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孔雀
"晚間城主府設宴,你可要去?"淩曲問。他找思衿,并非全然不為正事。
“自然是要去的。”思衿道,“怎麽了?”
淩曲笑了笑,一雙狐貍眼倒映着思衿純然清澈的面孔:“那麽,你可知京望去不去?”
思衿疑惑:“你問這個做什麽?副城主的行程安排怎麽會讓我知曉呢。”
淩曲輕嘆一聲,換成一副略微惆悵的表情,仿佛十分有苦衷:“我想見他。只是沒有門路。”
這思衿很不能理解:“連火軍統領也無法見副城主嗎?”
在他印象裏,京望并不忙,有時甚至會來太和寺與主持吃茶下棋,絕對沒有淩曲所說的那樣連面都難見。
更何況京望這人向來和善,十分好說話,不會不近人情。
“你今晚若是見到他,要記得告訴我。”淩曲說。
思衿下意識點頭,想起什麽又連忙搖頭:“不行的。宴席上師兄不會允許我亂跑的。”
想到昨夜思衿那格外慌亂的神色,淩曲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頭。
小和尚似乎很聽師兄的話。
他想了想,認真地問思衿:“當真一點可能都沒有嗎?”
思衿本就是個心軟的人,他都這樣問了,便遲疑起來:“若我堅持,師兄或許會同意……”
達到目的的淩曲笑了,一雙狹長的眼眸蕩漾開來:“如此,甚好。”
他說罷便走。卻被思衿拽住袖子。
Advertisement
“等一等。”思衿說。
淩曲側目看他。
思衿發現他眼眸裏的溫度消逝得竟如此之快,以至于這一冰涼的側目令他覺得異常陌生。
“你為什麽想見京望?”思衿問。
此人不是什麽好人。思衿不想助纣為虐,所以他要問清事由。
“因為,”淩曲目光流轉,逆光的臉一半藏在黑暗中,讓他整個人都籠罩在一片神秘裏,“他那句‘回頭是岸’,我思考良久,覺得有道理。”
思衿不解。
淩曲輕笑了一聲,繼續說:“我殺身成仁,成就他一世清譽,你意下如何?”
思衿白淨的臉上剎那間煞白。
“你想當着京望的面死?!”
這毒孔雀到底在想什麽?哪怕惡事做盡半路懊悔,也該用餘生贖罪,哪能一死了之呢!!
淩曲不置可否:“我自知雙手沾滿罪孽,佛早已不度我。那麽你呢,你我好歹有幾分交情,我若身死,你可度我?”
思衿嚴肅地說:“我不度你。”
“為何?”
思衿板着臉說:“我只度人,不度孔雀。”
孔雀?淩曲一張雷打不動的狐貍笑臉難得露出幾分懵懂。
“你是說,我?”他指着自己問。
“除了你還有誰。”思衿沒好氣道。
淩曲笑了,無奈地心想,原來在小和尚眼裏,自己是一只孔雀。為什麽偏偏是孔雀呢?淩曲腦補了自己平日的形象,好吧。只能說這比喻的确算不得天馬行空。
是挺像孔雀的。
“難道你們佛家,對待芸芸衆生做不到平等嗎?”他恬不知恥地說,“孔雀你就不度了?”
“不度你,就是不度你。你若實在想死,另請高明。”思衿說。
不知為何,他聽到淩曲故作輕松的那句“殺身成仁”後,心狠狠揪了起來。到現在都戚戚然。
可見自己內心深處,是不想讓淩曲死的。可這是為什麽呢?明明他不是好人啊。
難道跟壞人在一起待久了,自己也慢慢變壞了?思衿心裏一驚。
“稀奇。”淩曲被他這氣鼓鼓的樣子逗笑了,“上門生意都不做。”
“算了。”他道,“不度就不度吧。”
“就讓我死後在忘川上面漂着,等你哪天渡河,将你拉下水。”他說。
聽聽這還是人說的話嗎?
這是孔雀說的。
思衿深吸一口氣,認真地說:“你別死。”
淩曲笑意淡下來:“怎麽說?”
思衿說:“你要相信,縱使這世上有千人萬人盼你死,只要有一人希望你活着,你都有活下去的理由。”
聽上去挺有道理的。
淩曲道:“所以,那唯一一個人,是你?”
在淩曲的輕笑聲中,思衿噎了一下。
然後他還不知道發生什麽事,就被淩曲輕輕一推,推出拐角,和正在四處尋找他的藍五面面相觑。
“你們太和寺的僧人這麽喜歡捉迷藏嗎?”藍五說,“找不到你我都要急死了!”
“抱歉。”思衿垂眼。心裏回放着剛才淩曲的話。
額間像是有火在燒,可見天是開始熱起來了。
城主府于傍晚十分設宴。燈火通明。
按照規矩,受邀的僧人既不可以來得太早,也不宜太遲,所以思衿同師兄先回客棧稍作休息,等時辰到了才出發。
府上思衿不僅看到了來自四海的僧人,還看見混雜在其中的城主府護衛。不知為何,他總覺得這些身姿挺拔的衛士們,陷在這井底一般的府中每天處理着雞毛蒜皮的雜事,挺可惜的。
不過這與他無半分幹系,他也只是感慨一聲罷了。
師兄同其他僧人寒暄過後,帶他入席。他入席之後環顧四周,沒有看見淩曲的身影。
倒是一盞茶的功夫,京望來了。
思衿絲毫不覺得奇怪。京望崇佛,這樣盛大的佛會,他一定會來的。
衆僧人見到京望,都起身行禮,京望今日不是東道主,也是受邀的客人之一,忙讓他們不必客氣,坐等開席。
思衿于是小聲對師兄說:“我能出去一會兒嗎?”
淩凇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快開席了,你這時候出去做什麽?”
思衿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淩凇嘆了口氣,道:“罷了,快去快回。”
思衿眼睛一亮,道了一句“好”,便快速離席。
但是他在偌大的城主府左找右找,都找不到淩曲的身影。
這孔雀,光讓自己找他,可卻又不告訴自己如何才能找到他!
眼瞧着快開席了,這可如何是好?
正踟蹰間,一個淺白的身影在他身後晃過,扯着他來到一個人跡罕至的地方。
淩曲今日罕見一身白衣,襯得輪廓分明,寬大的袖口此刻微微卷起,卷到手腕處,正在用一塊濕熱的手帕擦手。
思衿聞到一股淡淡的血腥氣,不過只是一瞬,接下來就被一股清甜悠揚的香味籠罩。
這香味思衿熟,當日雀金裘上籠罩着的,也是這樣的香味。
“快開席了,你不落座?”淩曲問。
你還好意思問我!
思衿說:“京望來了,你不是想見他嗎?”
淩曲“嗯”了一聲,悠悠然道:“不急這一會兒。今日城主設宴,搭了座戲臺,我待會兒要上去唱戲。”
唱戲?思衿越發不能理解他了。
難道普天之下年輕的統領都像他這般多才又多藝嗎?
“我記得你十分愛吃城主府上的點心。”淩曲換了個話題。
思衿下意識回答:“是的。”
有一說一,城主府的點心實在令他難以忘懷。
淩曲又“嗯”了一聲,意味不明地說:“待會兒你多吃些。”
于是思衿只能帶着問號回去入座。
幾十桌的大宴,擺在城主府後花園裏,府上人都在緊鑼密鼓地上菜。
清一色素菜,但菜色、擺盤都極為講究,對于出家人來說也是難得的一次享受。
只是思衿發現了,他們這桌除了素菜之外,一盒接一盒的點心排隊送上來,沒有斷過。隔壁桌的菜都上齊了,他們這桌還在上點心。
“奇了怪了。”思衿聽旁邊坐着的胖和尚說,“這菜是不是上錯了?”
點心盒十個八個的都快在桌上搭橋了,怎麽還上個不停?反觀其他桌,哪有他們這桌這麽誇張的?
思衿低着頭咬筷子,不敢說話。
淩凇替他夾菜:“既然城主客氣,你我盡量多吃些,不辜負他的好意。”
思衿道了一聲“好”。
正吃着,突然一陣高喊:“城主夫人到——”
衆人都把頭擡起來。只見在兩個打扮講究的下人攙扶下,城主夫人緩步邁上高臺。她常年病痛纏身,氣色很不好,但不俗的穿戴令她此刻增色幾分,整個人顯得格外端莊典雅,令人不由心生敬意。
她在高臺站定,垂眸注視着下面,開口道:“城主托我轉達給各位高僧,他因天氣陡轉中了些暑氣,加上前些日子的傷風未愈,壞了嗓子,需要休息片刻才來拜見各位。只是不能就近給各位師父敬茶了,還請師父們見諒,一切自便。”
早就聽聞巫馬真此人狡詐狠毒,卻沒想行事作風有禮有節,就算又中暑又風寒的着實誇張了些,卻令人挑不出錯。有些不滿巫馬真的僧人此刻臉色略微緩和。
“傳聞巫馬真的這個夫人十年未曾在外人面前露面,今日吹了什麽風,竟然将她吹來了?”一僧人說。
“今日一見,足以見得傳聞不屬實。這邵溫香行走自如,哪像是常年癱瘓在床的?”另一僧人說。
思衿也跟着看了一眼。卻見她平靜的外表下,攙扶在下人臂膀上的手關節泛白,可見用力過度。
也許,事實沒有想象中那麽簡單呢。
思衿吃了兩塊點心,城主便來了。
他一來,周遭瞬間安靜下來,鴉雀無聲。
與往日的氣派不同,今日的巫馬真格外安靜,邁上高臺之後轉身落座,似乎并未有與衆人寒暄的打算。
幾百雙眼睛齊齊盯着他看。
臉藏在黑紗後,看不清五官,只能聽得幾聲沙啞的咳嗽,俯首用手遮着咳,足以見得風寒之重。
邵溫香站在他身側,給他遞送茶水。
巫馬真沙啞地道了聲“謝”。
似是舉案齊眉伉俪情深的景兒。
臺下人見了,只能繼續拿起筷子。思衿也在吃,卻不知為何,總感覺臺上有一雙眼睛,一直在盯着他看。
他忍不住擡頭,卻并未發現什麽可疑之處。
疑惑地咬着點心,他想:
難道高臺自己長眼睛了不成?
作者有話要說:
淩曲:衆所周知,白蛇是一只披着孔雀皮的狐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