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兔子
孔雀在求自己收留?思衿不禁頭疼起來,果真是将死之人,對世間萬物毫無留戀,連偌大一副臉面都可以丢在地上不要了!
“我是寺廟中人,怎麽能收留你呢?”思衿說。他本來想說“怎麽能收留一只孔雀”的,可是轉而一想,若真這麽說,那估計淩曲下一句肯定就是“孔雀你就不收留了?”
想想就頭疼。
結果淩曲反其道而行之,托腮,軟着聲音哄道:“當真不要我了嗎?”
“自然是要不得的。”思衿連連搖頭,忽然發覺這話味道不對,愣了一下。
淩曲聽後衣袖掩面,象征性的哭了幾聲:“果真薄情。明明昨晚還要的。”
等等,自己昨晚要什麽了?!思衿的臉紅一陣白一陣的。
放下衣袖,淩曲恢複正常的表情,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這枚玉印,你最好不要放在身邊。”
思衿問:“為何?”
淩曲拿起桌案上的剪子,将燈上的燈花挑了,才道:“你一個西厥人,随身攜帶前朝遺物,或遭人非議,此乃其一。”
“其二呢?”
淩曲擡眸看了他一眼,繼續道:“此枚玉印,并非凡間俗物,乃是前朝大晉太子印。你覺得将這一東西時刻帶在身邊,對你有什麽好處?”
前朝太子印?思衿忍不住皺眉。
他不由地端詳起掌中之印,頓時覺得這枚小小的玉印,竟然愈發沉重起來。
他雖然生長在太和寺,但并非兩耳不聞窗外事。他閑暇時喜歡讀書,前朝一些脍炙人口的作品他閉着眼睛都能背出來。其中,他讀的最多的,便是大晉光帝早年的作品。光帝早年意氣風發,連作品也是氣勢恢宏,飽含見地,讓人情不自禁心生向往。
思衿素來最相信自己的感覺,他深信光帝是一名英明神武的帝王,哪怕最後兵敗殒身,也是時局不對的緣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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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少跟崇尚□□的西厥王比起來,光帝要更加愛惜和尊重子民。
思衿沒有将自己內心的想法告訴任何人。他只是一直,用自己的雙眼,打量這個表面平靜其實暗潮洶湧的西厥。這片生他長他的土地,十幾年前還屬于大晉。
沒想到時光荏苒,白駒過隙,已經改朝換代十年之久了。
“白蛇死了?!”
一聲暴喝,令整個火軍總營鴉雀無聲。下面站的一排火軍将士各個埋頭不吭聲,只等着這場撼天動地的風暴趕緊過去。
漆雕弓一身沉重的鐵甲,來回走了不下二十圈,非但沒有平靜下來,反倒更加怒火中燒:“白蛇會死?!你們告訴我,他難道會死?!”
他這一問題恰巧也是整個火軍的疑惑。
白蛇統領怎麽會死呢?渾身都是毒信子、從來只有殺別人的份、進火軍五年來腰間那柄喚做“巫山”的雀翎劍從未出鞘過的白蛇統領,普天之下有誰能殺得了他?
将士們還記得這位響徹三軍的統領剛來火軍之時,只不過是個剛成年的地下城奴隸,陰鸷冷漠,白日裏總是單出單入,一言不發。放眼整個火軍,沒有一個人将他放在眼裏。
可是,在光陰的縫隙中,他像是能汲取到常人所察覺不出的養分,開始快速成長,在別人逐漸注意到他之前,用最致命的方式,長成一名徹徹底底的強者。
這樣的強者,沒有人能把他和“死”聯系到一塊兒。
“副……副城主剛才托人帶話來,讓火軍派人取回白蛇統領的屍身。”底下一名将士硬着頭皮道。
他知道自己此言一出,将軍的怒火就要砸到自己頭上來了。
果不其然,漆雕弓的那把鏽月彎刀铿锵一聲砸在桌案上:
“京子期?!”
“他京子期算什麽東西!”
“他如此不講情面,就不怕我屠他滿門?!”
此言一出,站在身旁無言良久的軍師趕忙勸阻:“将軍息怒,副城主乃一介文人,從不舞刀弄槍,若起沖突斷然不是統領對手。此事定然另有隐情。”
臺下衆人也都附和。
“你們不懂。”漆雕弓突然喟嘆一聲,“文人的嘴,有時候比刀槍棍棒更加毒辣。”
衆人面面相觑。
漆雕弓卸甲,仿佛驟然間蒼老十歲:“你們幾個,随我一同去迎統領回家。”
涼朔佛會結束,思衿收拾好行李,準備同師兄一道回太和寺。
客棧廊前,思衿突然看見藍五坐在美人靠上,正專心致志擺弄院裏的花草。
看見思衿身邊的人,藍五趕忙起身,擺弄了一下自己的頭發,行禮道:“兩位是準備回寺了嗎?”
淩凇也朝她行禮:“這幾天多虧藍五僧人照看師弟了。”
藍五僧人?
照看師弟?
藍五立馬反應過來,眉眼一彎道:“這是應該的。”
說罷,她略微上前,眼眸中閃爍着微光:“敢問師長,能否借一步說話?”
淩凇蹙眉。
思衿一個人趴在廊前等着,等了半天也不見師兄回來。他着實無趣,便想着既然好不容易進一次城,師兄一時半會兒也不一定回來,出去轉轉也是好的。
他出了客棧,沿街往上,卻發現烏雲密布,整條街都靜悄悄的,過往的行人各個埋頭走路,大氣也不敢出。
這和他第一次進城所見的景象不一樣啊。難道發生了什麽嗎?
他經過一家茶水鋪,聽見坐在外座的兩個生意人在低聲議論。不經意一句話,令思衿不由自主停駐下腳步。
白蛇死了?
思衿連忙握緊發冷的掌心,想繼續聽下去,兩個生意人卻換了個話題,不再談論。
思衿開始漫無目的地走。待他發覺,他已然走到京望的府邸。
門前鴉雀無聲,卻是半掩的,能看見依稀有人走動,皆穿白衣。
思衿踏上臺階,卻被裏面披麻戴孝的人攔住:“讓開讓開!”
然後思衿退後一步,看見裏面一個十分高大的中年男子大步流星走出來,臉上兩道褶皺宛如溝壑,無言中透露出一絲威嚴與兇猛:“傳我令,去我火軍路上,誰敢攔路,殺他與白蛇陪葬!”
将士聽後一振,忙握拳道:“是!”
思衿來不及思考,便見府中大門剎那間大開,八個身穿麻衣的将士,擡着一柄金絲軟塌,将一具屍身緩緩擡出來。屍身被白綢遮住臉面,身上的衣裳,還是昨晚孔雀從客棧拿走的那件。
軟塌幾乎貼着從思衿身旁經過,漫天的紙錢遮住思衿的視線。
忽然,他感到軟塌上垂着的手,輕輕蹭過他的衣袖。只一瞬,那感覺就傳達至思衿腦內。
冰涼的觸感,同先前那晚完全不一樣。
白蛇是真的死了。
等他反應過來這一點後,天空忽然裂開,大雨傾盆,将送喪隊伍攔在京府檐前。
思衿卻無暇思忖這雨來得唐突。他走下臺階,行至路上。雨天路滑,他穿的布鞋裏裏外外濕了個透,差點令他跌倒。
一雙手将他扶起來。
鼻尖傳來熟悉的味道,思衿驚愕地擡眸,卻發現是一副陌生的面孔。
杵濟遞給他一把傘,道:“下雨天的,小師父趕緊歸家吧。”
接過傘,思衿無力地笑了笑,到了一聲謝。
見他神情不對,杵濟眼中充滿擔憂:“需要我送小師父回去嗎?”
“不用。”思衿連連擺手,他眼睛裏面進了雨水,只能不停用手去擦拭,在外人看來仿佛是哭得不能自已。
“我自己回去便可,勞煩費心了。”
擔憂地望着他單薄無助的背影,杵濟眼裏的擔憂都快溢出來了。他等了一會兒,見人走沒影了,才敢往拐角處走。
拐角處落着一頂玄黑色轎辇,簾子微微晃動,可見剛才是被掀起來過的。
杵濟跨過水窪,來到轎子邊,掀簾朝裏面說:“人已經走遠了。”
“嗯。”裏面傳來一句。
“城主,人剛才哭了。”杵濟忍不住道。
他感覺到裏面的人動了動,卻一句話也不說。
“城主?”杵濟試探着又喊了一聲。
怎麽,難道主子內心已經愧疚到無言以對了嗎?
豈料半晌過後,伸出一柄竹骨扇,驀然在他頭頂心上用力敲了一敲。
杵濟吃痛地捂着頭,嗷嗷叫了一聲。
他委屈道:“主子你打我做什麽!又不是我弄哭的……”
“做事不分輕重。該打。”轎辇上的人一雙眼眸微側,神情不明。
杵濟更加委屈了:“這傘分明是主子您交給我的!”
難道他會錯意了?
竹骨扇收了回去,裏面的聲音道:“起轎吧,別耽擱了時辰。”
于是杵濟只能捂着頭喊:“起轎!”
路上,杵濟剛想問轎子裏頭的人接下來要去哪兒,忽然角落裏竄出一只肥碩豐滿的兔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撞過來。
杵濟還沒來得及喊一聲落轎,那兔子就三步并作兩步一個飛身,直接從窗戶竄進轎子裏。
“完了完了。”杵濟認得這兔子。他不由抱頭,一臉痛苦。
兩個轎夫放下轎子,一臉不解地看着他。
果不其然,不到片刻,一個焦急又清脆的女聲傳來:
“圓圓呢?你們可有看見澆麒公主的圓圓?”
杵濟一句話都不敢說。
正沉默間,一只白而修長的手從窗戶伸出,将一只死兔子丢在地上。
伴随兔子一起被扔出車窗外的,還有兔子身上那一圈輕紗兔兔裙。
作者有話要說:
兔子:我争取下輩子悠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