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朝服

一聲夫人喊得思衿當場懵在原地。

連一貫淡漠的盛玉山都忍不住擡起眼, 要瞧瞧這位大名鼎鼎的“淩夫人”究竟長什麽樣,是人還是妖。

随從見思衿一點反應都沒有,便作勢又喊了一遍:“夫人請……”

“我不是什麽夫人。”思衿皺着眉頭說, 他眼睛直直地盯着轎子裏那個姿态慵懶的人, 臉紅一陣白一陣的。

這孔雀端的一副大排場, 卻沒想幹的根本不是人事,逼他上轎也用不着如此喊話吧?

不就是上個轎嗎?思衿咬牙看着師兄, 道:“師兄,我去去就來。”

淩凇點頭。

衆目睽睽之下,思衿硬着頭皮借着矮凳, 摸上轎辇。轎辇光線昏暗, 思衿只能感受到那人坐在中央,似乎閉着眼。

他身旁還留了半個剝了皮的橘子,橘子的香味混雜着花香, 令整個轎子的氣氛都變得旖旎起來。

他的手一擡,思衿便感覺身後的簾子重又拉上了。一瞬間,轎內便與世隔絕。

在這樣狹小的空間裏擠着,思衿忽然有些不太适應, 感覺透不過氣來,方才消失的眩暈無力感似乎又出現了。

好在, 他已經能适應和淩曲單獨相處了。

“這半個橘子……”他不由地看着淩曲, 小心翼翼地問, “我能吃嗎?”

橘子味道酸甜, 剛好能祛一祛自己眩暈的感覺。

淩曲沒想到阿衿氣沖沖地上轎,到頭來卻盯上了自己的橘子, 嘴角不由上揚:“你上來就是為了吃這個?”

以前倒沒發覺他愛吃這類酸甜的東西。

“倒不是特別喜歡, 只是近來覺得橘子能去腥解膩。”思衿剝了一塊放進嘴裏。橘子的汁液順着喉嚨流入腹中, 一時間體內的叫嚣平息了一半。

淩曲不明白平日裏一味清淡飲食的他為何需要去腥解膩。只道:“我這兒還有兩顆軟籽石榴,若你喜歡,可以一并吃了。”

軟籽石榴!

思衿猛地一擡頭,瞬間覺得手裏的橘子不香了。

“你怎麽回事?”替他剝石榴的淩曲有些好笑,“以往見你吃東西也沒像現在這樣不管不顧的。若是官家擺頂轎子在你面前,只要裏面放兩顆石榴,你是不是就要去和親了?”

“也沒有如此誇張。”石榴脆甜多汁,思衿覺得好吃,“孰輕孰重我心中還是有分寸的。”

“這麽說來你不會去和親了?”淩曲挑眉。

這些日子以來他都沒有正面問過思衿這個問題。雖然心裏清楚思衿的答案,可是那句“為什麽”卻一直沒機會問出來。

思衿為什麽不願意去和親呢?站在他的角度看,除了不舍得與太和寺的衆僧分別,好像也沒有其他特別的理由。

沒想到吃了石榴的思衿整個人都變得輕松起來,聽了這個問題不僅不回答,反而抛給他:“我若答應,你便會放我去麽?”

果然了解我。

淩曲笑了,烏金折扇晃了又晃:“自然是不放的。我又不是什麽好人,唯恐天下不亂。你若去和親,我搶也要把你從北疆王手裏搶回來。到時候栽贓給官家,就有好戲看了。”

竟然能面不改色地說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話。思衿對淩曲的認知更上一層樓。

淩曲是真的不怕死。

忽然,思衿燦然一笑,“有你這話我就放心了。我若真的嫁過去,記得将我搶回來。”

烏金折扇瞬間滞住。

“阿衿。”淩曲道,“別嫁。”

他這突如其來的認真弄得思衿有些愣神,維持在臉上的笑都變得不自然起來:“為、為何?”

他只是官家手中的一枚棋子,天命難違,若真的走到山窮水盡的那一步,他又有什麽辦法呢?

“一旦嫁與北疆,縱使我能将你搶回來,你的身份也定格在北疆了。”淩曲道,“你不再是太和寺的思衿,你的前半生對你來說,毫無瓜葛。”

這些倒是思衿沒有想到的。

“而且,”淩曲眼神流轉,方才那抹認真的痕跡淡了下來,“上了我的轎子,吃了我的石榴,你便是孔夫人了。惡人面前還敢賴賬的?”

孔夫人是哪門子夫人?思衿沒明白。

想了半天才記起來,孔雀的夫人,可不正是孔夫人麽?

猝不及防上了條賊船,思衿不知為何,總覺得這船一時半會兒是下不來了。

被淩曲這麽從中一鬧,盛玉山履職的時辰又耽誤了許久。

他向來憑時長拿饷銀,上頭不給,這銀子便要從淩曲這兒扣。

淩曲自然是不給的。話鋒一轉便道:“給你出個主意。你去僧軍捉幾個潑皮無賴,扮作邊疆鬧事的流寇殺了拖回去,按人頭拿賞錢,一兩銀子一個人頭,你殺他個十個八個的,月例銀子就賺回來了。”

盛玉山冷哼一聲,臉色很不好看:“整個西厥就你聰明。”

一天到晚拿人當刀使,總有一天會遭報應的。

淩曲笑了。

“你這孔夫人,我可是要帶走了。”盛玉山沒好氣地說。不給他補貼銀子也就算了,若是妨礙他公事公辦,他可是會砍人的。

沒想到淩曲格外好說話,手一揮便道:“帶走吧。路上慢些。”

此人竟能大方至此?盛玉山頗為不相信:“你別又包藏了什麽禍心。我手上有王權軍在,你有個風吹草動,滿天神佛都保不住你。”

淩曲頗為無辜:“我怎麽就包藏禍心以至于滿天神佛都保不住我了?我抗旨你不讓,我遵旨你又懷疑,你是不是非得我死在你面前才能放心?”

豈料盛玉山點了點頭,請思衿上轎,這才轉頭道:“沒想到你竟然是個明白人。理是這麽個理。”

淩曲氣個半死。

“等一等,”思衿從轎子中探出頭來,“我想同我師弟說幾句話。”

盛玉山點了點頭,随他去了。

思衿下轎第一眼便看見躲在角落裏緊張看着他的逸化,拉過逸化的手,思衿道:“我不在寺裏的這些日子,你就同首座習武念經,切勿偷懶,知道了嗎?”

逸化鄭重其事地點頭:“師兄,這些我都明白的。”

見他如此乖巧,思衿心中升騰起些許欣慰。

豈料逸化想了想,說:“師兄,你嫁人之後,我會時常去看望你的。”

這話從他嘴裏說出來,思衿怎麽聽都覺得怪怪的。“是不是思湛師兄跟你說什麽了?”他問逸化。

逸化支支吾吾地說:“思湛師兄也沒同我說什麽,只是讓我莫要打擾你和……”他不知道蛾子精叫什麽,只能跳過去問:“師兄,你是不是嫁給蛾子精了?”

幾日不曾教導他,小逸化竟被帶得如此之偏,思衿有些無奈:“逸化,他是城主。日後看見他不能再喊蛾子精了,聽到沒有?”

逸化卻道:“那他是哪裏的城主呢?”

思衿沒想到他會這麽問,只能回答:“他是涼朔的城主。”

逸化疑惑:“可是我見過涼朔城主,他不長這樣的。”

逸化竟見過巫馬真本人?思衿皺眉,随即一想,是了,他從小在涼朔街頭長大,遙遙地看上一眼也是有可能的。

淩曲真的沒有問題嗎?連街邊孩童都能一口認定他不是涼朔城主,面對官家,他又何來的游刃有餘呢?

思衿的思緒飄忽很遠,待盛玉山再來請時,思衿只得回過神來,同他上轎。

“待會入宮,還望師父靜觀其變。”盛玉山開口。

思衿道了句“是”。這些他都懂的,他不是個愛給自己、給旁人招惹是非的人。再者,周圍有那麽多人相助,無論發生什麽他都不會亂了分寸的。

盛玉山将簾子放下,不一會兒就起了轎。

不知過了多久,隐約聽見了一句“進宮”,思衿睜開眼,卻發現周遭的天已然全黑了下去。

竟是在落雨。

雨勢漸盛,擡轎也不方便。這樣想着,思衿果然感受到轎子被安安穩穩地放了下來。

颠簸了一路,思衿想下去透透氣,掀開轎簾後整個人都驚呆了。

碩大一個宮殿,他所在的轎子被放置在中央,四周竟空無一人。原先那幾個擡轎的随從一個都不見了。

怎麽會這樣?思衿有些疑惑。

好在事先告誡過自己要以不變應萬變,思衿權且鎮定下來。既來之則安之,這座宮殿曲徑通幽,逛逛也是好的。

這樣想着,他踱步到一座水池邊。宮殿殿頂一束光剛好照耀在水池上方,因此池中煙霧彌漫,依稀能看見含苞待放的粉蓮。

反正四下無人看見,他彎下腰,撈了一把池中的清水,将方才上轎前蹭到的灰塵打理幹淨。

無人告訴他這是誰的宮殿,所以遇到誰都是有可能的。

只是思衿等了又等,眼瞧着宮殿外雨停了,天邊隐隐約約出現晚霞,還是沒有一個人來。

難道他要在這裏待一晚上?思衿回頭望着這偌大的宮殿,他從未一個人住在這樣清冷的地方,想想便覺得不适應。

若這時孔雀在,或許不會那麽難熬。

他想。

等等,他在想什麽?

搖了搖腦袋,他毫無方向地往裏走,經過殿內的長廊,他在轉角處猛然撞見一個人。

那人穿着靛藍寶珠朝服,襯得面容清冷,一雙眸子淡然又疏離。身後跟着烏泱泱一群人。

是孔雀!

思衿驚訝之餘竟有些感動,感動之餘又有些委屈,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拽住了孔雀的袖子。

孔雀停駐步伐,垂眸看了他一眼。思衿還未來得及說話,孔雀身後突然竄出一個身着朱紅色朝服的人,此人面容瘦削,眼尾上翹,端的一副精明樣貌,見思衿拉着淩曲,竟硬生生将他的手從淩曲袖子上扒拉下來,末了還掐了一把:

“摸什麽摸什麽?這位大人也是你能摸的?”

思衿收回手,望了一眼自己的手背。雖然紅了一塊,但并未發紫。可見此人不是武官,沒用多大力氣。

淩曲将目光落在朱紅色朝服之人身上,淡淡看了一眼,随即與思衿擦肩而過。

自始至終沒吱會一聲。

身後烏泱泱一大群朝官跟着,紛紛從思衿面前經過。那朱紅色朝服甚至還回頭,惡狠狠地瞪了思衿一眼。

待人走光了,思衿這才嘆了口氣。原來進宮的孔雀是不能摸的。他想。

竟是自己沖動了。

淩曲身着西厥朝服的樣子還存在思衿腦中,竟比平日裏還要多一分生人勿近之感。

思衿一時不知平日裏不正經的淩曲是真的,還是現在這個拒人于千裏之外的淩曲是真的。

正待要走,一張字條從他脖頸處飛出來。

思衿撿起來看。

竟是淩曲的字跡,上面只簡單寫了四個字:

“那人會死。”

作者有話要說:

孔雀:我都不舍得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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