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艾麗希也略有察覺:經過那次對原初的初步探索之後,她內心已悄然發生了什麽變化,可又說不上來是什麽——

似乎心裏那些藏着的欲望都被放大了。

無遮無攔,呼之欲出。

眼前這個黑坎肩大概也是一樣。

這民伕心裏藏着念頭:要是地下陵墓的機關無效,就趁他人不注意,悄悄去偷了紙莎草船,駕船溜走,逃離這個行将被大水淹沒的地方。

誰知卻當着卡拉姆等人的面,毫不掩飾地說出來了。

森穆特就在這人身邊,立即開口:“不,你不想。”

他眸光閃動,看似只是安靜地望着黑坎肩。

片刻後黑坎肩平靜如桓地回答:“不,我不想。”

“我不想竊取卡拉姆的紙莎草船,不想抛棄我的同伴們獨自逃生……”

艾麗希就在他們兩人身邊,清楚聽見了這段對話,心裏暗自吃驚。

森穆特确實是能夠影響他人的情緒的,可什麽時候他竟這麽厲害,竟然能夠依靠情緒的影響,完全扭轉他人的想法了?

這種能力的功效,簡直堪比催眠、洗腦。

艾麗希忍不住睜大眼睛:一定程度上是她開發了森穆特的這種能力。但此刻她完全不知道這是一件好事,還是壞事……

情緒是人性的一部分,人生來就能感受到喜悅、憂傷、憤怒、迷茫。

這甚至是一種動物性,動物們除了覓食與繁衍的本能之外,也一樣有情緒。人類和它們的區別不過是人類更擅長掩飾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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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穆特卻能夠影響,甚至決定他人的情緒,進而左右他們的決定。

此時此刻,森穆特金瞳閃爍,滿眼都是凜冽的正氣,直視這高個子民伕。

他的正直和堅定迅速影響了面前的黑坎肩,令其不由自主地重複了兩三遍我不想這話。

艾麗希在旁低下頭思考:

她需要弄清楚的,一是森穆特的這種能力是否能夠永久影響他人,不是的話能夠維持多久;

三是森穆特是否是有意識地在使用這種能力。

總之她需要好好考慮一下,日後是否該與森穆特為敵的事了。

眼下森穆特見到自己竟然說服了偶爾生出歪念頭的黑坎肩。

頓時笑得暢快,伸手輕輕拍拍對方的肩膀,柔聲說:“別洩氣,會想到辦法的。去那邊和大夥兒一道坐着休息一下吧。”

被艾麗希挂在胸前的神符尤米爾這時也開口說:“是呀,會想到辦法的。”

艾麗希一瞪眼睛:“你還敢說?”

她連吞了這枚神符的心都有了。

尤米爾十分委屈地說:“我最偉大的主人啊,您忠實的仆人、死心塌地的下屬,尤米爾,雖然曾經因為特殊的原因對您有過不敬,卻從來沒對您說過半句謊話。”

艾麗希險些被氣笑了:尤米爾當時是怎麽回答她的?

她記憶力超強,迅速回憶起她與神符當時的對話:神符回應她,女法老的地下陵墓即便是到了今天,也可以做封印……

艾麗希馬上醒悟:“你是說,能夠封印陵墓的不是卡拉姆所熟悉的那種機關?”

尤米爾頓時大聲贊美:“我的主人,尤米爾眼中再沒有第三個像您這樣,美貌與智慧并重的阿蘇特了。”

神符拍馬屁的聲音太過響亮,以至于失魂落魄的卡拉姆和神情正直堅定的森穆特,眼光都朝艾麗希這邊轉了過來。

“當年偉大的女法老尼托克莉斯用來封印這座地下陵墓,使其與大河之水隔絕的,當年叫做機關,用屬于您這個時代的稱謂,應該叫做咒語。”

艾麗希:……早說是用咒語不就完了嗎?

她簡直有點懷疑尤米爾之前那是逗你玩兒。

這時森穆特試圖與尤米爾交流:“擁有神明偉力的神符,您口中說的咒語,是否是我們所說的神咒?”

聽見森穆特對尤米爾如此禮貌的問話,艾麗希很想提醒一句:千萬別對這枚神符稍假辭色,到時這家夥翹尾巴。

尤米爾果然連語氣都膨脹了:“不愧是一位圖特神庇佑的神之祭司,熟悉神符所擁有的神力特性……不過您說的不對。”

森穆特一斂眉:不對?

“在神明剛剛降臨人間,将他們的力量賜予阿蘇特的時候,咒語就是咒語,不分神咒與邪咒。”

“只有行走在人間的神明之間起了争端,漸漸地有了正神與邪神之分,連帶的,咒語也才分出了神咒與邪咒。”

艾麗希內心只有三個字:……說重點……

“當年偉大的女法老尼托克莉斯将她的仇敵邀請來這座地下陵墓時,是法老本人親自用咒語封印了這座大廳,也是她親手将其打開,令大河水湧入……”

神符尤米爾一面說一面唏噓不已。

艾麗希關注的重點則是:“尤米爾,你是說,我們也能複制昔日女法老的舉措,封印這裏,不讓河水灌入?”

但她要求的不止是這些:她不是尼托克莉斯,沒有要殲滅的仇敵,反而有一大堆需要保護的人。

她不需要一座昙花一現、紙醉金迷的享樂場,她需要的是一座庇護所——

寬敞的環境、潔淨的空氣、充足的食物與水……她甚至還奢望陽光,日頭東升西落,滋養大地萬物,讓人們內心安寧地度過大河泛濫的這段時光,而不是像躲在地窟深處的蟻鼠一樣……

咒語,能夠做到這一切嗎?

“您說得太對了,我偉大富有智慧的主人。”

尤米爾适時地送上高帽一頂。

“我相信您一定對咒語有非常深刻的理解。但是為了照顧在場其他阿蘇特的感受,我從最淺顯的理念開始講好嗎?”

艾麗希:……

在場所有的阿蘇特?她才是最弱最無知的那一個吧。

這尤米爾拍馬屁科普兩不誤,開始向艾麗希陳述:“您想必知道的,在咒語之前,首先要有咒法。”

“咒法是一種施加神賜能量的過程。可以這麽說,阿蘇特只要使用了神賜的能力,他們的行動就相當于在使用咒。”

“咒法有兩個最基本的原則,相似律與接觸律。”

“主人,與封印這裏最相關的只有相似律。因此尤米爾暫時先不考慮接觸律,只為您解說與相似律有關的內容。”

艾麗希心裏默默地祈禱:……趕緊吧!

“至于相似律,是指這一部分咒法釋放能量的基礎是和真實事件的相似性。”

“例如,某位阿蘇特希望憑借自己的能力可以飛上天空,他就必須在自己雙臂上粘上鳥羽,奮力振動雙臂,再加以運用他所擁有的神力——他就能像是一只鳥兒一樣,在高空翺翔。”

“某位阿蘇特想要讓他的獵物落入陷阱——他可以事先躍入陷阱,卧在陷阱底部雌伏,并将神明的力量藏蘊于此,等到他離開,這就成了一座蘊有神力的陷阱。”

“又例如,某位阿蘇特想要治療某位病人的疾病,他可以代替病人,在地上痛苦地打滾,然後逐漸平靜下來,最後像沒事人一樣地原地站起①……”

艾麗希原本心急不已,聽尤米爾東拉西扯只覺得不耐煩。但是仔細聽起來,對方的話語确實像是在闡述某些規律性的東西。

“在這個過程中,這位阿蘇特只要運用他們用有的能力,通常是塞赫梅特女神的神力,就能将這名病人治愈。”

尤米爾一邊說,森穆特一邊面帶欽佩,連連點頭,似乎尤米爾介紹的內容與他的認知完全相符,同時兼具概括與凝練,令人十分信服。

“能得到知識與智慧之神圖特的祭司認可,我尤米爾十分榮幸……”神符得意洋洋,艾麗希幾乎能想象它尾巴翹到天上去的樣子。

“但是您的悟性恐怕比不上我主人,雖然她的位格目前還遠不及您。”

艾麗希愕然,沒想到神符的馬屁已經拍到了這種厚顏無恥的地步。

“是的,看得出來,王妃是一位極具潛力的阿蘇特。”

森穆特和煦望了艾麗希一眼,似乎對此并沒有什麽異議。

“神之祭司,請不要再打岔了。”

神符尤米爾得意至極地冒出一句。

“我們剛才說到了咒法與現實事物之間的相似律,依照這種相似律創造咒法的方法,神明們稱呼它為順應法。”

相似律與順應法——艾麗希低頭凝思。

她似乎有點開始了解這個世界裏力量運行的規律了:她昔日所了解的那些規則并沒有發生多少改變。但是阿蘇特可以對其施加能量,令其效果成百上千倍地增長,不可能成為可能。

“我們再來說咒語——”

“先有咒法,然後再有咒語。”

“咒語,則是一種,能夠令咒法脫離阿蘇特而存在的東西。”

“我明白了……”

艾麗希腦海裏已經有些隐隐約約的理解。

她想起了那些中了邪咒的人們,法老的衛隊長和她的侍女阿辛,她想起了森穆特曾經用過的一句手滑,和她從森穆特那裏借走防禦能力的一句借用……

“不過,咒語的名稱與內容,并不能直接體現相似律的實質。我的主人,比如您向我借走的那一句。”

艾麗希聽見,臉上頓時一紅。

她從尤米爾那裏學到的咒語名叫借用。但本質上卻是有借無還,借了就跑,只能使用一次的臨時咒語。

仔細想想,這哪裏是借,而分明是偷——

尤米爾竟然內涵她。

“咒語就是抽象化地使用咒法的過程。”

艾麗希趕緊摒棄了那些令人尴尬的念頭,冷靜地總結出這樣一句。

一旁專心聽着的森穆特、南娜和卡拉姆全都一起點頭,表示按照他們的經驗來看,艾麗希說的完全沒錯。

“您說得太好了,我的主人!”

尤米爾音量提高,語氣顯得十分激動。

艾麗希低下頭:果然給她說中了。

在艾麗希看來,從咒法到咒語,是同一件事物發展到不同階段的結果。

最早的阿蘇特在運用神明賜予他們的力量時,發現了相似律,開始按照順應法則使用這些能量。

但是始終過程相當複雜,耗時又費力。于是那些阿蘇特先輩們試圖用簡單便捷的辦法實現咒法的全過程。

漸漸地,他們發現,不需要每一次都重複順應法則的過程。

而是可以用一種更簡便的方式召喚出整個咒法,例如一句特別的言語,一個動作或者手勢,或者以上相結合。

“等到咒語固定成型,人們漸漸發現,受到不同神明眷顧的阿蘇特,也可以開始使用一些其祂神明賦予的能力。”

“更有甚者,一些普通人也能夠使用這種力量,只要他們能夠承擔相應的代價——”

艾麗希在心中無聲地嘆了一口氣,想起了被人蠱惑的阿辛。很顯然,有些咒語使用的代價是生命。

“後來咒語被漸漸固化,被越來越多的人所知——這一點,圖特神的神眷者是最清楚的。這位神明據說是了解最多咒語的神。”

尤米爾說時,森穆特在一旁輕輕地點頭。

“阿蘇特都可以學習咒語,但是否能使用,決定于他們的位格高低。”

“再後來,世間分出了正神與邪神這兩大派系。于是,咒語也漸漸分成了神咒與邪咒——這與它們的力量來源有關。被賦予正神力量的咒語被稱為神咒,反之則是邪咒。”

“尤米爾,你會告訴我們先代女法老使用的咒語嗎?”

南娜是個直性子,完全不明白這個唠唠叨叨的神符在大家面前說這麽多是為了什麽。

“不,一千多年來,這個世間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過去女法老所使用的咒語,現在再使用,已經無法從神明那裏獲取足夠的能量。”

艾麗希終于明白尤米爾這一段長長的鋪墊究竟是想要表達什麽。

“你是說,我們現在根本不應該指望使用昔日女王所用的咒語,而是應該按照使用咒法的原則,自己想辦法設計咒法,為這座地下陵墓創造一層屏障,擋住泛濫的大河?”

神符尤米爾下一刻又感動得嘤嘤哭了起來。

“我的主人啊,尤米爾何德何能,竟然能陪伴在您這樣一位洞見萬裏,穎悟無雙的阿蘇特身邊?”

艾麗希:……停,打住!解決問題才是第一要務,馬屁什麽的先放放好嗎?

在孟菲斯的王宮,已經到了淩晨。

天邊難得地沒有積聚着濃雲,可以清晰地看見啓明星從地平線上升起。

王宮外的道路上響起急促的蹄聲,王宮衛士焦急地從哨位上探出身體,望着來路——

來自大河畔的急信!

常規時間之外的急信,通常說明有大事發生,大河的水位必然又到了新高度。

果然,馬背上的騎手到了王宮門外,一躍下馬,連停都未停,直接奔進法老提洛斯的寝殿。

提洛斯是一位勤勉的法老,這時已經醒了,正獨自一人睜眼仰卧在木榻上。

聽見殿外急促的腳步聲,提洛斯馬上起身,随手披上一件薄薄的亞麻長袍,推門來到室外。

“王,來自大河。”

騎手言簡意赅。

提洛斯見到遞到手中的紙莎草紙,臉色立即變了。

沒頂了。

按照紙面上标示的這個數字,薩卡拉行宮這時,應當整個兒位于大河的水位之下。

或許星象臺上那座高聳向天的巨型三角石碑還露出一角在水面之上。

可是那個女人……艾麗希……他如此憎恨卻又難以割舍的人。

提洛斯在親自下令将艾麗希送往薩卡拉的行宮時,滿腦子全是她小時候的影子——

小小的姑娘,又漂亮又驕傲,頭上戴着彩色雀羽粘成的頭飾,一雙好奇的大眼睛上下打量着他。

“我們還是不要交換名字的好!”

那是一副令他記恨了十幾年的場面。

曾經令人無比受傷的言語似乎已經遙遠了。

然而傷口的痊愈并不等于疤痕的消失。

可是現在得到來自薩卡拉的噩耗,艾麗希昔年的好,她嬌俏可人的模樣,溫熱的軀體,柔軟的嘴唇……他們曾經在一起幸福過的日子,一時竟全都湧上心頭。

更何況,她身體裏還有一個……他的孩子,他的血脈,未來能夠繼承埃及的小人兒。

他遵從了神谕,可是從未想到會面對這樣的命運。

似乎有一枚大錘,毫不猶豫地捶下,将提洛斯的心捶得稀爛。

“艾麗希……”

一時間法老伸手撫胸,險些疼得彎下腰來。

他從來沒想到過,遵循神谕竟真的帶來了這樣的結果。

“來人,備馬……”

法老來到王庭門外,沖着新任衛隊長大吼。

想想又不對,提洛斯馬上改口,“備舟——”

“王要去薩卡拉巡視——”

法老的要求太突然了,整個孟菲斯的王宮頓時上下亂成一鍋粥。

所有的衛士、侍從與宮女,天不亮就被強制喚起,開始為法老在泛濫季的出行做着各種準備。

雖然提洛斯下令了最大限度地簡化出行的儀仗,一直到過了正午,這些工作才接近完成。

碧歐拉用一塊亞麻頭巾将自己金色的長發包起,混在侍女中,幫忙為法老的這次出行做着準備。

她心裏暗暗感激那隐藏在暗處不知什麽時候才會出現的神明——

法老終于要離開王庭了,接下來她可以安安心心地探索回家的路了。

下一刻,碧歐拉一轉身,就見到法老提洛斯眼眸深邃、臉色沉郁,帶着十多名精壯的王宮衛士快步走來。

碧歐拉轉身轉得太急了,她披着的亞麻頭巾竟然掉落,她那一頭燦爛的金發在正午的陽光下畢現無疑。

提洛斯目光森然,掃了一眼碧歐拉那頭華麗的金發,和她寫滿了驚惶的碧綠色眼睛,鼻端再次嗅到那種獨特的淺淡香氣,頓時忍不住輕輕地哼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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