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抱緊

這是藍二生平第一次踏進西厥的宮城。

偌大的宮殿, 無一處不是琉璃玉石鋪就,就連一閃而過的太監領口衣肘處,都纏着金絲銀線。然而一牆之隔的宮外, 僧軍異教胡作非為, 官員惡霸沆瀣一氣, 生靈塗炭,餓殍遍地。宮裏宮外, 截然不同。

這就是西厥,表面風平浪靜,實則從根基處就已經潰爛掉的西厥。

藍二耳邊傳來北疆萬千松鷹的臯鳴。若是可能, 她甚至想上前一步, 一槍直接揮掉座上之人的頭顱,解救萬千生民于水火。可是她清楚地知道,眼前這位帝王早已是一具枯木, 身後有無數人庇拂,摧毀他動搖不了根基。

她昂然屹立在大堂中央,左手卻拽緊了釋子的衣袖,無論怎樣都不松開。

這位釋子她只看了一眼。

沉穩與慈悲一齊彙入幹淨的眉眼, 不像是西厥那些烏煙瘴氣之徒。再想起藍五于信中所寫的話,大抵猜到他是西厥王拉來應付此次和親的人選。能舍得拉出來和親, 想必于西厥王而言無關緊要, 更不是宮中要緊的人物。

若是選個王公貴族嫁過來, 她斷然無法接受。可眼前這不落凡塵、眼中無任何雜質的釋子, 她卻可以考慮。

既看得順眼,還能應付北疆那群催婚的朝臣, 甚好。

只是……

藍二将目光擡起, 對上西厥王的眼睛:“吾雖與貴國有和親之事, 可也要講究個兩情相悅。”

“這是自然。”塗山氏換了個手肘撐着座椅扶手,身子整個向反方向傾斜而去,“北疆王想怎麽個兩情相悅法?說與在座聽聽可好?”

今日朝堂的事情太過瑣碎無聊,這樁荒唐的婚事無疑成為唯一能提起他興趣的事。

眼前這位他國女帝星眉劍目氣勢如虹,太和寺的釋子站在她身邊,反倒顯得身量翩跹弱不禁風起來。這不禁讓他想起宮圍秘事圖中,某些女上男下的場景。啧。這小釋子長相如此白淨嬌弱,日後怎能抵得過她這樣飽經沙場之人的蹂/躏?

還不得玩壞了?

啧。他忍不住又發出一聲喟嘆。引得身後的盛玉山眉頭一皺,厭惡之情溢于言表。

藍二無視塗山雄富有深意的目光,兀自說:“就讓本王與該位小師父獨處幾日,若性格相合,我便娶他過門。”

她說這番話時,思衿心跳如擂鼓。這擺明了将他一番“不予和親”的言論給堵死了。若是這時候拒絕,不僅他自身難保,太和寺上下或許都會受到牽連。

只是……他不想與眼前這名骁勇善戰、只出現在他所看的話本中的傳說人物獨處。他已經懷了淩曲的孩子,怎麽還能與他人獨處呢?!

“王上。”

思衿忍不住開口。

然而,他的聲音卻被另一道聲音覆蓋。

“王上。”巫馬真淡淡地道,瞬間将整個朝堂的目光都吸引過去。連座上的塗山雄都忍不住稍微改變了姿勢,身子坐直了些。

“卿有何高見?”塗山雄問。他奇怪之餘還有些好奇,向來不關心雜事的巫馬真這會兒能發表什麽言論。

巫馬真功高震主,塗山雄雖然對此心中忌憚,可遇到國事戰事,身邊真的能依賴的人也只有他。

他的話,塗山雄是一定要聽的。

“臣只是覺得,北疆女帝這條件開得着實是高了些。這又不是買賣,咱們肯嫁,她撿個便宜娶了便是了。還挑肥揀瘦,倒顯得咱們執意要安排個人在她身邊禁锢她的自由似的。”巫馬真緩緩地說。

此言一出,北疆使臣各個面露不悅。

“這位想必便是巫馬城主吧?”一位北疆老使臣站出來,忿然道,“恕臣愚昧,方才大人那句話的意思難道是我們北疆在此次和親中占了便宜?這斷然是個笑話,一個肯嫁一個敢娶,哪來的便宜之說?”

“就是……”一幫北疆使臣附和。

“此言差矣。”巫馬真身後的紅衣官員站出隊列,“咱們王上在挑選此次和親對象的時候費盡不少財力物力,這些在賬上可是寫得清清楚楚,只是不讓你們北疆知道罷了。我們什麽都沒得到反而賠了一個過去,怎麽不算你們占了個大便宜?”

這言論更是激起了使臣們的抗議:“若吾王同意此門親事,吾國願出良田千頃和千匹北疆寶馬作為嫁妝,何來‘什麽都沒得到’之說?”

“罷了罷了。”兩邊吵得不可開交,塗山雄一句話都聽不進去,只覺得頭疼。于是他将目光和藹地放在一言不發的思衿身上,道:“朕想聽聽這位小主子的意見。”

這小釋子長相稚嫩中又顯清秀,着實可愛。若不是塗山雄事先沒見過本人,将他嫁與北疆還有一些不舍得呢。

在座所有人的目光一時間全部投向了自己,思衿有些慌亂,下意識就朝巫馬真看去。

巫馬真回望他,眼神沉着安靜,這讓思衿稍微冷靜了下來。

“王上想讓我說什麽?”他問。

他這問題惹得塗山雄哈哈大笑,莫名心情好起來:“朕是想讓你說一說,願不願意與眼前的女帝相處幾日?”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結果已經無所謂了。把和親當作一場你情我願的事情,尊重雙方意見,反而能顯現出他的豁達與格局。反正無論其中哪一方不樂意,都不關他的事,他樂得做這個甩手掌櫃。

思衿搖頭,回答:“不願。”

“為何?”塗山雄好奇地問。他沒想到區區一個小釋子竟然如此有主見,敢在衆目睽睽之下說出拒絕的話來,這不禁令他長眼。

畢竟,嫁過去不是一件壞事。

思衿感受到身旁有個灼熱的視線一直盯着他,令他周身都難以動彈。可是他依舊咬牙繼續說下去:“兩情相悅,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察覺出來的。相處幾日,急功近利,我不願浪費這時間。”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說出如此失禮的話,可是事急從權,他必須得想個回絕的說辭。

“唔……”塗山雄琢磨了一會兒,沉吟道,“似乎有些道理……”

說罷他看向藍二,似乎想讓她來定奪。

藍二沉默了一會兒,道:“吾自幼生長在邊疆戰場,不懂兒女之情。原以為小師父同我一樣,卻沒想竟然會說出此番有見地的話來。倒顯得我唐突了。”

“你說的對,急功近利确實不可取。”她看向思衿,目光炯然,“只是這門親事,吾暫時還未曾想放棄。也許之後吾沒了耐心,動用權勢強行娶你過門也是有的,屆時,你會如何做?”

沒想到阿姐竟然當衆說出這樣霸道直接的話來,站在後排的藍五聽了都窘迫得很。她從未見冷靜自持的阿姐如此明确過自己的态度,竟一時分辨不出真假來。

若這一切只不過是朝堂之上演給塗山氏的一場雙簧戲,那麽她還能放心得下。若是假戲逢真,一邊是阿姐,一邊是太和寺,她都不知道該幫誰了。

等等,藍五将目光放到扮作巫馬真的淩曲身上。

此刻,整個殿內最不安的怕是要屬他了吧?畢竟稍有不慎,心心念念的人兒便要遠嫁北疆了。

這麽一想,反正自己不算最難的,用不着太過擔心。這想法令她稍稍振作起精神,看着這場戲進行下去。

思衿被藍二一番霸道的言論說得面色發白。的确,若是她動用權勢強行娶自己過門,自己完全沒有回旋的餘地。縱然是權勢滔天的巫馬真,家國面前,又能幫他到什麽地步?

再者,前前後後一場鬧劇下來,大家都盡力了,他自己同樣如此。

盡人事,方知天命。若是天命依舊,那便不需再做掙紮了。

所以,思衿說:“那便娶吧。”

“若是娶我過門能拯救一方蒼生,那便娶。”他說。

“有意思。”藍二的嘴角不經意間揚了起來,“吾真不願相信你是太和寺的人。”

這樣的言論思衿倒是頭一回聽到:“那您覺得,我是哪兒的人?”

藍二笑意更甚:“你該是我北疆的人。”

下了朝,天色漸晚。

從殿內出來,思衿這才發覺自己方才站了許久,腿都開始發軟了。

發軟的腿下不了臺階,他下意識将手搭在身旁經過的淩曲的胳膊上。

衆人面前,淩曲斜睨了他一眼,轉而收回目光,安靜地聽身邊的朱時雨說話。

思衿讪讪地想要收手。他怎麽忘了,淩曲現在披着巫馬真的皮,巫馬真是不會好心去扶他的。

“搭着。”

一只手從中伸出來,阻隔了他看向淩曲的視線。

思衿回眸望去,原來是藍二伸出的手。藍五跟在不遠處,朝他露出同情的表情。

“我自己可以走的。”思衿為難地說。

然而這只手已經遞到他的眼前,似是不容他拒絕。

話音未落,方才還在聽朱時雨說話的巫馬真不知何時已經将目光重新落在思衿身上,冷冰冰的眼神恨不得将思衿面前的這只手射個對穿。

在藍五的驚呼聲中,巫馬真皺着眉頭,竟攔腰将思衿整個人抱起來,往臺階處走去。

思衿吃了一驚,連忙道:“你瘋了?”

這一抱,宮中要憑空多出多少流言蜚語?

“那你何必抱這麽緊?”巫馬真撩起眼皮,不冷不熱地說。

“不抱緊就要掉下去了。”思衿如實回答。

該實相的時候,他還是實相的。

“若是你不願意我抱你,我現在就可以将你放下來,當做什麽事都沒發生過。”巫馬真道。

豈料他這話一出,思衿反倒抱得更緊了。整個人像是一只小猴子,抱緊了他這棵大樹。

“怎麽?”巫馬真問。

“修行者不能撒謊。”思衿耳朵紅紅地說。

作者有話要說:

攻: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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