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深夜,孟菲斯王宮。

艾麗希獨自一人躺在靜室中的卧榻上,在半睡半醒之間突然驚醒,她聽到了遙遠而虛幻的少女聲音,在她耳邊回蕩,漸漸地越來越清晰。

“一切命運的注視者,光明與秩序的象征……”

艾麗希翻身坐起,專注傾聽,那聲音立刻就響亮了不少。

說來也奇怪,這聲音聽起來就像是她自己在開口說話,但是說出來卻是別人的聲音。音質既甜且糯,自然是魅力無邊的萬人迷女主碧歐拉無疑。

艾麗希明白這是按照接觸律設計的咒法起到了作用。此刻碧歐拉一定正佩戴着她曾經戴過的雀羽頭飾,虔誠祈禱。

這枚頭飾就成了艾麗希與碧歐拉之間的媒介,能夠讓艾麗希與碧歐拉在短時間內共享聽覺。

“偉大的阿蒙神啊,請原諒我這麽晚才向您祈禱。”

艾麗希心想:确實晚了一點,她都甚至已經開始思考她們之間到底是哪一方心不誠的問題了。

“但是法老提洛斯也來到了塔尼斯,我不敢,我不敢……”

碧歐拉不敢在法老和狂将軍的雙重監視之下祈禱,只敢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悄悄爬起來。

艾麗希暗自點頭——她算過日子,法老抵達塔尼斯應該就在這一兩天。碧歐拉的消息并沒有讓她特別吃驚。

“感謝您的指點,當時法老要将我帶走,并且與大将軍起了争執。于是我提醒了大将軍……我身上還帶着詛咒,任何人碰到我都會變得不幸……”

聽到這裏,艾麗希忽感滑稽——她猜測這是索蘭為了同時約束碧歐拉和看管碧歐拉的士卒,詐稱碧歐拉身上帶着十天的詛咒,任何人觸碰碧歐拉都會立即死亡。

誰知道這竟然成為阻止法老騷擾小姑娘的武器了?

碧歐拉自己提出來的借口,索蘭自然會笑納,在一旁添油加醋,危言聳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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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一來,法老至少在十天內不會把碧歐拉怎麽樣,并且會因此在塔尼斯附近逗留十天。

絕妙的拖延戰術——正是艾麗希需要的。

如果不是猜測此刻碧歐拉也正在與她共享聽覺,艾麗希幾乎想要大笑三聲:

提洛斯,原來你也有今天!

十天時間,足夠她将需要在孟菲斯處理的事情完成,再回過頭來處理碧歐拉在塔尼斯的危機了。

“最終法老和大将軍達成一致,現在暫時不會有人來打擾我。而我還要在這座營帳裏再待上九天……”

碧歐拉的情緒聽起來十分低落。

但無論誰處在她的境遇之中,一定都高興不起來。

“偉大的阿蒙神啊,請原諒我,連祈禱的時候都用這些瑣碎的小事來麻煩您……”

艾麗希揉了揉眉心,心想:這倒沒什麽關系。反正她與碧歐拉建立聯系,就是為了打聽這種瑣碎的小事。

只是她希望對方以後最好不要深夜祈禱了,方才她猛地驚醒,現在确實感到很疲倦。

“但是我心中一直有一個疑問,神明啊,請為我指點迷津,那個男人,他那麽強壯,又那麽俊美,而且他明明有妻子……為什麽,他為什麽,會跟着我來到塔尼斯,他為什麽一定要找到我呢?”

艾麗希心想:那是因為你沒聽過言情小說男女主定律之她逃他追他們都插翅難飛。

“哦,不不,這個問題并不要緊,您不需要特別給予我回應。”

碧歐拉把內心的疑惑透露給阿蒙神之後才猛地醒悟,既尴尬又局促地補了一句。

“對了,感謝您的眷者今天來看我,她真美,美的像天使一樣……哦對不起,我不該在您面前提起天使這兩個字……”

聽見碧歐拉的口氣裏全是由衷的贊美,艾麗希也不免心情格外舒暢。

“好了,現在夜深了,我不打擾您了,祝您晚安。”

碧歐拉說完最後一句,艾麗希耳邊回蕩着的少女聲音立即消失,只剩一片寂靜——那邊應當是把那枚雀羽頭飾也取下來了,雙方的聯系中斷。

接下來,皮球就抛到了艾麗希這邊。

她該怎麽回應碧歐拉呢?

艾麗希非常清楚,作為神明,第一次在祈禱之後的響應非常重要,這有利于幫助碧歐拉對阿蒙神進一步建立信任。

她的回應必須能夠提供給碧歐拉一定幫助。但又不能讓碧歐拉這條故事線的走向逐步變得對自己不利。

碧歐拉問的那個問題:提洛斯為什麽一直緊追不放——答案很簡單,因為愛情啊。

在原作中,提洛斯剛剛開始注意碧歐拉是因為她的與衆不同,是因為宿命的牽引,再後來則是因為碧歐拉漸漸成為提洛斯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帶給他對抗這個世界的決心,并成為他的救贖。

但是艾麗希應該把這個答案就這樣直接告訴碧歐拉嗎?

她思索了片刻,登入荷魯斯之眼,無聲無息地出現在了碧歐拉那座營帳裏。

碧歐拉還沒有睡。

她剛剛完成了對神明的祈禱,現在還興奮着。

她的直覺忽有觸動,猛地一擡頭,就見到營帳頂部,浮現出一個五官精致到極點,形态虛幻,似有似無的人影。

小姑娘差一點就叫出了聲,但一想到今天白天她惹出的麻煩,碧歐拉果斷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碧綠的一雙大眼睛骨碌碌轉了轉,見帳外沒有動靜,這才跪在自己的卧榻上,雙手十指交握,虔誠地小聲開口:“感謝您!”

“哦,我太開心了,我實在是沒有想到,您竟然真的會響應我的祈禱——您的眷者教給我的儀式一點都沒教錯。”

艾麗希心想:那是當然不會教錯的。

“你需要的答案——”

她模仿神明的口吻,語調平平地開口。

碧歐拉雙眼一下子睜大,她萬萬沒想到,自己只是在祈禱時随口一問,并沒有指望能夠得到神明的響應,誰知這位神明這麽認真,竟然專門到她面前來回答這個問題。

“得到你……”

艾麗希一字一頓地說出她的答案。

她身為劇透黨,看遍了全書,甚至看遍了世上那麽多癡男怨女,悲歡離合,得到的唯一答案。

得到你。

世俗的愛情都是以占有為前提的。

提洛斯也不能免俗——他所追求的愛情,意味着将他愛的女人永遠拴在他身邊,按照他的品味穿着打扮,他歡喜時她陪他歡喜,他疲累時她為他解乏,他悲傷時她能為他纾解悲傷。

她永遠為他忠貞不二,她永遠屬于他。

艾麗希親眼看見碧歐拉滿含期待的眼神瞬間一黯。

這和碧歐拉的想象相去太遠,這名少女心中其實很清楚提洛斯為什麽會大費周章地趕到塔尼斯,甚至還生出了一股虛榮的竊喜。

但是神明提供的答案為她揭示了冰冷的現實。

身為三千年前的帝王,提洛斯的愛情觀和碧歐拉的比起來,簡直是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去。來自現代的碧歐拉,在男女情感之外,更看重自我與自由。

眼見着碧歐拉陷入沉默,艾麗希心中略有些欣慰。

抛出這個答案,也是她對碧歐拉的一次試探。

如果碧歐拉是一名标準小言女主。因為法老的傾心而陷入情感的漩渦不可自拔,那麽艾麗希可能就會放碧歐拉和法老雙向奔赴去——将來這名少女就只是為她所用的一個情報站而已。

但如果碧歐拉不願意接受法老的感情,更願意努力嘗試探索,尋找回歸自己所屬時空的可能性,那麽艾麗希不介意幫她一把,送她回現代社會。

現在看來,碧歐拉剛開始時對法老的單方面癡情有些得意。但是經神明提醒,她很快清醒。

“偉大的阿蒙神,感謝您的響應,您點醒了我——這是個陌生的世界,我不應該有絲毫沉溺于情感的想法。”

碧歐拉拍着心口,似乎在說:還好,還好,我還沒陷進去。

“您虔誠的信徒向您保證,絕不會再……再問您這種傻問題了。”

艾麗希見好就收,在碧歐拉做出表态的那一刻,果斷登出荷魯斯之眼。再睜眼時,她還好好地躺在孟菲斯王宮中的卧榻上。

狂将軍索蘭的營帳裏,這名二十來歲就獨掌軍權的大将軍倚在長椅中,将腳跷在對面的矮幾上,雙手抱起,枕在頸後,舒舒服服地把玩着一枚通常用來制護身符的琥珀。

“看清楚了,真的是那位赫梯王子?”索蘭沉聲開口發問。

“千真萬确。”

一名裝扮成腓尼基商人的探子站在索蘭面前,躬身禀報。

“去找他的人都有哪些?”

“流浪漢、醉鬼、冒險者、小販。”

探子給出了四個身份。

“有沒有我們的熟人?”

索蘭舉起那枚護身符,試圖讓油燈的光亮透過琥珀,看清被封在裏面的物事。

“沒有!”探子果斷回答。

“但是小人聽說赫梯有一件特殊物品——門。”

索拉啪地一聲放下了指間把玩着的琥珀,點着頭說:“我知道了。”

“叫卡圖盧斯和雷恩來。”

探子離開之後,索蘭營帳外的衛士立即去傳令。卡圖盧斯和雷恩都是索蘭的親信,精明能幹,深得索蘭的信任。索蘭将看管碧歐拉和暗中監視赫梯人的任務分別交給這兩人。

在外征戰數年,索蘭稱得上是見多識廣。他也聽說過那道神奇的門,大概知道門的特異:任何穿過那道門的人,能夠瞬間變成形象,極其适合變幻身份、進行僞裝。

因此索蘭交代雷恩時更要求對方謹慎行事。

“無人清楚門到底能如何改換人的相貌。有人說它能令人徹底變成另一個人,也有人說它能讓不同的人交換容貌。雷恩,你要多加小心。”

雷恩和卡圖盧斯退下之後,索蘭繼續把玩那枚珍貴的琥珀。

“有法老和卡爾夏在,這裏變得更好玩了。”

索蘭右手兩指輕輕拈住了那枚琥珀,忽然使勁,只聽一聲輕輕的碎裂聲,那枚琥珀從中碎裂,裂紋像蛛網般蔓延,瞬間遍布整枚琥珀。

之後才是一陣窸窸窣窣——索蘭指間的那枚琥珀,已經完全碎成粉末,紛紛落于地面。

孟菲斯,皇家司庫。

書記官布魯林匆匆趕來的時候已經比其他人晚了很多,所幸今日大神官要過來訓話,司庫中的書記官們沒有像往常那樣已經開始了清點、核對、記錄、謄抄的流程,而是一起聚在司庫跟前等待。

布魯林趕到的時候幾個同僚一起笑着問他:“這麽晚,你昨天是在哪個老婆那裏過的夜?”

布魯林頓時滿面通紅。

書記官布魯林,年紀在二十八歲上下,臉色蒼白,身材單薄,眼睛狹長,總是一副總也醒不了的樣子。

他的衣着也頗為低調。除了腰衣上系着一枚小小的陶制印章之外,沒有其他飾品能夠體現他皇家書記官的身份。

但在他這個年紀能進入皇家司庫,已經算是不小的成就。

他娶了一妻一妾,妻妾各給他生了三個孩子。但問題是無論是妻還是妾,都以為自己是布魯林唯一的正妻。

甚至連布魯林所有的同僚都知道這個秘密了,布魯林那兩房妻妾卻還對對方的存在一無所知。

“胡說八道,我今早趕去了奧西裏斯神的神廟。畢竟明天就是豐收節,這不和神廟裏的神官大人多聊了幾句。”布魯林漲紅了臉解釋。

布魯林過着他的雙面人生,這意味着他需要同時供養兩房正妻,置辦兩座院落與田莊,雇傭管家、侍從、侍女、廚子、園丁、長工……兩套班底。絕對比一般人要費錢。

好在布魯林在皇家司庫的這份差事,油水很足,才讓他得以支持兩份體面的人生。

為此他每三天都會前往奧西裏斯的神廟一次,向神明奉上祭品,今天也不例外。

奧西裏斯神為世人所知的身份是冥界之神,祂同時有另一個身份——豐饒之神。

豐收節,就是為了祈求來年豐收而向這位神明祈禱的大型祭祀活動。

布魯林在神廟裏耽擱了一陣,再來時就晚了。

說話間,司庫外有人通報,大神官到了。同僚們終于停止打趣布魯林,轉向門口,準備向那位大人行禮。

皇家司庫隸屬王室名下,但一向由大神官代替法老打理。這一任大神官達霍爾是個随和之人,不比他那位兇名在外的女兒,第一王妃艾麗希。

據說那位第一王妃曾經将法老身邊的一位書記員打到半死,只因為對方漏記了方圓一千腕尺的土地。

但布魯林心裏很清楚,這些年,他們這些人在皇家司庫揩的那些油水,按照司庫的法規,早就足夠被打死好幾次了。

然而懂得數算,知道該如何記錄賬目,清點庫存,将糧食與財富分派給各諾姆的,放眼整個孟菲斯,也就是他們這些人。

只要大神官不深究,他們這些書記官也不多嘴,這個秘密就會穩妥地繼續保持下去。

布魯林正在走神,大神官達霍爾已經匆匆而來。

書記官們見這位大神官面色有異,似乎頗為煩惱,難免相互看看——

法老眼下不在孟菲斯,連那位年輕的大祭司也不在。又有什麽事能讓地位如此崇高的大神官大人如此發愁?

只見大神官達霍爾苦着一張臉,面向衆人開口:“各位,第一王妃要來巡視皇家司庫。”

大神官話音剛落,司庫跟前站着的書記官們全都大吃一驚,院落內安靜了片刻,随後似乎是轟的一聲,人們突然開始七嘴八舌地議論。

布魯林驚呆在原地:真是怕什麽來什麽。

他剛剛還在僥幸第一王妃不會直接過問他們的工作,現在人家就來了。

司庫的書記官都是王宮中的消息靈通人士。當即有人魯莽開口,問大神官:“大人,第一王妃還沒被廢嗎?”

據他們從特別的渠道打聽到的消息,法老匆匆離開王都,是為了另外一個女人。至于第一王妃是否歸來,法老連問都沒問。

大神官達霍爾臉漲得通紅,對此不置可否,拼了老命似的咳嗽兩聲。

這時人們終于想起第一王妃就是大神官大人的親生愛女。說錯了話的那一個立刻撲通一聲跪下,開口求饒。

司庫中年紀最長的書記官伊阿古最為警覺,馬上湊近達霍爾,小聲打聽:“大人,王妃突然巡視司庫,究竟是為了什麽?”

達霍爾臉色很難看,搖了搖頭。

書記官們沒有從大神官那兒得到任何提示,布魯林越想越不對勁,一瞬間,他不知從哪裏來的勇氣,大踏步走上前。

沖着大神官,也沖着司庫門前那條專供法老等王室成員使用的通道大聲說:

“皇家司庫由法老直接管轄,從來沒聽說第一王妃有權插手司庫事務。”

通道另一頭,一個爽朗卻粗豪的聲音立即答話:“法老不在孟菲斯,第一王妃作為王室中地位最高者為其攝政。你敢說她無權插手?”

布魯林:……

是的,人人都知道法老不待見第一王妃。但是法老在離開孟菲斯之前沒有留下任何處置第一王妃的話。那麽,提洛斯一走,王妃立即大權在握。

布魯林一想起那位異常驕橫傲慢的王妃,額頭上就沁出一大顆一大顆的冷汗,臉色變得煞白。

他的同僚們都很理解:畢竟那位連法老身邊的書記員都敢打,還敢打得半死。他們這些人若是有任何小錯被王妃抓住……

大神官達霍爾愁眉苦臉,沖眼前的書記官們使了一個小心說話的眼神。

随即他突然變了一副畢恭畢敬的臉孔,親自來到司庫門前,彎腰向遠處過來的十六人擡巨型轎辇行禮,同時高聲說:“恭迎第一王妃——您當然有權代替法老,管理皇家司庫。”

院內的書記官們見大神官也如此,都不得不跪下行禮。

布魯林從人群中悄悄擡起頭,見到了第一王妃那副輝煌的儀仗。

他第一印象是——來的人還挺多。跟在王妃身後烏泱泱的,是一大批看起來其貌不揚的随從。

他們中多數人穿着簡單而随意,走進皇家司庫之後都在東張西望,眼神裏充滿了好奇。

至于第一王妃本人,布魯林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

王妃的美豔與氣度,的确是世上無人能及。

但是令布魯林感到好奇的,第一王妃臂彎裏似乎抱着一只貓——不,那甚至不是貓,而是一只貓的木乃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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