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收留
僧宴進行到一半,副城主京望起身向高臺處的巫馬真夫婦敬茶。一口熱茶入腹,京望道:“不知為何,有些時日不見城主,城主身量似乎纖瘦了些?”
巫馬真回敬,面紗之下的目光幽幽。
衆人只聽到他沙啞着嗓音說:“不瞞各位,剛才府裏大夫診斷出來我得了能傳人的病,說這病來勢兇猛,見不得人,我能活幾日還是個未知數。”
此言一出,臺下衆僧人面面相觑。
又是中暑又是風寒,還得了能傳人的惡病,巫馬真這一下下的也太慘了吧?
可就沖剛才巫馬真的語氣以及事不關己的樣子,仿佛那句“能活幾日還是個未知數”說的不是他自己,而是大街上随便一只雞鴨鵝狗。
“既然各位都在,有件事我想請大家共睹,”巫馬真稍稍将聲量擡高些,轉而對夫人說,“去取我掌印來。”
衆人不知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都放下筷子。
思衿的白米糕團才咬了一口,見衆人面色肅然,只能也跟着放下糕團,舔了舔嘴唇。
他發覺隔了兩張桌子的女僧藍五正調皮地沖他眨眼睛做鬼臉。
正要回望過去,臺上巫馬真的目光流連,不知看見了什麽,面色平靜的他驟然大聲咳嗽起來,這聲音一下子打斷了思衿回望藍五的動作。
思衿只好把目光放回臺上。
照城主這種咳法,估摸着沒有肺痨也該咳出肺痨來了吧?
巫馬真咳了幾聲,終于恢複了平靜。剛好邵溫香已經取了掌印和紙筆,替他鋪在桌案上。巫馬真稍微坐直了身子,一只手搭在案上,道:“替我研墨。”
衆人愈發不知道他要做什麽。只有京望用略有深意的眼神看着,眉目緊縮,似乎看出一些端倪。
巫馬真垂眸将紙鋪展開來,提筆在上面寫了什麽。不知為何,他寫字的時候,讓人不由自主忘記他其實是個鄙陋狡詐的粗人,寫不得一手好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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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他這挺拔的姿勢和藏在暗處的專注神情卻能讓人忽略這一點。
巫馬真寫罷,接過掌印,工整地按在下面。
他擡眸看向衆人,語氣平靜道:“這是一封遺奏。”
見衆人呆若木雞,巫馬真面紗之下的嘴角略微上揚,随即道:
“奏折上,我舉薦京子期執掌涼朔城主印。”
舉座嘩然。
就連一貫鎮靜的京望自己,一時間也忘了手中熱茶,直到實在燙手才放下。
底下僧人的竊竊私語,巫馬真不費什麽氣力就能聽到。
大致不過是“兩位城主不睦多年人盡皆知,今日唱的是哪出”、“也許是巫馬真人之将死良心發現也說不定”、“涼朔這是要變天了麽”雲雲。
這時,衆人之中傳出一道不大不小的聲音,讓場內剎那間安靜下來:
“恕京望難以從命。”
衆目之下,京子期站出來,直直地看着臺上:
“京望此人懶惰閑散,玩物喪志,沒有城主鴻鹄之志向,平生只求一方安土些許俸祿茍且栖身。城主今日的賞識,京望怕是要辜負了。”
思衿憂心忡忡地看着京望。
副城主話裏話外都充斥着不屑與之為伍的意思,巫馬真又不傻,聽完之後不會生氣嗎?
果然,高臺之上的人沉默了,看不清表情。
衆人的心都開始七上八下,甚至害怕巫馬真一怒之下會血洗僧宴,牽連到他們。
可出乎衆人預料的是,巫馬真只沉默了一會兒,繼而像是什麽都沒有發生似的,将奏折放在旁邊,道了一句:
“那就再議。”
既沒有堅持,也沒有放棄。簡簡單單幾個字,讓此刻緊繃的氣氛剎那間舒展了。
晚間,宴會散席。略微困怠的思衿本來随着師兄一塊兒回客棧休息,途中卻被京望喊住。思衿這才想起淩曲,這只孔雀不是很想見京望嗎?怎麽從剛才宴會開始到結束這麽多次機會擺在面前,卻都沒有出現過?
奇奇怪怪的。
思衿跟随師兄止步,齊齊朝京望行禮,京望回禮,從袖口中拿出一件東西遞給思衿:“有封信,是傾煦大師托我轉交給你的。”
在師兄的目光下,思衿抿着嘴唇小心翼翼地接過這個朱紅色信封。
信封散發着清幽的檀香,思衿沿邊緣拆開,取出裏面的信紙和一枚玉印。
這枚玉印是白玉制成,薄而通透,正面雕着一朵清澈的白蓮,反面則寫着兩個前朝的文字。
“信你拿回去再仔細看罷。大抵傾煦他不希望有除你之外其他人看見。”京望說。
東西給到本人手上,又恰巧下人牽車來接,京望也就不多寒暄,準備上車回府了。
“大人等一等。”突然,思衿将人喊住,聲音有一絲不可明辨的緊張。
京望放下挑起的車簾,一臉疑惑地看着他:“怎麽了?”
思衿垂眸思量許久,嘴唇都咬得發白。雖然理智告訴他不要多管閑事,可是淩曲的話還是令他在意。那樣認真的模樣說出來的“殺身成仁”,大抵不會是假的。
“若一個人十惡不赦,當真只有一條死路可以走麽?”思衿咬牙,還是問了。
替淩曲問的。
夜間微風輕拂,思衿衣衫被吹得微微拂動。他不确定京望能不能聽出這話的弦外之音,他在為淩曲開脫,他不想讓淩曲死。
因為他總覺得十惡不赦的淩曲背後,藏着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正是這往事,才埋下了一切禍根。
“小思衿。”見他緊張,京望招手喚他上前,将他攬在懷中安撫,“你要知道,路是他自己選的。誰也不能替他選。”
他說完這句話後,感受到懷中人身體一滞。
良久,思衿才道:“大人的話,思衿懂了。”
回到客棧,夜涼如水。
趴在桌案邊,思衿苦悶地看着這枚輕薄如翼的玉印。想到什麽,他取出剛才那封信,在燈下讀了起來。
信的內容不多,字跡潦草,需要仔細辨認才能看出來。
“物歸廳土……”思衿一個字一個字地讀。
卻不成想身後有個聲音替他讀出來:“物歸原主。小呆子。”
思衿吓了一跳,驚悚地轉身,差點折了手中那枚玉印。
淩曲摘下自己翠綠色鬥篷,挂在懸鈎上,眼睛瞟着昨日自己那件紅衣被洗得幹幹淨淨疊放在床邊,于是順手取了:
“早知你會好心替我洗,我就多留幾件了。火軍那些糙漢子就沒幾個會洗衣裳的。”
思衿警惕地盯着他,仿佛鐵了心要看他究竟有多不要臉。
淩曲覺得好笑,想起剛才他仿佛打擾到小和尚讀信了,于是扯開椅子坐在他面前,繼續打擾他:“小和尚也能收定情信物的?”
“什麽定情信物?”思衿沒反應過來。
淩曲從他手中将那枚玉印撿來看,原本還漫不經心的面色突然變得凝重起來,皺眉道:“誰給你的?”
思衿見狀,想起京望說過不能随便給外人看,于是從他手裏拿回來:
“與你何幹?”
淩曲随他去,不再奪。
思衿見他一副凝重的樣子不像是開玩笑的,心想也許他知道這枚玉印的來歷,于是便問:
“你見過它?你知道它的來歷嗎?”
淩曲擡眼,燭光在他眼底投下意味不明的黑影,讓他的雙眸顯得格外深邃。
“這是前朝的東西。”
“還有呢?”思衿也認真起來。這信上既然寫着物歸原主,也就說明這枚玉印之前是屬于自己的。既然是前朝的東西,那麽是不是也就意味着,他自己也是前朝的人?
淩曲卻輕輕笑了。
思衿不明白他為什麽笑。
“同我睡一覺,我便告訴你。”淩曲道。
“可以啊。”思衿不明所以。
昨天倆人就同榻而眠的,怎麽,孔雀是拿他這裏當窩了嗎?
“我是說,”淩曲慵懶狹長的眼眸中露出幾分促狹,盯着思衿僧衣中若隐若現的肩頸線條,像是狐貍打量自己嘴裏的獵物,“同我睡一覺。”
意識到他在說什麽混帳話的思衿立即臉就紅了。
他“騰”的一下站起身來,撞倒了椅子。
在椅子落地發出巨大聲響前,淩曲伸手,将其扶正,沒讓一絲多餘的聲音發出來打擾到外面另一位和尚。
思衿壓着聲音說:“出去。”
淩曲無動于衷,目光依舊在思衿周身盤旋打量,仿佛能隔着衣物将他全身的景致收進眼裏。
思衿頓時覺得血氣上湧,差點沒有抑制住動手的欲/望。
他心裏默念:思衿啊思衿,雖然你虛歲已過十五,可師兄答應過,只要再相安無事兩個月,落星就可以全權由你保管了。為了這種人,犯不着破戒動武因小失大啊!
落星它難道不比孔雀香嗎?
淩曲絲毫沒有被他冒着火的眼神吓到,反倒心安理得地給自己沏了壺熱茶,慢悠悠地喝。
“出去。”思衿又說一遍。
虧他先前還覺得此人有救,被其一句“殺身成仁”撼動到,情不自禁想挽救他。現在看來,自己着實太純良了。
有些人,內心已經是壞透了!救也救不得!
淩曲喝盡碗中的茶,才起身。他眼底浮動着笑意,看着思衿通紅的臉上,一雙純淨的眼睛氣得幾乎要溢出眼淚來。
怪可憐的。
淩曲嘆了口氣,決定還是不要欺負他了,于是道:
“我自然是要走的。”
“只是此去一別,天人永隔,再也不得相見了。”
思衿一怔,不由道:“你什麽意思?”
“我說的還不夠明白嗎?”淩曲露出無辜的笑意。
“我在求你收留啊。”
作者有話要說:
【作者有話說】
你這是在求收留嗎?你這是在申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