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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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近西北城郊有一條不大卻頗為繁榮的漁村,因為位處的海岸深且寬廣,又有山谷掩護,即便暴風雨吹襲也能把船只保護得好好的,所以從各地而來的商船都愛停泊在這個港口,連帶着原本簡陋落後的小小村落漸漸熱烈起來。商人在這裏開設貨倉,聘請搬運工人,遷居落戶,當中不乏在桃源國和西方國家之間做買賣的洋鬼子,住在村尾那所獨特的紅磚大屋內的青年便是當中的一員。

「海德先生,從京城運來的上等茶葉剛剛運到倉庫,請問您要現在去驗貨嗎?」捧着記事本站在桌邊的老漢恭敬地問道,手卻不甚自在的扯了扯頸前的領帶結。雖然他是漢族,可是洋老板的要求,店裏除了工人,其他員工必須穿着制服。故此老漢就算再不喜歡,還是穿上黑漆漆的西裝背心和領帶。

啧,又不是畜牲!好端端的在脖子綁甚麽破帶子,害俺成天喘不過氣似的……

正在專注批閱文件的青年應了一聲,道:「還有一批茶具應該在黃昏送來,我明天再過去一拼檢查吧。」

老漢點點頭,「好的,那我回去做事了。」轉身便要退下。

「那個、陳掌櫃。」青年叫住他,碧綠如海的眼睛裏帶點無奈:「我已經說過多少遍了,我的姓氏不是海德,我姓祁,你可以叫我祁先生或者祁老板。」

「對不起,我又忘記了,嘿嘿……」陳掌櫃尴尬地笑笑。

唉,到底要重複多少次這些人才會記住呢?

年輕的老板心裏不由得嘆氣。

大概是身材和長相比較接近西洋人的關系,自己又常常和洋商打交道,漁村裏的百姓都以為他是個洋鬼子。可是嚴格來說,青年覺得自己應該被歸納為漢族才對。

如同他的全名一樣,祁安海德,青年擁有一半漢族血統和一半洋人血脈。祁安是他老爹改的,祁自然是他祖宗的姓,而名字後面的另一個姓氏,卻是家裏那個洋母親在他六歲的時候硬要加上去的。

『哼!這世界男伶平等,兩個孩子是我辛辛苦苦十月懷胎生的,憑甚麽不可以随我姓!』

就是這一聲河東獅吼,祁家便牽起了一場風波,祁安和他大哥自是成了二老的磨心,那個性獨立又強大的母親差點兒要休掉他老爹。好在最後雙方各讓一步,大哥依舊姓祁,而他這個好欺負的小弟,卻滑稽地被冠上一個額外的母姓。

但是漢族不是有句說話叫嫁雞随雞嫁狗随狗麽?兒子就該跟父姓啊,所以和家族的人來往之外的時候,祁安都十分堅持自己姓祁的。

「對了,」快将踏出房門的陳掌櫃忽然想到甚麽,回頭問道:「海、祁老板,上次聽說您府上有一管家差事招人,不知現在是否還空着?」

「那差事幾天前有個家夥應了。」

「這樣啊,那麽……您府上還缺不缺仆役?」

「不,那新來的管家挺能幹,洗衣做飯打理庭園都一手包辦,我看我也用不着再請仆役了。」

得到失望的答案,陳掌櫃耷拉着肩膀悶悶地退出房間。

可惜啊,居然被人捷足先登……原本那份閑差還打算叫他侄子去的,三十個銅板的月俸,老板還提供夥食住宿,夏冬兩季還會給做新衣,而且祁府只有老板一個,不用像別的大家大戶需要服侍很多位主子,天底下哪裏能找到這麽好的差事?只有這傻頭傻腦的洋鬼子才會花大錢請一個管家………

乞嚏──

房間裏的青年疑惑地揉揉鼻子。奇怪,明明是炎夏,怎麽還感冒?是昨天一時興起下海游泳冷到了?晚上回去叫管家給他尋個漢方吧。

「我回來了。」

玄關處傳來爽朗的聲音,南淮擱下手中的水壺,快步前去迎接。伸手小心翼翼地接過主子遞來的物品,他從鞋架上拿出一雙更換的鞋子放在主子腳邊,蹲下去正欲幫主子換上,卻被溫和的阻止:「我自己來。」

祁安趕忙踼掉皮鞋,穿上家居的鞋子。

不曉得是不習慣還是青年的反應過大,新任的管家似乎愣了一下,才默不作聲地将亂扔的鞋子整齊的擺在矮木架上,接着把主子的物品放到二樓的書房裏。拐回客廳時,青年已然歪七倒八地半躺在那張裝有軟墊、叫沙發的寬大椅子上。

「南淮,飯做好了沒?」祁安孩子氣地摸着肚皮嚷道:「我快餓死……」

南淮心中好笑。他服侍過各式各樣的主子,遇過挑剔刻薄的,也遇過善良溫厚的,可是他們都非常注重言行舉止得體合禮,像這個主子那般沒有架子,甚至可以說是大大咧咧的,卻前所未見。

「晚膳已經預備好了,主子是要在這裏還是飯廳用飯?」

祁安想也沒想便道:「在這裏吃吧。」他懶得過去飯廳。

言畢,五菜一湯頃刻便在茶幾上擺放好,南淮給他添了一碗米飯,然後侍候他夾菜倒酒。然而茶幾矮小,站着夾菜很是困難,南淮也不敢坐在沙發上,畢竟新主子眼看和藹可親,可底裏的脾氣自己還未摸熟,站不是坐也不是,只好跪在茶幾邊服侍主子吃飯。

有管家侍候的感覺是不錯,但是他那樣子跪在旁邊,祁安吃了幾口便感到渾身不自然。他皺起眉頭道:「你別跪着,多拿一雙碗筷過來一起吃。」

南淮垂下腦袋道:「主子,這并不合規矩。」

祁安不耐地啧了一聲,「家裏就我們兩個人,哪來這麽多規矩,這兒又不是皇宮。」

「尊卑有序,奴才身份下賤,焉能與主子同桌用膳,這是折煞奴才了。」

這厮奴才前奴才後的聽得他頭痛,祁安澄清道:「我只是你的老板,你簽的并非賣身契……」

「在奴才心中,收留奴才、養着奴才的人便是主子,奴才不能逾禮的。」南淮低低地道。無論叫師傅、皇子、候爺、少爺抑或老板,何種稱呼都沒有差別,他們依舊是高高在上的主人,他依舊是肮髒卑微的賤奴。

這家夥的奴性還真是根深柢固啊……祁安苦笑一下,說道:「那讓你站着侍候總行了罷?不然你跪在地上我可食不下咽。」

南淮依言站了起身,仍低着頭,俨然木頭一樣杵在主子身側。

祁安撇撇嘴角,草草地扒光了飯菜,丢下一句明兒給他弄些治傷寒的草藥,便走上書房看書去。

其實新上任的管家會如此戰戰兢兢卑躬屈膝的模樣,祁安不難理解。這家夥原本是宮中的太監,後來因意外從樹上失足掉下來致使左腿瘸了。皇宮從來不留身有殘疾的奴仆,因此這家夥就理所當然地被逐出宮門。及後替一戶官宦人家打工,因為腿腳不便,才半年便被辭退,展轉流落到此村莊。這些,在當日南淮拿着撕下的招人告示來應工時,一概坦白地告訴他。

祁安當然沒那麽厚臉皮要求南淮展示作為太監的證明,但聞其嗓音比尋常成年男子尖細柔嫩,面無須根,眼角眉梢亦帶着些媚态,或多或少都确認了某個事實。何況……他心想:像畜牲般被剝奪生育能力,是任何男人一生的恥辱,即便是要僞裝身份甚麽的也會找一個好點的故事罷,也就對這家夥的來歷深信不疑。加上南淮的相貌清秀,頗合自己眼緣,在村中一衆黑壓壓的粗犷男兒中甚為稀罕,祁安于是就決定聘用他為管家了。

不過呢,有一件事情祁安挺好奇。

「南淮,你不害怕我麽?呃、我是說我長成這樣子……」喝了口管家剛端來的藥,入口的藥汁甘而不苦,冷熱适中,洋老板很是滿意地瞇了瞇脈,迅速将之喝光。

「主子此話怎講?」南淮擡起臉,露出不解的目光。

祁安指了指自己的臉道:「我的眼睛是藍綠色的,頭發卻和漢族人一般漆黑,最初搬來漁村的時候村民都把我當成怪物,在街上走路望見我都閃到旁側去,有的小孩還吓哭呢。」但打自見面起,這家夥便沒有表現過驚奇或畏懼的神色。

南淮微微一笑,「主子真會說笑,您長得如斯俊美非凡,是奴才見過最好看的人,怎麽會被當成怪物?只是村民很少與異國人接觸,見識淺陋才心生畏怯,主子莫要介懷。」

盡管是拍馬屁的話,可是他的語氣卻甚為誠懇,絲毫沒有別家下人那種惡心的谄媚和虛假,約莫是在宮中長年累月訓練出來的成果。祁安眉毛一揚,詫異道:「你見過和我一樣的人?」

「以前西洋使者來桃源拜訪聖上,奴才有幸窺見過使者面容,雖然頭發的顏色不一,但眼睛和主子差不多,彷佛是晶瑩剔透的寶石,讓奴才到如今仍記憶猶新。」

祁安一只手托着下巴,漫不經心地說道:「那南淮你最喜歡甚麽顏色?」話一出口,不禁心中一跳,他不曉得自己做甚麽會問一個初認識不久的仆人這種問題。

南淮一愣,「顏色?」

「眼睛。」

南淮莞爾道:「主子眼睛是甚麽顏色,奴才便喜歡甚麽顏色。」這是最安全的答案。

呿!油腔滑調的家夥……

祁安無趣地擱下藥碗。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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