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回錯了家的布魯林面對正妻,只能扯個謊:“嗯,為了明天豐收節的慶典,才提前趕回來的。”
妻子體貼,馬上為布魯林收拾卧室,供他休息,同時卻又唠唠叨叨地說起家中的用度與安排——
這次大河泛濫淹沒了農莊的所有土地,料想來年的收成一定會好,但要繳的稅金會很高。
她叨叨着要布魯林一定記住給農莊裏多雇幾個平民長工,同時又提起鄰居家裏所有的孩子都穿上了漂亮染料紮染的亞麻布衣裳,吃上了腓尼基小販千裏迢迢販運來的珍奇水果,聽說鄰居的長子還要去拉神的神廟學做低階祭司。
她抱怨家用不夠,抱怨布魯林的子女們穿不上鮮亮的衣裳,見識又短淺,見到域外奇珍也不認識——
更糟糕的是,眼下也找不到機會讓孩子們接受教育,想進神廟,卻總是沒有門路。
布魯林沉默地聽完妻子唠叨,始終沒有發作。
但突然他從床上一躍而起,披上亞麻袍子,一面向外走一面說:“我突然忘了司庫裏還有事沒忙完,現在去一下。明天你自己帶孩子們去奧西裏斯神的豐收節慶典。”
布魯林的妻子目瞪口呆,但也只能點頭應下。
事實上,布魯林去了孟菲斯城的另一頭,他的妾室那裏——
那位妾從來都以為自己是布魯林的正妻,原本布魯林約好了今日到家,這位妾室早已等的不耐煩。
好不容易等到布魯林回來,這位妾室頓時像倒豌豆一樣,把家中各種煩難一口氣全說了出來。甚至還和城那頭的富戶頭對頭腳對腳地比較了一番。
布魯林:……
沒過多久,這位皇家司庫的書記官又找了個借口,從這個家中離開。
面對淩晨的孟菲斯,空空蕩蕩的街道,布魯林雙眼迷茫,內心惶恐。
他只知道自己馬上就要失去書記官職位與俸祿,再也沒有機會從那來來往往的財貨物中抽得好處,他已經無法同時供養兩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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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真正像一塊巨石般死死壓在心頭的,是對未來的恐懼。
變革即将發生,新神降臨,舊神隕落,跟不上時代的人将被神明抛棄——
這種在古老傳說中才發生過的故事似乎有可能成真;而他,很有可能就是被抛棄的人之一。
不能這樣……
布魯林心想:不能這樣下去。
他随手從家門口抽了一枚松枝火把,舉在手中,分辨清楚道路與方向,迅速向孟菲斯城中的奧西裏斯神廟趕過去。
距離豐收節的慶典開始還有一兩個鐘點,忙碌操辦慶典的人們這時必然在休息,他會有機會進入奧西裏斯神的神殿,親口向神明祈禱——
從嚴格意義上講,孟菲斯并不是奧西裏斯神的崇拜中心。因此這座城市裏的奧西裏斯神廟不及太陽神拉的神廟那麽宏大雄偉。甚至也不及伊西斯女神的神廟那樣香火繁盛、信衆絡繹不絕。
但作為掌管整個死後世界的神明,奧西裏斯在每個埃及人心中都擁有至高無上的地位——畢竟每個人都不可能避免死亡,就連法老都不能。
人們總有一天會求上奧西裏斯神的面前。
另外,奧西裏斯神也掌管着豐收這一權柄。以田地為生的平民與農人,以及擁有廣闊田地和農莊的貴族、富人們,只要他們依賴土地,就必須對奧西裏斯神保持虔誠。
終于,布魯林趕到奧西裏斯神廟跟前。他緩緩踏上階梯,向神廟中望去。
奧西裏斯的神廟遵循埃及絕大多數神廟的統一規制:前面是露天的庭院,庭院中有能夠打出清甜泉水的水井,中間是多柱大廳,最後則是供奉有神像的神殿①。
從庭院走向神殿的過程,通常來說都是一個從光明灑遍的空曠地帶走向黑暗與神秘的過程。奧西裏斯神廟也不例外。
進入神殿的人需要一點一點地習慣眼前幽暗的環境。
但是今天不一樣,在布魯林面前,無論是庭院還是神殿,一概都籠罩在沉沉的夜色中,四處都是無邊無際的暗沉。
布魯林高舉手中的松枝火把,獨自一人穿過庭院,進入多柱大廳,火把明亮的光線在廳外拉出一枚又一枚黑黢黢的長影。
他伸手推動神殿高大的青銅大門,吱呀一聲,沉重的青銅門被打開了一條縫。
祭司和神官們都去休息了,再也無人攔阻布魯林進入已經封閉的神殿。
布魯林拉上大門,将手中的松枝火把放進牆壁上專門預設的石槽裏,然後邁步走向神殿最中心。
那裏供奉着奧西裏斯的神像——一座皮膚呈綠色的木乃伊,頭戴王冠,手持權杖和連枷,端坐在王座上,眼神悲憫,望着進入神殿的每一位信徒。
布魯林虔誠地在神像面前跪倒,将昨天白天在皇家司庫中的經歷和他心中的疑惑全都說出來。
徹底傾吐令布魯林得到了片刻的放松,他滿懷崇敬,舉頭望向面前的神像。
神像一動不動,兩枚黑色寶石制的眼睛似乎正望着布魯林,細看之下,這對眼睛木然而無光,對于布魯林的傾吐,這尊神像沒有任何回應。
是啊,即便是神像,也只是一尊沒有生命的木雕而已。
不知被何等情緒驅動,布魯林突然起身站起,大聲質問眼前的神像:“這麽重要的事,這麽可怕的預兆……您為什麽不回應,為什麽不回應!”
“枉我每三天一次向您奉獻祭品,枉我心中一有疑惑就立即趕來向您祈禱——”
“您為什麽不回應,為什麽不回應!”
他的聲音在神殿四壁來回撞擊,成為回聲,重疊而反複。
神像卻依舊在布魯林面前沉默着,面對布魯林的質問,它沒有任何反饋——它只是一座神像而已。
布魯林的叫喊宣洩了他心中的郁悶,可郁悶一旦宣洩,人馬上變得惶恐。
布魯林立即跪下來,面對神像苦苦哀求:“偉大的奧西裏斯神,亡者世界的士宰,公正無私的死亡判官,願給大地帶來豐饒的神明……卑微的布魯林真的不是有心冒犯……”
據說,在大動蕩之前,神明還偶爾會對信衆的祈禱有所回應。但時至今日,已經極少有人類再有那個榮幸,得到神明的響應了。
他又是什麽大人物,他又有什麽資格在這座安靜的神殿裏叫嚣?
漸漸地,回音散盡,整個神殿恢複之前的一片死寂。
布魯林的惶恐與恐懼漸去,失望與沮喪漸漸又填滿心頭——
既然這些神明從不回應人們的祈求,那麽他憑什麽又要對祂們如此虔信?
終于,布魯林無精打采地擡起頭來,環視這座神殿。
他眼神一跳,忽然發現了什麽——
大約是為了慶祝豐收節的緣故,原本終年懸挂在神殿四壁的幔帳已然揭起,露出了牆壁上繪制的巨幅壁畫。
這些壁畫顏色飽滿而鮮明,顏料似乎從牆壁上微微凸出,不知是不是專門為了慶典而重新繪制的。
布魯林随意掃過去,這是奧西裏斯的故事——這位神祇同時是豐饒之神與冥界之神,并曾背負着神明之中最坎坷最悲情的命運。
奧西裏斯是大地之神蓋布與天空女神努特的長子,是英明而仁慈的埃及統治者。
但是被他的弟弟塞特所殺,他的屍身被分成了十四塊,并被扔進尼羅河。
奧西裏斯的妻子伊西斯哭泣着找回了丈夫的全部屍體,并且在阿努比斯神的幫助下,把奧西裏斯的身體用亞麻布拼在一起,又在圖特神的幫助下,令奧西裏斯複活了一晚。
只在這一夜之間,伊西斯就懷上了兒子荷魯斯,并千方百計躲避着塞特的追捕,生下小荷魯斯,并把祂撫養長大。
荷魯斯成年之後為父報仇,殺死塞特,成為埃及的第一位法老。
同時奧西裏斯的木乃伊被複活,并成為冥神,執掌死後世界①。
這個故事在整個埃及可謂婦孺皆知,布魯林也幾乎倒背如流。
可是,現在,在這空無一人的奧西裏斯神殿內,再看到那些原本應該非常熟悉的畫面,布魯林卻越來越心緒難平,及至澎湃。
此時此刻,他已經完全忘記了前來神廟的初衷,忘記了要向神明禱告的內容。
他的心被前所未有的情緒填滿,這種情緒對他而言,是盲區,是前所未有的認知,是他活在這世上二十九年來從來沒有想過的。
一個聲音在他心底瘋狂地吶喊:“次子,又是次子……為什麽是次子……”
認命、隐忍、卑躬屈膝……百般乞求長子指縫間露出的那一點點好處,這就是次子的宿命嗎?
壁畫上,綠色皮膚的奧西裏斯看起來格外虛弱。相反,塞特強壯,勇猛,他的一舉一動無不充滿了強力與威勢。他将奧西裏斯高高舉起,不費吹灰之力地殺掉對方——
如果次子強于兄長,那麽是不是也一樣要必須臣服,接受命運的安排?
布魯林不敢自比塞特神,那位是沙漠與混亂之神,象征着狂暴的力量、摧毀一切的能力——
但布魯林自認擁有聰明的腦袋、理智而迅捷的思維、瞞天過海的謊言和平衡各方利益的手腕。
他憑什麽不如他的兄長?
明明他與兄長的差別,只在于母親的身份和出生的時刻。
多年來爛熟于心的故事,今日在壁畫上出現,卻賜予布魯林截然不同的解讀——或許只是因為不同的顏料,和不同的繪制手法。
總之這些極其微小的差別扭轉了一切刻板印象,并且開啓了新的大門。
布魯林不再向那尊不言不動的雕像祈禱,而是撲通一聲,跪倒在牆壁上鮮明的壁畫跟前。
在松枝火把的照耀下,壁畫表面似乎浮現光彩,清清楚楚地映照在布魯林的眼仁中。
謀殺兄長奧西裏斯的塞特神,高舉着手中的利刃,利刃尖端向下滴着鮮紅的液體。
忽然,寂靜無聲的神殿裏傳出嗒的一聲輕響。
壁畫表面已經發生了變化——
壁畫中滴下的紅色液體,忽爾開始流動,一滴一滴下落,滴在石灰岩鋪就的神廟地面上。
這幾滴血液仿佛也同時滴在布魯林眼中,随着一聲不像人聲的嘶吼聲響徹了整座神殿,布魯林已是雙眼血紅。
艾麗希醒來後聽見了貼身侍女烏拉尼娅的禀報——
“豐收節慶典?”
她很清楚,大河泛濫剛過,耕種季節接踵而至,人們在開始耕作之前,自然要向神明祭祀,祈禱來年豐收。
埃及又是一個如此重視農耕的文明,大規模的祈禱儀式便轉化為大型慶典,讓這片土地上的每一個人都能夠親身參與。
“照理說,法老不在,您應該出席這慶典的……”
烏拉尼娅欲言又止。
她深知艾麗希最近特別嗜睡,因此十分猶豫。
“不了……”艾麗希搖搖手,重新閉上雙眼,“替我送個口信給大神官,讓他老人家代我出席吧。”
她心裏想:和哥哥索蘭比起來,她的優點在于有禮貌,至少不會把大神官達霍爾稱為死老頭子。
烏拉尼娅松了一口氣,歡然應了一聲是。
誰知剛走到門口,她還是被艾麗希叫了回來。
“不用去請大神官大人了,我自己去。”
艾麗希睜開雙眼,神智清明,似乎從來沒有被孕期的嗜睡症所困擾。
她之所以做出這樣的決定,士要是因為第一王妃是法老之下地位最高的人,在孟菲斯可以代行法老的職責。
她不想讓大神官有機會鑽任何空子。
再說——她有預感……她應該去。
艾麗希擡眼望向寝殿一角端正放着的貓神木乃伊。
日上三竿,這只木乃伊的雙眼瞳仁又變成了棗核狀。
“小姐——”
這回是南娜推門進來,戰神眷者此刻的表情萬分扭捏。因為她穿了一身艾麗希常穿的貼身長筒裙,和一件倒三角形的胸衣,露着小蠻腰,頭上戴了一枚艾麗希首飾盒裏的頭飾。
這身衣服将南娜的絕美身材勾勒無疑,連艾麗希見了都忍不住贊嘆。
但是南娜舉手投足還是她那一幅赳赳的武人姿态,到處是束縛和不舒服,這位女武神見到艾麗希的笑容,突然臉一紅,說:“小姐,南娜看起來和您像嗎?”
艾麗希點頭微笑道:“像!”
除了聲音還不太像以外,南娜這副裝扮能打90分。
南娜大喜:“那今天您別出門,讓南娜代替您出面,去參加那豐收節慶典。”
艾麗希抿嘴:她一見到南娜的裝扮,就猜到了戰神眷者的心思。南娜打算成為自己的替身,代替自己去面對貓神巴斯特所預言的危機。
畢竟貓神預言了即将到來的危機是憑南娜的武力也無法解決的,這位偉大的侍女長便存了自我犧牲的精神,打算代替艾麗希去承受這致命的攻擊。
艾麗希笑眯眯地望着南娜:“如果你出門了,有人到王宮裏來攻擊我呢?”
南娜就像一下子被瓶塞塞住了嘴,瞪着眼睛說不出話來。
這也很有可能,畢竟貓神可從來沒預言過艾麗希面臨的危機在王宮之外啊。
南娜想了想,說:“那我就穿成這樣,陪小姐一起出門,敵人要來也是沖我來——”
艾麗希笑着回應:“可到時候萬一敵人認出了你我,要傷害我的時候,你能找得到你的弓箭和武器嗎?”
南娜看看她周身,頓時陷入沉默。
這身衣服固然完美勾勒出南娜的曼妙身材。但哪裏都不像是能夠隐藏武器的樣子。
艾麗希拉着南娜的手坐下來,柔和開口:“你還記得大祭司當初說過的,無法占蔔自身命運的說法嗎?”
南娜顯然還記得,茫然地點頭。
“我的想法是,我們不應當因為預知了未來就去做任何不夠成熟的嘗試,這樣很有可能會弄巧成拙。”
真實原因是:艾麗希不能接受南娜以身相待,為了她而犧牲自己。
但是南娜回想着森穆特的話,果斷相信了艾麗希的說辭。
“也是!”戰神眷者低頭瞪着自己身上的緊身筒裙,想象自己根本沒法兒戰鬥的樣子。
“大祭司大人的話還真是令人難忘……”南娜評價,“小姐,您一定很惦記他吧?”
“惦記?”
艾麗希險些笑出來。
是的,确實有點惦記,惦記他的能力、智商和位格。
另外就惦記着當初欠他的那枚回避,這份債其實并沒有還上。
艾麗希就是這樣一個人,她心中對于身邊特定的人物沒有特定的眷戀。但總體思路是不要欠債,不要留下羁絆。
不願意讓南娜作為替身,代替她去出席豐收節慶典,也是因為這個,不想因此虧欠南娜——只是侍女長而已,沒有必要為她這個王妃犧牲這麽多。
但她也并不是全無準備。
等到侍從與侍女們将艾麗希的儀仗收拾停當,準備出門的時候,南娜望着隊伍裏的蒼白少年愣了神。
“小姐……小姐,您打算帶他出門?為什麽?要是在慶典上他突然受了刺激,想起……犯了病,該怎麽辦?”
艾麗希沒說話,她只是坐在高大的轎辇上,随意地擺了擺手,表示就這麽決定了,不會更改。
南娜對于王妃的決定目瞪口呆,好容易緩過神來,沖蒼白少年瞪了一眼,卻見那少年漆黑的眼眸無比純澈,臉上綻放了一個大大的笑容。他沖南娜親熱地叫了一聲:“南娜阿姐!”
南娜:……
艾麗希端坐轎辇之上,身邊放着那座表情莊嚴的貓咪木乃伊。
她沒忘了時刻伸手去撓撓貓貓下巴。那張在亞麻布上精心繪就的貓貓臉就似乎變得更柔和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