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怎麽突然就晉升儀式了呢?

艾麗希迷迷糊糊地想。

她忍不住擡起手臂,看自己右臂上顯示位格的命運之輪。

誰知她右臂內側此刻一片明亮,那枚圓形帶八枚輪輻的命運之輪此刻完全化為一道光柱,似乎有無窮無盡的能量正從命運之輪中迸發,又似乎它在從周圍環境中無休無止地汲取一切古老的、現存的力量——

她倒是忘了,當她面對耳廓狐半神時,她的命運之輪就顯示位格已滿。

只不過當時她認為這根本就是對方創造出來的幻象,等到對方離開之後又忘了再次檢查。

假設當時她真的已經攢夠了晉升所需要的巴,那麽她也攢夠了一千枚喜悅嗎?

是的——艾麗希自己給出了答案。

她絕對攢夠了一千枚喜悅。當她站在薩卡拉行宮跟前,接受劫後餘生的民伕和平民們的歡呼的時候;

當她站在泳者之洞內,面對重拾希望的荒漠村民的時候,她就已經攢夠了這些人類社會裏最自然最常見的情緒了。

“啊——”

艾麗希無法自控地發出一聲慘呼。

她也沒有想到晉升竟然會是這麽一件痛苦的事。當時阿努比斯神使晉升為神之祭司的時候明明看他好好的,沒有任何問題啊?

可是她現在就像是一枚被名為能量的東西漲滿了的氣球,稍不留神這氣球就會被撐破。

早知道阿蘇特的晉升這麽痛苦,她就,他就會……她當然還是會去追求晉升。

只不過會盡量做好準備,避免如此突然又如此無助的情況。

所以這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

她面對眼前那對熟悉的金色眼眸,腦中忽然反應過來:大祭司?

艾麗希瞬間清醒,一擡手就掐住了森穆特的胳膊:“大祭司大人,怎麽會是你?”

她一陣喜悅:“是你最先找到我的,太好了——”

南娜,這下不用擔心南娜了。

她的思緒一下子從森穆特跳到了南娜身上。既然是圖特神的祭司先找到了自己,那麽南娜至少不會被哪個邪神控制,不需要被迫向邪神獻祭,或者付出什麽難以承擔的代價。

艾麗希想要沖森穆特露出笑容,但是她發現,此刻她連操控臉部的肌肉都是一種奢侈。她想象中的凄然微笑,很可能到頭來只是面部肌肉的一團扭曲。

她能感覺到森穆特用力掙脫了她的手臂,似乎将什麽從頸項之中取了下來——

“狒狒不聽……”

艾麗希聽見自己喃喃開口,“原來你已經修好了。”

很好,這樣一來,大祭司就大可以不被她如此狂躁又如此痛苦的情緒感染。

只讓她一個人痛苦就好。

“第一王妃殿下……”

柔和帶有磁性的嗓音在耳邊響起。

“您願意向小臣敞開您的心扉嗎?”

在這一瞬間,艾麗希感到了源自心靈的力量,一股異常柔和安靜卻又異常強大的情緒迅速湧入她內心,開始安撫她無處不在的狂暴與悸動。

她幾乎在同一時間恢複了清醒與理智。

大祭司一對漂亮的金眸深邃,正默默凝視着她。

“我不願意——”

艾麗希扭過臉,別開目光,試圖用強硬的态度來反對森穆特的安撫。

然而在她深心裏,她幾乎能聽見自己的聲音在說:我何嘗不願意?

只是……

敞開心扉,就意味着讓這種痛苦也一樣感染他人。

她不想虧欠,尤其不想虧欠他。

他固然位格高超,知曉這個世界上已知的一切咒語。可是她始終記得,他是一個極易被他人的情緒感染,輕易就哭紅了眼睛的年輕人。

她還記得他親口告訴她,那是天賦也是詛咒,他曾經眼睜睜地看着生母離世,那種瀕死的痛苦他曾經毫無保留地全部感應。

于是她故作強硬地別過頭,避開他的視線——這是她自己選的路,那麽這一路的苦就該她自己獨力承擔才是。

誰知她覺得內心突然被輕輕地一撥,原先自己心內那種抗拒與決絕竟然瞬間消失了。

毫無抵禦能力。

大祭司對于他人情緒的控制似乎又上了數個臺階。

艾麗希茫然地回過頭,對上那對金色的眼眸。森穆特的眼眸深邃,宛若蘊藏着整個星海。

在這一瞬間,痛苦盡數抽身離去。

艾麗希感到自己體內的能量開始理順,她欣喜地閉上眼——

她像是突然解鎖了整整一面牆的抽屜——她忙忙碌碌地打開這些抽屜,将各種能量分門別類地裝進去。

一旦收納空間足夠,她這具身體作為容器本身,就不會輕易再被撐爆。

泳者之洞中浮現的光點再一次彙聚在艾麗希身邊。早先她就像是一座被堵住了口的水渠,無法接受這些光點。

但現在,一切阻礙都消失了,艾麗希開始自由地從身邊的世界裏吸取能量,她心中開始湧現自豪、感激、喜悅等諸多正向的情緒——她知道這是泳者之洞裏那些古老的靈帶給她的。

她需要一鼓作氣,借助這一切外來的力量,完成這次晉升。至于晉升會給她自身帶來什麽後果。

艾麗希一面孜孜不倦地汲取外界的賜予,一面耐心地理順她自身的能量體系。

在這過程中她偶爾會睜開眼,看一眼坐在對面的男人。

是的,此刻他們正面對面坐着,森穆特低眉垂首,雙目緊閉。他那枚已經被修複了的回避正随随便便地擱置在腳邊。

他那對像是畫出來的俊秀長眉正深深地皺着,他緊緊抿着唇似乎在竭力忍耐。

他緊閉着的雙眼眼角正滲出淚水,他似乎做出了一切努力免得自己啜泣出聲。

艾麗希頓時明白對方替她承擔了什麽——

他為她承擔了一切痛苦,只是因為這樣的痛苦對他而言可能更易承受。

事已至此,艾麗希就不會再費神與森穆特謙讓。既然自己已經虧欠森穆特欠定了,她反而不怎麽發愁了。

她重新集中精神,用一切意識觀照自身,她覺得四肢百骸完全被打開,像是對自然界的能量來者不拒,完全不設防。

而她又偏偏像是一個黑洞,迅速将這擁有古老力量的洞穴裏一切的能量吸入身體——

“啪——”

好像有哪一個開關被突然關上。

吸力停止,圍繞着她的宇宙重新歸于平衡。

而艾麗希再睜開眼,她本能意識到自己已經和半個小時之前的自己完全不同了。

在大祭司的幫助下,她完成了晉升,在位格上她已經是一名神之使者。

泳者之洞中古老的靈們對她似乎已經有些畏懼,不像初見時那樣靠近,此刻全部排列在周圍的石壁上,正搖搖擺擺地向她致意。

而森穆特依舊緊閉着雙眼,身體向前傾斜,雙臂支撐在地面上,整個人不斷輕輕顫抖。

很顯然,他為她承擔了這次晉升過程中的所有痛苦。而這痛苦對于心靈敏感的大祭司而言,尚未能夠平複。

艾麗希靠近他,盯着他看了片刻,突然伸出右手手指,輕輕拭去大祭司左邊眼角的淚痕。

“記得嗎?我是你的錨——”

“我一直都是。”

她雙膝跪在地面上,張開雙臂,極其突然将森穆特繞着雙肩抱住。

她在這過程裏心意似鐵,全程沒有半點心意波動。但這樣一個情緒穩定的擁抱已經足夠讓森穆特在最快的時間內平複一切痛苦。

她看到森穆特漸漸停止顫抖,她才輕輕放開了他。

她站起身,轉身來到泳者之洞的洞口。她尚且不知道這裏剛剛發生過一場光暴,跟随她到此的荒漠村民們早先聽了大祭司的囑咐,此刻正彼此相擁,捂着雙眼,背對着泳者之洞。

艾麗希輕輕地咳嗽了一聲。

有小機靈鬼兒轉過身,從手指縫裏偷偷地看她。那對兄妹與她眼神相觸,非但沒有感到害怕,反而露出又驚又喜的表情。

接着歡呼聲爆了出來,此處所有的人都感受到了由衷的喜悅與感激。他們似乎沒來由地就看到了更加光明的未來,心中被希望填滿。

艾麗希走向他們,接受他們的問候與謝意。要是沒有他們,她倒也真的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才能完成這樣一場晉升儀式。

她意識到自己将和他們告別,于是走向蘋果臉小姑娘和尖下巴男孩。

她發覺自己其實一直沒有問過他們的名字,似乎她問過很多次,但每次都記不住結果。臨別在即,艾麗希即便出于禮貌,也應該再問一回。

于是她問了。

這次她清楚地看見小姑娘和小男孩依次開口回答她。他們各自報出一個名字。

但她就是……沒法兒聽見他們的名字。

艾麗希向他們靠近,費力地表示想要重聽一次。兩個孩子也都開了口——

“第一王妃殿下……”艾麗希聽見的,是一個異常清朗的聲音在自己身後響起。

艾麗希一回頭,頓時看見了氣質迥異的森穆特站在自己身後。

他的一雙金眸似乎比剛才要淺淡了很多,整個人顯得既清爽又疏淡。

“我想他們的回答,您是不可能聽到的。”

回答者的聲音确實好聽,但是蘊着拒人于千裏之外的冷淡冰霜。

艾麗希的視線順着森穆特的領口看向他的頸間。那裏正懸挂着一枚雕刻有狒狒形象的護身符,狒狒的身體曾經裂開,昔日的裂縫處現在正有一條金線不斷蔓延。

這是,回避。

“第一王妃殿下——”

說話的人使用着非常官方的口吻。

“感謝您的解說。”

森穆特背着手緩步走在泳者之洞中,毫不掩飾他的興趣,仔細觀察着石壁上的岩畫,一邊走一邊說:“這是一處我聞所未聞的上古遺跡。”

“三年前我曾嘗試在大河以西的沙漠中跋涉,尋找蠍子王留下的古跡。但因為遇到了邪神留下的障礙而被迫折返。沒想到您這次竟會有這樣的際遇。”

艾麗希揚了揚嘴角沒說話,心裏想:這也并不是什麽好運氣。

“不過,您在這裏正好遇上晉升,确實是有些危險。”

艾麗希一挑眉,反問:“這話怎麽說?”

森穆特雖然佩戴着回避,卻依舊是那個有問必答的大祭司。

“通常來說,每位阿蘇特在晉升的時候,都會出現一定的溢出現象。”

“因為阿蘇特晉升需要同時滿足兩個條件,一是擁有足夠多的巴,二是收集到足夠數量的喜悅、尊敬或者是信仰。

這兩個條件通常不會在同一時間得到滿足,也許您在積攢喜悅的時候,已經擁有了足夠高的位格。而在這段時間裏您的巴會繼續增長……”

艾麗希已經聽明白了:原來這就是所謂的溢出。也就是積攢的位格或者他人情緒超出了晉升的要求。

但是她不理解的是,她幾乎是在同一時間才滿足兩個條件的,按說森穆特介紹的那種情況在她這裏不存在才對。

“這種溢出在晉升時會給阿蘇特造成一些麻煩,麻煩程度視溢出的程度而定。”

“解決溢出的方法通常是,邀請其他阿蘇特在場——他們能夠幫助晉升者吸收多餘的能量,并轉換為他們自身的能力或是位格。”

艾麗希頓時響起了阿努比斯神使奧普特晉升時的情形,他就是邀請了自己和南娜。

而奧普特也肯定存在溢出的情況。且不說位格的問題,單是他在大金字塔前積攢到的尊敬,就有數萬枚之多。

額,原來自己和南娜去參加奧普特的晉升儀式。不僅是她們沾到了便宜,也是在幫奧普特降低風險啊。

虧她還對那位仁兄如此感激!

但是,艾麗希想了想,覺得奧普特的溢出問題對她來說也不大适用。

她明确感受到很多人的喜悅,一是在薩卡拉的行宮裏,那時有六百多人,二是就剛才,這荒漠中的村子裏有三百多居民。

加起來一千整,經濟适用,不多不少。

只聽森穆特又追加了一句:“不止是數量問題。還有質量的問題。如果您在積攢喜悅的時候,也連帶積攢到了尊敬和信仰,也會出現溢出問題。”

艾麗希瞬間一呆。

她回想起薩卡拉的民伕和平民們,他們在慶幸死裏逃生時,看向自己的目光,當然不止有喜悅,還另有尊敬。甚至有一小部分人将她和森穆特敬若神明。

而剛才外面的那些久居荒漠的村民,他們……他們幾乎就是為了讓艾麗希建立信仰而練手的。

“這種層次的溢出會比單純數量問題要嚴重得多。另外,晉升儀式通常會選擇在擁有神力或者古老靈力的地點進行。而這裏——”

森穆特轉頭環視一圈石壁上的岩畫,說:“這裏的古老靈力也太豐富了一點。”

艾麗希:……難怪我消化不良,即使吸收了能量也無法納入。

她鄭重地向森穆特垂首行禮:“大祭司大人,多虧有您。”

“不必客氣。”森穆特也一派官樣文章地向艾麗希行禮,“祝賀您成為……阿蒙神的神使。”

他說到這裏,到底沒有忍住,擡起頭來仔仔細細地打量艾麗希的面孔,然後開口:“我确實沒有料到,您,您……”

他縱使佩戴着回避,說到這裏也突然微生心酸,竟然無法再說下去。

艾麗希呆看了他大概有一到兩個呼吸的工夫,忽然醒悟過來,飛快地伸手去摸自己的頭臉。

“我,我——”

觸手之處依舊是柔滑的肌膚,姣好的面孔,五官是五官,脖子是脖子,頭發是頭發……

她竟然沒有變成獸首人身的樣貌?

她升格成為了阿蒙神的神使,但是卻沒有獲得阿蒙神的動物形态?

昔日的阿努比斯神使頂着一枚胡狼頭,塞赫梅特神使頂着一枚母獅子頭,而天賦過人、位格超高的大祭司森穆特,也曾不得不在一整天之內,頂着一枚鷺鳥頭,在偌大的神廟裏面對上萬人講道?

而她,已經明确升格為阿蒙神的神使,卻沒有頂着任何獸頭?

這說明什麽?

這說明阿蒙神根本沒有動物形态。

阿蒙神——就是她自己。

艾麗希呆在原地,久久不能動彈。

就好像是一枚焦雷從天而降将她炸得外焦裏嫩。

她想起耳廓狐半神在離開前留下的那句:“反正你不久也會知道。”

他很明确知道自己已經攢夠了位格,也預知自己應當能從荒漠中的小村子那裏積攢足夠的情緒。

所以他預知了自己已經滿足了條件,不久就會晉升,晉升了就會馬上發現自己所信仰的神明根本沒有動物形态。

艾麗希愣了大約一輩子那麽久,才無比艱難地擡起頭,望着對面的大祭司。

誰知森穆特正了然地望着她。

直到對上她的眼,大祭司才輕輕地點了點頭,回應道:“因為您是,第一王妃啊。”

艾麗希飛速思考,馬上就明白了森穆特的邏輯:像風神和雨神那兩位神使一樣的阿蘇特夫婦,在結為夫妻之後确實是能夠作為例外,避免擁有獸首人身形态的。

而法老是行走在地上的神明。因此森穆特認為,艾麗希作為法老的正妻,第一王妃,也同樣能獲得豁免。即便成為神之使者,也能以人的正常形态出現。

嗯,這确實是一個合理的理由——艾麗希心想,倒是可以用來搪塞一下南娜。

但是,她忽然心中一動:望着森穆特的時候,她忽然不可避免地感受到了對方流露出的無盡傷感。

因為您是第一王妃,因此只是剛才那一點點的親近,那一瞬間的互相扶持,也都是小臣逾矩,越過了線……

艾麗希忍不住睜圓了雙眼,心想:大祭司,你怎麽回事?

你戴着回避,竟然還能用情緒如此毫無阻礙地影響他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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