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又是萬裏無雲的一個大晴天,眼見陽光正好,漁村裏家家戶戶都懸挂起繩子晾曬衣物。
藍衫男子用胳肢窩夾着一疊西洋衣服,手捧着從山泉接來的一盆清水,一拐一拐地走回紅磚大屋前。從他剛走過的泥地上所留下的腳印觀察,左側明顯地比右側淺得多,可是依然能夠不借助外力行走。男子撿起擱在大門旁的搓衣板,坐在小板凳上把一件白色襯衫揚開,用水弄濕,接着十分認真地搓洗起來。
祁安默默地站在二樓的窗臺旁邊,望着自家管家把襯衫上一寸一寸地清潔,心忖:這家夥做得真夠仔細。
經過一段日子的觀察,他不由得佩服南管家的辦事能力和質素。
祁老爹年少便跟從商旅四處游歷打拚,不知怎地和他老娘看對了眼才在大英國定居下來,所以祁安之前一直都住在洋鬼子堆,還有幾十名仆役伺候吃喝穿戴。大半年前兄長接手父親的商行,想把生意擴展到桃源,可惜家中新婚的嬌妻死活不讓丈夫離鄉背井,所以開設分號的重任就順理成章地落在祁安頭上。
遠從海洋的另一端千裏迢迢坐蒸汽船來到陌生的國度,跟随的只有商行裏幾個經驗老練的員工和自小便服侍他的貼身侍從。可能因為氣候差異太大,身體适應不良,那侍從到步後沒多久就病故了。而幾個員工,都被分發在附近的大城鎮負責采買貨品,故而他府上一個幹活的下人都沒有。再說,準備分號得花上不少功夫,那陣子祁安都在忙于應酬疏通當地的官衙和商戶,又要招聘新員工,幾乎喘不過氣來,哪有閑情逸致處理家事。待得萬事俱妥,那座貌似嶄新漂亮的大屋裏頭其實早已亂七八糟,活像狗窩一樣,連家具都仍未放置好。
可是才過了短短半個月,淩亂的家具已被擺放在恰當的位置,屋前的小庭園已種上了合乎季節的花草,書房裏随地亂丢的書本也都整整齊齊地排在架子上,祁安覺得自己挑人的眼光确實沒錯。
至少,現在家裏給打理得像模象樣的。
「南淮,你從前在宮中做何差事的?好像甚麽家務事都難不倒你。」祁安贊許道。
「主子誇獎了。奴才在洗滌司、膳房和禦車房都待過,一般雜務奴才還可應付。」南淮謙虛回道,一邊把已經晾幹的褲子平放在小桌面,一邊用手心掬了點清水灑在上面,然後提起燒得半燙的水壺,以壺底将褲腳燙平。
這個理直衣衫皺接的方法是主子教他的,方便又簡單,洋鬼子的頭腦果然聰明。南淮本來不欲打擾到主子休息,打算在另一個房間裏燙衣服,可是主子說這樣使喚他很麻煩才移至客廳來。
祁安又問:「有沒有待過後宮?」
「待過。」
「那你一定見過漢人皇帝的老婆罷?」
頓地上揚的語調讓南淮愣了一愣,點點頭。
祁安雙眼一亮,「他們是不是全部都風情萬種、貌若天仙?我聽聞漢人皇帝的後宮有三千佳麗,每晚變着花樣來侍寑,天下男人無不羨慕,還有那個……楊甚麽……楊貴妃,一笑傾城,是真的嗎?」
楊貴妃?
這位洋老板到底從哪兒打聽來的傳聞?
秀亮的眸子泛起絲許興味,南淮憋着笑意道:「楊貴妃是三百年前的皇帝的妃子,其時奴才仍未出生,因此無福氣得見先貴妃美貌。不過……」他頓了一頓,似乎在斟酌甚麽,瞧見主子臉上興奮的神色,嘴角上的笑容頓時抹上一絲戲谑,「不過,後宮中的确有衆多佳人妃嫔,只是姿色如何,卻是見仁見智了。」
他話中何意祁安聽得明白,疑惑道:「入宮的兒伶不是要經過嚴格的選拔麽?還能蒙騙糊弄過去?」
南淮雲淡風輕地道:「皇上乃萬金之軀,佳麗在進宮以前都沒機會面見皇上,只許給予畫像作挑選。有錢使得鬼推磨,只要買通了宮廷的畫師,即使是臉上長了痘皮,歪眼勾鼻,缺牙大嘴的,亦能被畫成一位絕色佳人。」他調皮地眨眨眼睛,「曾經試過有一次皇上傳召新進宮的貴人侍寐,包着被褥擡進寐宮時才發現那貴人竟然是大胖兒伶,臉頰上的肥肉一抖一抖的,聲音粗重如牛,還──」
「啊……你甭說了,我想吐!」青年美好的幻影破滅了。
南淮乖乖地打住話,繼續手上的活兒,眼角悄悄地瞟向窩在長椅上的主子,清俊的臉孔上猶帶些許不可置信的神色,唇角不由自主地勾起了幾分。
少頃,瞄了瞄廚房的方向,問道:「主子,奴才早上買了點新鮮的豬肥肉,上回您說想嘗嘗豬油拌飯,奴才今晚給您做好不好?」
「不!」祁安磨牙道:「要是今晚給我看到桌子上有這惡心的東西,你皮繃緊一點!」
南淮低着頭無聲地笑彎了眼睛,嘴上諾諾地應道:「奴才不敢。」燙褲子的水壺調子倏地變得輕快。
當把所有的衣服都燙平折置好,回過頭來,那個納悶着的青年已然歪倒在長椅上呼呼大睡。
南淮失笑。明明睡到日上三竿才舍得爬起床,眼下才黃昏虧他睡得着……雖然是炎夏,他還是怕主子受涼,便拿了薄被攝手攝腳地蓋在主子身上。
然後抹抹窗臺,打掃一下小庭園,準備晚膳,侍候完主子用飯,洗澡。等到主子歇息後,便就着剩下來的飯吃湊合一餐。
坐在寂靜無聲的廚房裏,面對着牆壁吃着涼了半截的飯菜,南淮感到疲倦緩緩地爬上四肢,特別是左腿的舊傷,還隐隐作痛,可是內心卻舒适無比。
要獨自打理一整座兩層高,差不多有六七個廂房的大屋并非一件容易的事,但南淮認為替這個洋老板打工十分的輕松,至少比他從前幹活的任何一個地方都輕松。
不用天天提心吊膽,擔怕一不小心侍奉不周便被拖出去砍頭,也不用提防着卷入妃子們的明争暗鬥,沒有比他年資高的公公要考敬,沒有争功诿過的同伴。他只需要做好自己的本份便可。
真的,舒服。
而且祁安還給予他一個卧房,還有下人用的澡室,南淮頭一天當上管家時委實感到非常意外。毫無長處又身帶殘缺的自己竟獲得如此仁厚的待遇,不曉得是走了甚麽狗運……
希望……能留在這裏終老吧。南淮衷心地向神明祈求。
懶惰的半洋鬼子在休日睡了大半天,翌日精神飽滿地回到商行,碧綠的眼眸炯炯有神,絲毫不見休日前那委靡不振的樣子。
好,趁着精神頭足,趕緊把積壓下來的字處理好!
祁安幹勁十足地卷起衣袖,拾起鋼筆沾了點墨水,在滿臺面的案卷裏頭随手挑了一卷便開始書寫起來。
根據桃源律法,無論從本地采買東西到別的國家或者由外地帶來貨品售賣,均須繳交船稅和貨稅,每隔固定的月期把稅目明列詳細,連同稅款繳付當地的司部衙門。商船每回出海前和于巷口停泊前還得取得各種的許可,作為商行老板要料理安排的事多如牛毛。
一份接着一份,一疊接着一疊。上午飛快地過去,祁安剛擱下筆揉了揉酸軟的手腕,“咯咯”的敲門聲就在耳邊響起。
「進來。」
「海德──」推門而進,瞧見老板面色一沉,陳掌櫃及時更正了稱呼:「呃、祁先生。」
「甚麽事?」
「剛剛接到都水清吏司的信函,請您過目。」陳掌櫃恭謹地把信函呈上。
祁安拆開信細閱了一會兒後,忽然咒罵一句:「x你祖宗的!這都水清吏司在耍我嗎?」
陳掌櫃吓了一跳。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聽到洋鬼子講漢人的髒話呢……他惶惶然的問道:「祁、祁先生,都水清吏司那邊怎麽了?」
祁安頹然地往椅背一靠,「又說咱們上繳的貨稅不對,香料的價錢少算了三成。」
陳掌櫃一呆,「可、可是之前已經和他們确定好幾遍了啊?」
祁安煩躁地撓撓頭發道:「唉,我也不明白那官吏想怎樣,一時說給多了一時說給少了。不管了,先把香料擱置在貨倉,其他物品叫工頭趕明兒搬到船上,月底之前必須把東西運到總號,船期不可再拖了。」
「我知道了,我馬上派人去通知工頭。」
「還有,用厚布将香料掩蓋好,以防萬一下雨貨倉會漏水。」
「是。」
啧,桃源官吏真愛擺架子,改日得找個由頭給送點疏路費……祁安長長地嘆氣。
深夜時分,南淮見主子遲遲未歸,有些憂心,正欲出門到商行看看,但轉念一想,如果主子突然回來便找不到他,只好不安地站在門外眼巴巴等待。過了大約半個時辰,青年拖着醉醺醺的腳步回家。
「南……淮?」
忽然被一顆小石頭絆倒,高大的身軀搖了兩下,險些栽頭般倒下去。南淮忙不疊撲上前把主子接住,可身形的差別差點連帶自己也跟着摔倒,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堪堪将他抱穩。
「南……淮?」
沾滿酒氣的鼻息噴灑在臉上,青年意識迷糊地打量着眼前人,困惑的目光甚是可愛。
南淮苦笑道:「是奴才。主子您喝多了,讓奴才扶您回房歇息吧。」說着搖搖晃晃地半抱半拖地把人給架進屋裏。
艱難地步上二樓,方将那沉得要命的重量放倒在床鋪上,那人卻一把抱住他的腰,「呵呵,我的管家,來……拿酒來,陪我喝……」
「主子您醉了,歇一會再喝。」咋的醉得那麽厲害?南淮哭笑不得,試着拉開他,那雙強硬的手臂馬上擁得更緊。
祁安打了個酒嗝,執拗地不肯放手,「我要現在喝!你是……管家……要陪我……」
「可是這裏沒有酒哦。」南淮用哄孩子的語調勸道:「主子可不可以先放開奴才?奴才去打酒來。」
「不行!你會跑掉……」祁安噌地直起身,半瞇起眼睛湊到他臉前,使勁地皺起眉頭,含糊道:「積奇?你怎麽來了……來,陪我睡……」
「奴才不是積奇……」主子把他當成別人了麽?積奇這名字真古怪。
「丹尼?」
「奴才不是丹尼……」
「肯尼斯?」
罷了,他根本醉得胡裏胡塗。南淮無言以對。卻聽主子忽而吐出一句鎖你,他眉心一跳,以為主子生氣了要把自己關在甚麽地方,還未來得及求饒,眼前便一個天旋地轉,反應過來時,身體經已給主子手腳并用的牢牢綁着。
祁安嘿嘿一笑,「約翰,我就猜到你喜歡我……來,陪我睡……」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