小隊一種冷靜、鎮定、有力的氣質。
也不知過了多久,腳下隐隐約約的熒光消失,階梯開始變得平緩。
南娜手中的黃金羽箭終于恢複了一點點光亮。但這點光亮很快被遠處更加明亮的光線所吞沒。
一個小男孩手持一枚松枝火把,正蹲在岔路的起始處等着他們。
“罕蘇,你阿爹還好嗎?”
艾麗希趕緊問,心裏暗暗感慨:卡拉姆心真大啊。
“好……”脆生生的童音響起,“不過我阿爹似乎找不到王妃阿姐說的那種機關——”
“找不到?”
艾麗希一對柳眉頓時豎起。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剛剛感受過原初,艾麗希還在心有餘悸的時候,忽然聽聞尼托克莉斯留下的地下陵墓找不到任何機關。
那麽,用什麽來擋住滔滔而至的洪水?
難道她要對那些她剛剛才下定決心要保護的普通人食言?
難道到頭來,她還是得使用那枚旅行自己跑路?
艾麗希馬上冷靜下來:“不怕,我有辦法。”
她擁有千年前尼托克莉斯那場複仇盛宴的唯一見證者,神符尤米爾。
以尤米爾那前倨後恭的态度,她不愁無法從它那裏得到有效情報。
“罕蘇,你認得清道路嗎?帶我們去見你阿爹。”
艾麗希故意看這孩子有多聰明,只見他果然找對了道路,手中高舉着松枝火把照亮,把一行人都帶回了放置有尼托克莉斯塑像的那座大廳。
卡拉姆的鼻尖幾乎貼在了一面石壁上。
這位工匠之神的眷者正面對着石壁上的一道縱線發呆。
他雙眼緊緊盯着這條線,雙手伸出,各自抵着這條縱線左右兩邊的牆壁,口中不斷喃喃自語。
艾麗希能聽見他在嘀咕:“這裏,肯定是這裏,左右兩邊的牆壁都曾經在水中浸泡。但是浸水的程度、時間長短都不一樣……但是這中間,明明沒有任何機關啊,為什麽會有這麽明顯的一道界線……”
艾麗希托起胸前的神符尤米爾:“尤米爾,之前我提過的,現在我需要你的幫助。”
神符的聲音頓時響了起來:“那個克努姆的小學徒說得一點沒錯,當年女王陛下在此葬送全部仇敵時,這裏确實沒有什麽所謂的機關。”
艾麗希一時間竟說不出話。
尤米爾直呼工匠之神的名諱也就罷了,竟然到這時候突然改口,說尼托克莉斯的地下陵墓,根本沒有抵禦洪水的機關?
她看見卡拉姆一臉沮喪挫敗地轉過頭來,森穆特了然地轉過頭來,南娜滿面驚愕地轉過頭來。阿蘇特們的視線都落在她臉上。
神符說的話,所有阿蘇特都能聽見。
一時間艾麗希已經不再想在尤米爾這神符上刻字的事了,她只想把尤米爾用作在石壁上寫畫塗鴉的工具,好好看看究竟是古代工匠開鑿出巨大石壁堅硬,還是它尤米爾更硬些。
“原來,原來真的沒有機關……到頭來我還是救不了罕蘇……”
卡拉姆對于他自己的生命即将走到終點并未特別驚慌。但是他望向兒子的眼光卻凄涼而抱歉。
卡拉姆失魂落魄的話語落進了附近每一個人耳中。
突然有一個人站在卡拉姆身後小聲反問:“是真的嗎?躲在這裏也一樣活不下來?”
這正是那個高個子,穿着肮髒的棕黑色坎肩,胡子硬如毛刷,曾經對艾麗希這個女人表現出明确質疑的男人。他的聲音裏非但不見失落與畏懼,反而顯出壓抑不住的興奮。
卡拉姆茫然點點頭。
只見黑坎肩并不像卡拉姆那樣失魂落魄,他眼神有異,低聲笑道:“那趁現在地面上還沒有人知道,正好趕緊去搶你老兄造出的那一大條紙莎草船去。”
他話音還未落下,就覺肩膀上被人輕輕拍了一下。
“不,你不想——”
大祭司俊逸的面孔出現在這個民伕身邊,淡金色的瞳仁中蘊着溫和的笑意,定定地望着這個想要借着先機,獨占逃生機會的家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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