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芙蓉
前殿。
淩凇獨自一人面對來者不善的一衆宦臣。他眉眼沉靜, 暗藏風雪,哪怕一言不發地立在佛像前,也讓這群蠅營狗茍之輩有所忌憚。
“你是何人?”其中一個太監卯足了勁, 上前半步問道。
淩凇目光轉向他, 回答:“我是太和寺首座, 淩凇。”
“一個首座而已,雜家還以為哪尊活佛呢。”為首的紫衣太監聽了, 顯而易見地放下心來,冷哼了一聲道,“別在這裏虛張聲勢, 把人交出來, 否則休怪雜家對你們不客氣。”
這太監是禮部太監魏公公的徒弟,名叫小六子,平日裏貫會眼高手低欺軟怕硬。這會兒敢如此虛張聲勢, 也不過是借了師傅的皮在這兒狐假虎威罷了。
淩凇聞言,從身後抽出冷月,像是身經百戰的将軍抽出一柄護衛山河的利刃:
“首座的确不是活佛。我的職責只有八個字。”
說罷他深如寒潭的眼睛将臺下衆人一個一個地看過去:
“寺在人在,寺亡人亡。”
這八個字被淩凇說得心平氣和, 可卻字字千均,硬生生讓紫衣太監吓掉了官帽, 哆哆嗦嗦地扯住身後一個小太監吼:“這幫佛修造反, 還不趕快去把門外的右侍請進來!”
淩凇擡眸見那小太監手腳并用地往太和寺正大門跑去。
思衿藏在佛像後, 胸口急劇地喘氣。透過佛像裙裾的縫隙, 他看見那群宦臣圍着師兄叫嚣。這當中有他眼熟的,也有頭一回見的。可一輪看下去, 他發現上回那個大太監卻沒有來。
思衿自我平靜之後, 整理思緒。若這回來的依舊是那個大太監, 那麽官家多半是定了他。可來的既然不是大太監,就說明他只是和親人選的其中之一。
還沒到萬分緊急的關頭。
這樣想着,緊繃的神經便稍微放松了下來。他忍不住捂着胸口,輕輕咳了一聲。
外面的太監們充耳未聞,唯獨淩凇像是聽到了什麽,側眸朝殿內陰暗處瞧了一眼。
不一會兒,那小太監揣着一樣東西一路小跑回來,沖紫衣太監耳語了幾句。
紫衣太監一聽,頓時像吃了定海神針一般:“甚好。甚好啊!”
淩凇皺眉。不好的預感襲來。
“剛剛宮裏來了消息,這回和親的八/九不離十就定的太和寺了,你們還不快快放人?別逼着官家親自來請你們!”
說罷那太監便将東西亮出來。
一副令牌,違令者斬。
眼看太監帶來的王權軍就要進攻太和寺,忽然正門走進來一個人,聲音高亮:“慢!”
衆人看去,來者身高體大,步伐沉穩,赤紅的裟衣裹身,足斤重的佛珠挂在胸前,氣派威嚴:“老衲有話要說。”
“此人是誰?”紫衣太監不悅。雖然他不将來者放在眼裏,可對方的氣場忍不住令他在意。
“他乃是傾煦大師。”小太監連忙壓低聲音說。
原來此人就是傾煦大師……紫衣太監抖了一下,只好皮笑肉不笑地垂了頭:“大師有話便講吧。只一會兒雜家還是等得起的。”
傾煦大師雙手合十,一步一步朝大殿高臺上走去。
“大師。”
傾煦大師走過淩凇身邊,淩凇開口:“若能救我師弟于水火,淩凇萬死不辭。”
傾煦大師的腳步一頓,只道了句“阿彌陀佛。”
“大師,大師,我在這裏。”佛像後,思衿小聲地喊。
傾煦大師回頭,眉頭微微一皺:“為何躲在此處?”
思衿的臉上漂浮着一層不正常的紅,整個人倚靠在佛像後,半天爬不起來。
“大師,勞煩您扶我一把。”思衿無奈地笑了。
在這裏藏久了,他一時竟然忘記自己此刻過于虛弱,試圖憑一己之力爬起來注定是徒勞的。
傾煦大師皺眉,随即将他拉起:“火燒眉頭,你還在觀火。若不現在随我離開西厥,你必死無疑。”
思衿搖頭:“現在我若一走了之,就等于棄師兄和整個太和寺的安危于不顧。我不能這麽做。”
“那你有何打算?”傾煦大師問,“只要老衲在,必定保你不死。”
思衿想了想,說:“以不變應萬變。雖然不明白官家為何突然定了我,但他一定不知道我如今得了重症,能不能活下來還是個未知數。既是和親,想必官家也該物色個身體齊全無病無災的人過去,若是他看到我如今是這副模樣,或許會重新考慮。”
“重症?”傾煦大師身體一滞,“你得了什麽重症?”
明明上次見面還好好的,怎麽幾日不見就重症了?
大師一會兒慈眉善目,一會兒嚴肅威嚴,思衿有些跟不上他的節奏,只好說:“近幾日寒氣侵體,稍稍有點使不上力氣……”
他已經盡量說得輕巧了,可是大師緊皺的眉頭依舊沒有松開:“把手給老衲。”
思衿只得乖乖将手遞過去。屏住呼吸看他把脈,思衿焦灼地等待他的結論。
可是,很久過去了,大師一點動靜都沒有。思衿見他這般,忍不住喊了他一聲:“大師?”
難道自己脈象太過平穩,傾煦大師診脈診得睡着了嗎?
不應該啊。思衿疑惑,主持替他診脈都還好好的。怎麽一到傾煦大師這裏就診斷不出來了?
見大師不答,思衿只好又喊了一聲:“大師……”
大師這才放下他的手,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被他這樣看着,思衿有些不自在。自己到底怎麽了,為何主持和大師一個兩個的都藏着掖着閉口不談?
“你去宮中吧。”傾煦大師說,“想必官家不會讓你去和親了。”
“大師,我到底得了什麽病?”他閉口不談,思衿只能自己問。難道自己真的已經病入膏肓到可以放心去和親了嗎?
“你……沒有病。”傾煦大師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好生休養。宮裏頭的事,你就靜觀其變,幫你的人不少。”
“沒有病?”思衿呆了。
望着傾煦大師潦草離去的背影,思衿一時有些理不清頭緒。
外頭的太監們還在等候着,淩目拉過淩凇,問道:“怎麽個說法啊?”
被太監們這麽一鬧,整個太和寺人心惶惶,主持甚至将自己關在靜心堂禮佛都整整一天了。淩目安撫這個安撫那個的,一天下來身心俱疲。
淩凇一回來,他這個暫代首座的活兒,終于可以卸下來了。
淩凇卻問:“我師弟呢?”
“不知道啊,”淩目左看右看,突然想起來什麽,疑惑了,“不對啊,剛才他不是去找你了嗎?”
淩凇回想起來,便去前殿找。還未走到前殿,就看見思衿扶着牆,一步一步艱難地從臺階下移下來。
“身上有傷?”淩凇上前服了他一把,問。
不對,思衿同他一樣平日裏習武慣了,忍痛能力是有的。一點皮外傷不足以令他如此難以忍受。
思衿搖了搖頭,說:“無妨,只是沒什麽力氣。”
本來他頭還有些痛,可是剛才被大殿的穿堂風一吹,他竟然覺得好些了。
淩凇道:“近幾日無甚要緊事,就不要去前殿了。安心在後院養着。”
聽了他的話,思衿趕忙說:“我沒事的師兄。我還要去和親呢。”
怎麽一個兩個都讓他好生養着?他們是不是忘記了,自己壓根就不是那種會好生聽話的人。
淩凇聽了,皺眉問:“你想去和親?”
得知消息的他連夜趕回,以為是那群太監用了什麽手段逼迫的思衿,沒想到到頭來思衿自己十分積極,弄得淩凇臉面一時有些難看。
若是迫不得已,淩凇尚且能夠為他堅持到底。可若是思衿自己願意,淩凇便不好再插手此事了。
只是于情于理,他不希望一手帶大的師弟被送去那麽偏遠的地方。
思衿于是說:“藍五是北疆王的妹妹,她會幫我找理由推辭的。還有,她讓我替她向師兄問好。”
“藍五?”淩凇想了許久,腦海裏依稀浮現出白色僧衣。
好像是有這麽個人。
有人相助自然是好,但是平白無故去冒險,淩凇依舊放心不下。況且如今師弟身子虛弱,若是一旦宮裏有人糾纏,一時無法脫身都有可能。
太危險了。
“我相信思衿,他肯定自有打算。你就算心焦也沒有用。”淩目過來,說,“車到山前必有路,更何況有人已經開始幫他了。”
說罷,他的目光便放到正門的方向。
思衿順着他的目光看去,便見太和寺門前不知何時停了一柄漆金的黑色軟轎,四匹毛發如雪的高頭大馬拉着,兩邊随從竟站了足足有八個。
一太監見了,貓着腰企圖給轎子拉簾,簾中那雙冰冷的眸子硬生生給人吓了回去。
“放肆。”為首的随從背着手,猛喝一聲,“城主大人的轎子也是你能碰的?還不讓你們的右侍拉簾?”
見太監們都眼巴巴地看着自己,靠在牆邊休憩的右侍盛玉山額前一黑,輕輕嘆了一口氣,眼神恨不得将這轎子射個對穿。
好生事多。
他一步一步走上去,當着衆人的面升了簾,随即跪在馬前:“宮中右侍盛玉山,恭迎城主落轎。”
随着他的聲音,随從一齊高聲喊:“恭迎城主落轎——”
孔雀什麽時候有這麽大的排場了?思衿好奇地過去看,卻遲遲不見他下轎。
只見轎中伸出一把折扇,那折扇烏金的扇面,卻畫着芙蓉山水,整幅山水一橫,驀然朝一個随從指了指。
随從上前,然後聽到什麽點點頭,随即便來到思衿面前,當衆跪下。
從來沒被人跪過的思衿下意識退了幾步,一臉無措。
“夫人請上轎。”
随從說。
作者有話要說:
思衿:社死現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