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胭脂

那只死兔子并小紗裙被一并扔出來之後,轎裏轎外很長一段時間沒有一絲動靜。

只有杵濟垂眸瞥着追過來的女子,害怕地咽了咽口水。

宮女先是呆了一會兒,接着眼睛一紅,豆大的眼淚就從眼眶裏滾出來,随之而來的便是慘絕人寰的尖叫:

“圓圓啊——”

“你死了我怎麽活啊——”

“讓你不要亂跑就是不聽,你怎麽就是不聽呢!”

她不知道這頂轎子裏面坐了什麽人,只敢手足無措地捧着兔子的屍體哭,杵濟過意不去,走上前想去勸一勸:

“你不要哭了……”

宮女瞪着眼睛看他,二話不說就道:“是你們殺了澆麒公主的圓圓!”

這一下把杵濟給整懵了:“明明是你們的兔子自己竄進轎子裏,我主子為求自保才失手殺了兔子,憑什麽把錯都怪在我們身上?”

“你!”宮女氣壞了,擡手作勢要打他。

轎子裏突然發聲了,沒別的,只輕輕的一聲笑,卻格外唬人,一下子就令宮女放開高高擡起的手臂。

空氣安靜了數秒。

“這兔子并非我殺的。”轎子裏道。

“胡說!”宮女回過神,下意識就道,“我分明見圓圓的屍體從轎子裏被扔出來,怎麽不是你殺的!”

“怎麽跟我們城主大人說話呢?”杵濟不高興了。虧這女人還是從宮裏來的,怎麽一點規矩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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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她說。”轎簾被微微掀起,一只骨節分明的手伸出來,撐着半張臉。劉海和面紗交界處,露出一雙不辨風月的眼睛。

宮女見了,愣了一下,趕忙低下頭,只敢看懷裏已經僵硬的肥兔子:

“反、反正圓圓是公主最喜愛的兔子,公主是不會放過你們的!”

她心想:這難道就是涼朔城的城主巫馬真?巫馬真不應該是個四十出頭的男人嗎?怎麽長相、聲音這麽年輕?剛才光對視一眼就夠讓她的心砰砰直跳了。

半晌,她支支吾吾道:“你、你說這兔子不是你殺的,那是何人殺的?難道轎子裏除了你,還有旁人不成?”

簾內之人轉着手裏的扇子,語調幽幽:

“并無旁人。”

“所以你承認圓圓是你殺的了?”

扇子依舊轉着,扇尾處的青玉吊墜輕輕敲打着布料,發出有質感的碰撞聲:

“我并沒有動手,是它自己死的。”

“我只是将這不幹淨的東西扔出去而已。”

“你……”宮女氣結,差點暈過去。

不遠處的思衿駐足,抿唇看着這一切。

他沒有看錯,哪怕隔着一條人來人往的路,哪怕有面紗阻隔着,那慵懶中帶着一絲促狹的聲音,分明就是孔雀的。

孔雀沒有死?

不對啊,孔雀分明就死了。

轎內的人一擡手,轎夫就将轎子擡起來,準備走了。

杵濟忍不住小聲問:“主子,當真不管這兔子了?”

“你若實在願意,”轎裏的聲音傳來,不帶任何溫度,“我可以拿你去換那兔子的命。”

杵濟聽了,縮了縮脖子,趕緊不再說話。

轎子走後,只剩宮女捧着兔子,蹲在地上嗚嗚地哭。圓圓死了要是被澆麒公主知道,天都要塌下來了。

她哭的不是兔子,是她自己。她肯定是活不成了。進宮之前,她哪能知道自己的命跟一只兔子拴在一起呢!

随着踩水的聲音,有個腳步聲緩緩靠近。

宮女淚眼婆娑,茫然地擡臉,卻見一把青紙傘下,藏着一雙幹淨溫和的眼睛。

是個和尚。

思衿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從宮女手裏接過兔子。他輕輕撫摸過兔子背後的毛,念了兩遍往生超度的經文。

“多謝師父。”宮女擦了擦眼睛,面如死灰,“我得回宮複命去了。”

思衿念罷經文,擡眸微笑道:“施主勿要太過擔心,兔子是剎那間亡命的,沒有痛苦。”

因為一旦遭遇孔雀的毒,連體會痛苦的資格都沒有。

一句話,孔雀實在太毒太毒了。

傻孩子,我擔心的,是我自己的命啊。你哪能體會到我的痛苦呢?

宮女苦笑一聲,摘去頭頂的釵環。她朝小和尚行了禮,抱着兔子一跌一撞地走了。

思衿定了定,目光不由往轎子離開的方向望去。

很明顯,轎子去了城主府。

來到城主府大門前,思衿發現城主府沒有往日那般熱鬧了,大門緊閉,加之陰雨連綿的天氣,竟令人覺得陰森可怖。

他定了半晌,還是上前敲了敲。不一會兒沉重的大門朝內打開,露出一雙渾濁的眼睛:“你找誰?”

思衿想了想,雙手呈上傘:“我是來登門道謝的。”

渾濁的眼睛往下瞟了瞟,似是認出這把看似簡單實則價格高昂的傘是城主的,便側身,放他進來。

思衿跟随守門人進入城主府。城主府裏鴉雀無聲,一個人都沒有。

這還是平日裏仆人環伺的城主府嗎?

“敢問,這府裏的人都去哪兒了?”思衿忍不住問。

守門人像是多年病痛纏身,臉上慘白,沒有絲毫血色:“除了後院的廚子和兩個灑掃的下人,其餘人都遣散了。”

遣散了?

思衿愣了一下,難道城主府要搬走了?

不應該啊。偌大一個城主府哪是說搬就能搬的?肯定是孔雀搞的鬼。

守門人領他到府中閣樓處:“城主午後一般在這裏休息。”

思衿道了謝,深吸一口氣,看向這間閣樓。

他現在愈發相信,孔雀沒有死。

沿着木質樓梯往上,思衿發現一道門開着,露出一絲縫隙,隐約有人影在裏面晃動。思衿深吸一口氣,突然發現坐在閣樓門口玩螞蟻的杵濟。

杵濟見到他,撣了撣身上的灰站起來,指了指背後的門,說:“城主就在這裏面。”

一絲意外都沒有,仿佛早就料到他會來。

思衿定神,推開木門走進去。巫馬真背對着他,立在靠窗處。一身菡萏粉的衣裳套在他的身上,在光線不足的室內顯得格外亮眼。

出乎思衿意料的,他一只手撐在桌案上,正俯身作畫。

“何人。”巫馬真并沒有回頭,甚至連提筆的手都沒有停頓一下。

思衿只好自報家門:“我是太和寺的僧人,多謝城主好意,特來歸還紙傘。”

“放在門邊吧。”巫馬真擱下筆,将被墨染濕的畫作輕輕拎起。

透過微弱的光線,思衿看見畫作上是一只雄赳赳氣昂昂的……綠毛孔雀。

什麽意思?自畫像?

“城主畫技精湛。”思衿只能道。

他是真心實意誇獎巫馬真的,因為這只孔雀畫得格外逼真,就仿佛下一刻就能從紙上跳出來似的。

巫馬真似是接受了他的誇獎。過了一會兒,卻道:“還差了些。”

話畢,他回眸。

思衿盯着他那雙眼睛,不知道他在盤算什麽。

“過來。”巫馬真道。

思衿遲疑了一下,只能走過去,走到巫馬真身邊。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他感覺眼前這人像孔雀,又不太像。熟悉中帶着一絲陌生的味道,真真假假,令他分辨不出來。

巫馬真從漆金筆架上取下一只嶄新的細毫,用溫水沾濕。期間思衿看着,不知道他要做什麽。

“我瞧着這幅畫缺了種顏色,你來得正好。”巫馬真暈開筆墨。

“城主需要我做什麽?”思衿問。

太和寺的監院閑暇時也愛作畫,思衿有時就在旁邊幫着調色布置,時間久了,也懂得一些門道。

“你可知軟紅?”

思衿想了想,只能回答道:“不曾知道。”

他聽都沒聽監院提起過。

“這種紅,要比尋常的色澤淺,因調配困難,因此極難獲得。我得空時翻閱古書,才得來一些旁門左道,趁着今日,想試一試。”巫馬真說。

既然是幫着調色,思衿沒有理由拒絕,點頭答應了。

“坐。”巫馬真指着身側的椅子,莫名客氣起來。

他自己站着,思衿哪能坐呢?這明顯不合規矩,思衿搖搖頭。

巫馬真随他去,轉身從匣子裏取出一盒胭脂。這胭脂用黑玉石盛着,一看就是宮裏頭的東西,顏色極好。哪怕是思衿這樣從未見過此物的僧人,也能瞧出它不同凡響。

“這是北疆進貢的胭脂,名叫朱溯。”

思衿認真記着。

這胭脂似紅非紅,像是蒙上一層霧氣的火光,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美感。

“古書上說,用身上最炙熱之處融化此盒胭脂,此乃溫色。”

說到這兒巫馬真故意停頓片刻,去看思衿的臉,卻發現後者神色如常,聽得十分入神,一看就知道還沒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小呆子。

巫馬真于是繼續道:

“只将胭脂融化還不夠。”

“若想得到軟紅,還需要用體內濕熱将胭脂暈散開來。只有沾染上人液,方可上色。”

又要炙熱又要濕熱的,思衿沒弄明白自己到底需要怎麽做。

“所以,需要我給你提示嗎?”巫馬真突然俯首,眼神幽幽地盯着思衿。

他滿意地發覺思衿的臉像是落入水中的一滴朱墨,啪嗒一聲紅透了。

看來是懂了。

“只、只有這一種方法嗎?”思衿為難道。

這也太……

巫馬真想都不想就道:“只有這一種方法。”

逗你難道還有備選的?

豈料思衿內心仿佛做了十足的掙紮,一副視死如歸的神情,閉着眼睛道:“城主自便就好。”

巫馬真的眼睛變得玩味起來:

“我想看你自己來。”

自己來?

思衿咬着唇,眼睛裏的委屈一閃一閃的。他頭一次尴尬到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為何要往坑裏跳啊!

但覆水難收,現在變卦是不可能了。

他只能遲疑着接過巫馬真手中的胭脂,用細毫沾着,在巫馬真的注視之下,伸出自己粉嫩濕熱的舌頭。

舔了舔細毫。

作者有話要說:

孔雀:跟我想的好像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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