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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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家守則如下:
第一、不可稱呼老板為主子
第二、不可自稱為奴才
第三、在任何情況下皆不可向老板下跪
若受聘者違反以上一條守則,每次扣減月俸五文錢。』
将新工契上的條款詳細地閱看了又看,祁大老板滿意地點了點頭,又思索了片刻,在第二項守則多加了小人二字,接着遞給坐在桌子對面那個正忐忑不安地望着自己的管家,把新工契的內容向他講解了一遍,笑吟吟地道:「大致上和之前那份工契差不多,就增加了守則,你覺得怎樣?沒問題的話就打個指印。」
南淮聽完那幾條所謂的管家守則,心下詫異。在回家的路上他仍在揣測是否在哪裏侍候不夠周到,或者主子厭煩自己這瘸子辦事不夠利索,卻不想竟然是介意這些雞毛蒜皮的事。
不過……雖然沒有挑明,其實他也察覺到似乎打從一開始這個人就對這些舉止頗有微言,只是未曾碰過這樣的主子,着實摸不準該如何是好。南淮不禁暗暗苦笑。過往的經驗,無論在宮裏還是在官家,哪個上位者不喜歡奴仆卑躬屈膝讨好奉承。身為最低賤的閹奴,即便對着其他下人亦得點頭哈腰委曲求全。自己明明做得分毫不差,偏偏這洋大老板不愛看。如今還白紙黑字标明如果違反守則要扣他工錢呢,恐怕是已經到達了十分厭惡的地步。
「有甚麽問題麽?」祁安挑眉,見他遲遲不動手,有點擔心管家會不會因懲罰太重幹脆辭工不幹,可是他委實不能忍受桃源人那套迂腐守舊的做法,「我這麽做不是刻意要為難你,但你現在不是奴才了,難道你不覺得有必要改變一下那種妄自菲薄的态度?」
南淮溫馴地道:「對不起,我會試着改掉。」姆指往墨硯裏印了印,在工契上按下一個指印。
祁安喜孜孜地把契約折疊起來,放入櫃子收好,暗地裏卻不懷好意地等待古板的管家犯錯。盡管實施守則的目的是為了改掉他的壞習慣,扣工錢屬下下之策,他堂堂一個商行老板也不在乎那麽幾個銅板,但照這厮奴性不改,開口閉口便是主子奴才,此時就像在魚塘裏撒網一樣,只等着小魚兒上釣,他突然有種看好戲的心情。
洋老板扳扳手指頭算了算,心忖:只要這家夥犯了六次或以上,他這個月就沒有工錢了……會否狠了一點……
罷了,誰教這厮屢勸不聽呢。
然而,事實讓半洋鬼子的期望落空了。
作為一名稱職的仆役,南淮不但做事上手快捷,适應的能力也非常高。既然主人發了話,便立刻改弦易轍,做得滴水不漏。這對他來說頗微不自在。一條長久而來都沒被當成人看的狗,忽然受到了尊重,有點不知所措的惶惑,但更多的是歡喜。
尤其是當他改口稱青年為老爺的時候,那雙深邃明亮的眸子裏隐隐帶着些兒愠色,卻又不朝自己發火,僅是撇撇嘴角不加理睬,實在讓人好氣又好笑。
是因為老爺聽起來很老嗎?真是孩子氣呢……
「南公子,今天的漁獲非常豐富哦。」慈祥的漁翁對迎面而來的男子瞇起眼笑笑,和藹地說道:「魚兒又大又肥,海德先生這麽愛吃魚,要不要買兩條?」
「哎、南公子,你要不要也來點水果?」旁邊賣水果的大叔忙不疊朝他招招手,「俺的蘋果很不錯,今早新鮮采摘的,保管爽脆清甜!」賣菜的小哥也不遑多讓地争着叫道:「南公子,咱家玉米也是今早才采摘的,做菜煮湯都成,你要的話多送你一根!」
南公子雖然是從城裏來的,卻沒有那種趾高氣揚的派頭,儀表斯斯文文,對甚麽人都客客氣氣,笑起來如春風一般和熙,看得舒心。打的還是洋鬼子的差事,買東西挺爽快,不似當地人那般挑了老半天還要講價,所以市集上的販子都蠻喜歡這個年輕人。
「這樣啊……」南淮有些窘迫地望着他們。其實他不過是要買些花草而已。
南淮本不太懂得怎麽拒絕別人,這些攤販待他甚為熱情,有時更特地給他留了好材料,就算原本沒打算要買,最後也會因為不好意思而買了下來。可是……地庫的冰窖已有不少食材積存,再買就放不下。蔬菜那類多買一點藏在幹爽的地方,過一段日子還可以吃,然而鮮肉便不行了。
而且,他家老爺吃魚時有一個怪癖──不能整條魚上菜。老爺覺得在餐桌看到魚頭上那泛白的眼珠和尖銳的牙齒很恐怖,因此無論是清蒸或者油炸,皆須将魚頭和魚尾切去,還得把餘下來的部份剔掉骨頭才下鍋。
可是好端端的一大尾魚,削着削着只剩下幾兩肉,着實浪費。起初他會偷偷地将沒用到的魚骨魚頭煮了湯喝,但喝多了也挺膩的……
南淮望了望和顏悅色的老伯伯和那籃活蹦亂跳的小魚兒,猶豫了一瞬,沒轍地笑道:「那麽我便要一尾鲈魚,麻煩老伯幫我挑肥美點的。」又轉頭對其餘兩個小販道:「玉米和蘋果也請給我一份吧……」
衆販子立時樂陶陶道:「成,馬上給您包好!」
南淮提着鮮魚和蔬果,悠悠然地在喧嚣的集市溜達了一圈,與攤販們說說家常話,打了瓶醬油,又拐到花店買了兩盆月季,思索一下,确定無甚遺漏,才沿着清幽的小徑慢步回家。
剛推開籬笆的門,一雙胳臂倏地向他襲來,一把奪去手裏的花盆和醬油瓶。
「老爺?」
「買這麽多東西幹麽不叫上我?萬一弄傷了怎麽辦……」祁安本坐在二樓的陽臺看書,不經意瞧見小路上有一湛藍的身影捧着大包小包,踉踉跄跄地朝這屋子走來,險些被地上的碎石絆倒,幸虧側旁有欄杆擋住才沒摔到草坡下。定睛一看,那一拐一拐的人不正是自己管家?他眉心一跳,急匆匆丢了書本便下樓出去。
「不過幾樣小東西,哪這般輕易弄傷。」南淮有些失笑。雖然左腳不靈便,但他好歹仍舊活動自如,這點重量還是拿得起的。
「還嘴硬,剛剛差點摔倒了,要把另一邊腿都摔斷你才高興是不是?」祁安薄斥道。接着望見這家夥手上提着已被開胸剖腹的魚,嘴巴還在一張一合的,心中咯登一下,不着痕跡地後退半步,「那個……它、它……」
南淮順着他的目光看去,手往上一提,溫和地笑道:「這是張老伯那裏買來的,應該很鮮嫩,晚上便吃蒸魚肉好嗎?」
「甚、甚麽也好,你趕快處理了它……」祁安面色鐵青,盯著那條半死不活的小魚默默念了句阿門,便抱着花盆醬油走進屋內。
故意的!這家夥絕對是故意的!明知道他讨厭這種東西就拿來惡心他。半洋鬼子暗暗咕嚕,将兩盆月季花擺在陽臺邊,猶自費解自己哪裏開罪了管家,卻怎麽都得不出個所以然來。
「老爺,客廳那瓶葡萄酒還要喝麽,我放回廚房裏可好?還有長椅上的西裝背心,我幫您挂在外間了。」南淮在樓梯口揚聲道。他出門才不到半個時辰,屋子裏已然被老板弄得亂哄哄的,茶幾下滿是花生殼,吃了半包的零嘴兒,随地丢棄用過的掐成一團的紙團……老板與其擔心他拿太多物品會絆倒,倒不如想想他會不會被他的「陷阱」摔個栽跟頭吧。
「那瓶酒拿來書房,這一放久了味兒就變……」
南淮心忖:大白天就喝酒,洋鬼子的品味真奇特。他拿起酒瓶,到廚房找了個幹淨的杯子,走進書房。青年正悠然自得地坐在陽臺的躺椅上把玩着一件銀白的小玩意。一根細小的鏈子連着扁扁的圓塊,好像機關般按下按鈕蓋子就會自行打開,從內部發出輕微的滴滴答答的聲響。他好奇地湊上去,「老爺,這是何物?」
「機械懷表。」祁安把那玩意兒放在掌心上遞給他看。反射出亮光的透明鏡片下,幼細的指針緩緩地繞着古怪的符號移動。「是一種可以攜帶在身上的時鐘,一位洋商送我的。」
「它會自己動呢……」南淮流露出贊佩的神色,「上面的刻度和普通時鐘不一樣,怎麽看的?」
「這是羅馬數字,依照位置對比桃源的時間就可以了。」祁安坐直身,逐一指着刻度給他講解如何看時辰,接着轉動了發條幾圈,道:「這樣……扭幾下,它便能運作很多天……」
巧奪天工的發明。南淮暗地驚呼一句,眼中盡是新奇,想碰又不敢碰。下一刻青年卻将那東西塞入他手心。
祁安笑笑:「這個送你。」難得一見這家夥露出這種表情。
南淮詫異,雙手僵硬地端着那懷表,「老爺,我不能收下這麽貴重的禮物。」
「我有兩個。鐵皮這玩意兒放着會起鏽的,給你用罷。」
「可是……」
「收下。」祁安霸道地命令,從躺椅上站起來,抓了酒瓶徑自走出陽臺。
哼,本大爺送出去的東西敢不要?
no way!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