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再無瓜葛
榮王滿不在乎道:“一并娶了便是。”
席秋舫蹙眉,自然不能。
他正要開口推拒,宛苑越衆而出。
她還不曾自報名姓,但衆人看這時候有個女子站出來,也不難猜出她的身份。
只見袅袅行來的這女郎,一身竹青色家常衣裳,霞姿月韻,眉眼清明,顧盼含光。
諸人剛才看多了哭哭啼啼嬌嬌弱弱情情愛愛,正有點膩味住,乍然見到這樣一位竹下清風似的小嬌娘,眼前一亮。
所有人都下意識的屏住呼吸,覺得這場戲這才到了重頭。
宛苑先對榮王爺和榮王妃行了一禮,随後正色斂容,對席秋舫道:“世子,這塊玉佩是當日你我定親時,侯夫人親手送給我的,既然世子另有心儀的女子,今日我将玉佩歸還。”
“從今後,我與世子情同陌路,再無瓜葛。也祝願世子能永遠像年少時坦蕩、鐘情,問心無愧。”
席秋舫接過玉佩,替金靈均戴上,随後才道:“宛姑娘,我追尋所愛,即使對你有愧,可我問心無愧。”
宛苑再不看他一眼,告辭而去。
從頭到尾,她沒有過多停留,也沒有絲毫留戀,快刀斬去亂麻,幹淨利落。
榮王妃看了半天大戲,到這會兒才覺得有點意思,稱贊道:“慧劍斬情絲,宛家姑娘倒是個難得的清醒人。”
榮王懶洋洋道:“就是醋性大了點。既然定了親,兩女共事一夫,也是一樁佳話,退什麽親呢?”
榮王妃忍了他一天了,現在看見他圓滾滾的腦袋就來氣,忍無可忍,啪的一聲把酒盞放下。
榮王唬了一跳:“王妃你酒沒了?來來,本王給你滿上。”
榮王妃怒道:“喝什麽喝?喝的頭大如豬!越來越糊塗了。我喜歡宛家姑娘,你明天拿我的帖子,去把宛家姑娘請來陪我說話!”
榮王妃直管叫罵,随侍衆人都是見怪不怪,這還都是小場面,不值一提。就是外人們沒見過這場面,都低頭如鹌鹑,假裝自己什麽也沒聽見。
宛苑上了馬車,輕聲囑咐湘弦:“湘兒,你去外面坐一會兒。”
湘弦下車跟在旁邊,剛放下簾子,就聽見裏面壓抑的哭聲。那哭聲細微沉悶,光是聽聽,就讓人喘不上氣。
湘弦不敢多問,扶着馬車跟着抹淚。
她家姑娘怎麽就這麽苦啊?嫁衣都繡好了,嫁妝單子都備齊了,偏偏遇到這種事。
宛苑咬牙痛哭,從沒想過席秋舫會把事做的這麽絕。
她離家前,是做了退親的打算,可還抱有一絲希望,倘若他不是公然承認他們有情,她還可以扛下去的。
他們是奮不顧身、為情而生、為情而死的癡男怨女,她這個名正言順的未婚妻又算什麽?
一個笑話?一個擋在他們中間的惡毒醜角嗎?
她再不肯退親,就真成了笑話了。
自從席秋舫出事,宛苑數月不曾開懷,一場憋悶的大哭傷神傷身,湘弦聽的着急,沒留神撞到路邊的小童。
小童飯盆拍拍衣裳,一骨碌爬起來,扶着倒地的琴師,急切呼喊:“大哥哥,你沒事吧?天啦,大哥哥,你吐血了!”
湘弦目瞪口呆:“怎麽又是你們?”
飯盆抓住湘弦:“姐姐,我大哥哥吐血了,怎麽辦啊。”
湘弦雙手叉腰:“臭小子,剛才是我撞到的是你,你大哥是自己摔的,幹我何事?”
孟濯纓渾身無力,垂頭蹲坐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嘔血,委頓頹唐。他拉拉飯盆,想讓飯盆帶自己離開,飯盆只是個孩子,早就驚慌無措,哪能注意到這點微乎其微的動作?
飯盆抱住湘弦的腿:“姐姐,你救救我大哥哥吧!他死了我怎麽辦?對了!”
飯盆靈光一閃:“他就是上次被你們的馬車碰到,才開始吐血的。一開始吐一口,後來吐一碗,現在吐了一盆了。嗚嗚嗚……他要死了,我就又成孤兒了……”
湘弦:碰到賴皮了?碰瓷碰到姑奶奶丨頭上來了!
她扒開飯盆:“臭小子,你少碰瓷……”
“湘兒……”
宛苑草草戴着帷帽,跳下馬車:“救人要緊,請先生上車。”
湘弦:“可是姑娘,這人一看就是裝的,我根本沒碰到他。”
宛苑啞聲道:“先生曾幫過我。別說了,救人要緊。”
孟濯纓輕微的搖搖頭,想說:與她無關。
可肺腑鑽心的疼,根本說不出話。
宛苑眼淚不曾止住,只柔聲道:“先生,人生在世,性命是頭一等大事。”
孟濯纓擡起眉眼,緩緩望了帷帽下的姑娘一眼,不再掙紮,任由車夫和飯盆把他扶上了馬車。
這是他第三次見她了,她依舊在哭泣。
她怎麽有這麽多的淚珠?
誰讓她這樣傷懷?
馬車已經離家不遠,宛苑把人帶回前院,大夫已經到了。
等把過脈,大夫連連搖頭,說是脈象混亂,他才疏學淺看不出什麽病症,幫不上忙。一連請了好幾位名醫,都是束手無策,最後只開了一副安神藥。
宛苑憂心忡忡,也忘記自己的事,輕聲安慰飯盆。
半個時辰之後,大夫幾乎號不到脈了,但人不再吐血,依舊昏睡。
大夫辨不清症狀,聽飯盆說他有常吃的丸藥,就死馬當活馬醫,用水化開,喂了一碗,也不敢再開什麽藥,守了一會兒,脈象竟然漸漸平穩。
“姑娘,我們幾個也無能為力,這脈象兇險的很。若是蒼天有幸,或許能活下來,再用藥将養。要是再吐血,就算是華佗在世,也救不了。”
琴師還沒醒,宛苑将人安置在外院,找了兩個得力的婆子守夜。飯盆不肯離開他半步,搬了個被子睡在腳踏上,湘弦勸不動,随他去了。
孟濯纓在混亂中緩緩睜開眼睛。
他夢境裏都是白的、紅的,白的是茫茫大雪,是饑餓。紅的是血流成河,是殺戮。他這短短一生,就在這白與紅之間颠覆、流離,沒有片刻安寧。
室內昏暗,沒有點燈,外間有鼾聲悶悶,多半是守夜的人。孟濯纓分不清,自己是還在人世,還是已經下了地府。須臾,他又清醒的想起來,多半是那柔弱善良的姑娘,安置了自己。
喉間一熱,孟濯纓在暗室之中吐出一口血來,盡管輕聲,卻依舊驚動了守夜的婆子。
片刻之後,只見窗棂外,燭火幽微,數人執燈而來。他躺在床上無力起身,見到來人後,心中一驚。
燭光惺忪,照映出姑娘柔嫩的小臉,披風突地滑落,委頓在地上,又被人撿起來給她披上。她未曾束發,侍女湘弦貼心的用披風将她整個人籠住,側身擋住自己的目光。
竟是宛姑娘親自來了。
他不過是客居在此的卑賤琴師,萍水相逢,并不值得她如此。
何況男女有別,理當避嫌,但宛苑目光關切,坦坦蕩蕩。
在她坦蕩磊落的凝望之中,孟濯纓想起年少時,自己被養母丢棄後,在茫茫的白雪之中,和野狗搶食。滿身流膿時,被老和尚無塵子撿回了破廟,握着他腐爛的手點亮了佛前的燭火。
那時的燭火也如今夜惺忪,是他人生所見的第一縷佛光。
宛苑柔聲問:“先生可有什麽話要交代?”
孟濯纓沒明白她的意思,也就沒出聲。
宛苑又問:“先生曾救過我一次,您有什麽話,我若能做到,一定要盡力。”
孟濯纓這才明白,幾乎失笑。原來,她不顧避嫌,深夜前來,是為他的遺言。
怕他真要死了,會留下什麽遺憾吧。
看她常哭,還以為是個雲嬌雨怯的弱質少女,原來竟是這樣堅韌磊落的心性。
淵清玉絜,不外如是。
他能有什麽遺憾?此生,從沒為自己活過,也沒什麽遺憾了。
從北城門雪地裏腐爛的臭乞丐,到破廟裏茍安偷生的小和尚,再到赫赫有名的大将軍新武候,人生一世,輝煌或腐朽,都如漚珠槿豔,夢幻泡影。
此時唯一挂懷的,只剩下眼前這樁事。他還沒問問這個善心的姑娘,誰惹她哭了,沒能替她教訓教訓那個負心人。
孟濯纓幽幽的嘆了口氣。
他枉活一世,臨死前,竟連放不下的人或事都不曾有。
這感覺,原來是這樣的空茫。
孟濯纓心內百轉千回,思量頗多,實則也不過一瞬之事。
孟濯纓抹去血跡,嘻嘻一笑:“姑娘放心,我一條賤命,暫時死不了。”
說完,他深深看了一眼眼前這姑娘,發現她不信,孟濯纓又不好細說詳情,免不了開始胡編亂造起來。
“其實,我這是娘胎裏帶出來的一種病症,名為龜息奇症,古來少有,就連醫典裏也沒什麽記載。病發時吐血不止,脈搏全無,好像閉氣一樣。但只是看起來兇險,休養三兩日,就恢複如常,和平時一樣了。”
宛苑聽完,也沒說什麽,深深看他一眼,就走了。
孟濯纓砸砸舌,看來是不信了。
可時間這麽倉促,他也編不出什麽更好的了。
下次再編個好的吧。
這種鬼話,連湘弦都不信。
“姑娘,您好心救了他,他卻編瞎話騙傻子呢。”
“誰是傻子?是我還是你?誰又沒有半點秘密呢?”宛苑笑了笑,“不管怎麽說,他人沒事也算一樁好事。那琴修好了嗎?。”
湘弦點頭:“我明天送還給他。”
翌日一早,宛苑去見外祖父楊朝聞,屋子裏已經坐了一桌子的大夫,一個接一個的輪着把脈。
前頭還有大夫在催呢:“老黃,你快點的了,輪到我了。”
楊老爺子不時的哼哼幾聲:“哎喲哎喲,一口氣啊堵在胸口,頭也疼的厲害,怕是這條老命就要交代咯。”
宛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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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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