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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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卻懷表,祁家府上還有不少西洋流行的新奇物事。

比如說圖案豔麗且變化多端的萬花筒、會自動行走的機器動物、可以看清楚遠物的千裏境等等,皆是從周邊異國的商人那兒得來的。稀奇古怪,精巧細致,比南淮在宮裏見過的更為玲珑剔透。不過通常到手沒幾天,喜新厭舊的老板便玩膩了,借口獎勵其工作勤懇,将那些壓根兒稱不上『舊』的玩具一股腦兒往管家裏送。

「南淮,這個東西太礙手礙腳,給你。」

「老板……我房間沒位置了……」

「挂在牆上。」

環視卧房裏迅速累積的玩意兒,本來空空如也的大櫃子裏亦塞滿了雜物,南淮一邊抱着差不多是他半人高的,會蹦出一只小鳥報時的大鐘,一邊苦惱着他這裏真的沒位置擺放。雖說這大屋仍有空房,但老板打賞下來的東西不好敷衍了事,一天一天積聚,如今這兒都快成了另一個地庫了。

不如……将這些東西偷偷拿去城鎮擺攤?既不傷老板的面子,又可解決問題。猜想該能賣到好價錢……

在牆壁上打上釘子把時鐘挂上,南淮尋思着這亦不失為一個好法子,手不經意的摸到了那銀白的懷表,頓了一頓。

唔……這個輕便,可以留下。

自從教曉了管家算賬目,賬房先生病愈歸來後,祁安平日仍時不時把他捎上商行,一來順便幫手打掃清潔自己的辦公處,二來閑着無聊時可以教教這家夥讀書認字,打發時間,偶爾到倉庫巡察時亦會帶着他。于是,商行裏的員工時常看到老板和他的管家一同進進出出。

起初他們有些疑慮老板是否對其辦事能力不信任,想在這裏多安插一個心腹監視,可是那人對生意上的大小事卻似乎漠不關心,便是有時候他們說老板一些無傷大雅的笑話被聽見,或者撞見在上工時間內打瞌睡被撞見,事後也不見得那人會向老板打小報告。而且,工作疲憊的時候,那人還會做些小點心慰勞大家。久而久之,員工們就慢慢地放下了戒心,間或也主動與那人攀談,只覺他性格溫良,十分好相處,言談之間,好像對生意真的甚麽都不懂,随随便便吹噓幾句便能把他吓唬得一愣一愣,挺好玩的,當初以為他是老板線眼的想法委實大錯特錯。

「你和我的員工相處蠻融洽嘛,跟陳掌櫃提起你他都贊不絕口……」半洋鬼子繞着手,修長的腿交疊地擱在書桌上,俊臉上卻是顯而易見的不滿。

原因無他,這家夥剛剛把自己的桂花糕分了一半給外面的餓鬼去了。

「他們是老爺的員工,替老爺賺銀子,算作我半位老板,和他們好好來往自是應當。」南淮将另一盒子的糕點放在小碟子上,用小刀切塊,插上竹簽,淡笑道:「況且我久困宮廷,孤陋寡聞,很想多認識朋友,老板不是也訓教我要多點交朋結友才能長見識麽?」

祁安嘀咕道:「那也不可以拿我的點心去收買他們,這都吃掉一半了……」

他只是多做了一份給員工們吃,順勢替家裏囤積口糧的地庫消消食,并沒有分薄老爺的份啊。南淮無奈的笑笑:「點心吃太多對身體不好。」

「所以為了那群貪吃鬼的健康着想,以後不用做點心了。」祁安拿起一塊桂花糕咬了一口。

「包括老爺那份?要下屬戒吃點心,老爺您得先做個榜樣。這叫那個……」南淮偏頭一想,道:「上行下效。」

祁安被反将一軍,卻不惱怒,挑挑眉頭笑罵:「長進了啊,都學會用成語頂撞我了。」

「是老爺教導有方。」南淮乖巧地道。

哎,還揶揄他呢……半洋鬼子心中甚是高興,這家夥褪去那誠惶誠恐的奴才相,感覺活潑開朗多了,兩人的關系也在逐步的拉近,這些日子将他帶在身邊果然是正确的。

本來就是和自己年歲相差無幾的年輕人,理應開闊明亮朝氣蓬勃,怎麽就變成了唯唯諾諾的老婦伶那般,這桃源皇宮是有多恐怖?

長手一伸拈來一本字帖翻了翻,祁安把腿放下來,「昨天咱們學到哪裏了?」又拉過椅子到自己旁邊,示意對方坐下。

「第三十六頁。」南淮拾起墨硯,一絲不茍地磨着。

雖然他的職責是幫老爺打理家事,讀書之事可有可無,但他一直渴望能認識一點字,至少和別人交談不會顯得太傻氣,迎賓接客時也不至于讓老爺丢臉,因此當老爺抽空教他讀書,他都十分用心地學習,還特意用存起來的工錢買了便宜的筆墨,夜裏臨睡前自己練字覆習。日複一日,如今日常的字詞他基本上都能看懂了。

只不過,老爺用的是西洋鋼筆,他買不起,唯有以毛筆代替,故而他的字依然不堪入目。

祁安撐着腮幫子又掀了數頁。這些漢字這家夥都學得七七八八了,後面的字對他來說過于艱深,且并不常用,不學無妨。他沈吟一會兒,啪地一聲合上字帖,從下方的抽屜裏掏出另一本小書放到南淮跟前,溫聲問:「今天我教你一些洋文可好?」

南淮微訝,略帶猶豫地道:「老爺,漢字我還是寫得馬馬虎虎,這洋文怕是學不來……」

「又不是要你去賣字畫,字寫不好沒有關系。」祁安白了他一眼,不以為然地說道:「況且洋文筆劃簡潔,不似漢字複雜多變,就二十六個字母,你記性甚好,不到半個時辰應該就熟稔了。」

南淮只好順應他的意思道:「那就勞煩老爺賜教了。」便正襟危坐,斂神定息的聽候青年的講授。

太好了……

老實話,雖則他老爹是正宗桃源人,但遷居至大英國已有好些年頭,那漢語變得有點半吊子,他又是從小在西洋學校上課,自然沒甚麽機會接觸漢文。假若這麽深入下去,估計自己是力有未逮。半洋鬼子暗自慶幸,興致勃勃地翻開第一頁,筆尖點了點左上角的符號道:「這是A。」然後又字正腔圓地重複念了一次。

「埃?」南淮像個牙牙學語的孩童般跟着念,心道這讀音怎麽這般怪異?

「不是。看着我的嘴,是A……」

「呀依……」

「好。A for apple,就是蘋果的意思。」

「啊婆?」

祁安忍俊不禁,「诶,你的嗓音好似小孩子……」

清澈的眸光裏掠過一絲窘困,南淮抿唇一笑,卻滲出淡淡的苦澀,「老爺,請別取笑我了,我知道這嗓子有多難聽。」

祁安一頓,片刻才意識過來,笑了笑,「是麽?可是我覺得這聲音很可愛。」碧綠的眼睛直直地望着身側的人,話語中沒有絲縷虛僞:「真的,一點都不難聽。」

平靜無波的心湖中像是被人輕輕撓了一下,漾起一陣悸動,白淨的耳根噌的燙了起來,南淮無措地垂下了腦袋。

哎呀,這樣就害羞了,臉皮真薄。

溫煦的陽光透過半掩的窗簾灑在地板上,映出兩個長長的影子。略微笨拙的讀書聲窸窸窣窣地由門板傳來,員工們曉得老板大約一時半刻不會出來,掌櫃又到了碼頭監工去,便紛紛擱下卷宗,伸頸舉臂,喝茶的喝茶,談天的談天。房間中,半洋鬼子趣味盎然地端着書本講解,間或調侃一下害羞的管家,毫不知情底下那群小崽子正堂堂皇皇地開小差。

如此便是半日。

下午,祁安到酒館與幾位從京城來商家議論貨品運送安排的事宜,南淮不便随行,就回去磚屋忙自個兒的活去。陽臺裏的月季盛怒如火,相較之下前院只有寥寥數棵盆栽,稍厭單調。他問隔壁的菜農要了些葡萄種子,拿小鋤頭在庭園的籬笆旁挖松了一塊地埋下,盤算着要弄出個葡萄架來。

砍竹、磨平、綁紮,好不容易支好納涼的棚架,南淮已然滿身是汗,回屋正欲洗澡,打開水龍頭才發現……沒水。

奇怪,昨天還好好的啊。

他又扭了一扭,出水口依然靜悄悄的聽不見絲毫水流聲。檢查熱水器,裏頭的晶炭仍正常地散發出溫和的熱氣,應該與此沒有關系。

難道是哪兒的管道被堵塞了?那得要尋工匠疏通……可是眼下将近黃昏,這麽一來一回會否趕不及做飯?

南淮皺了皺眉頭,沈吟少頃,擔心要是延誤修理,萬一管道破裂後果就不堪設想,便關上水龍頭,出門找工匠去。

工匠手執木槌沿着外牆的水管一番敲打,聽其音響明細,查出是一處狹窄的管壁有細微的裂縫。近日雨水豐沛,竟是讓不知哪裏吹來的野草落地生根,根莖勾住污泥,終将管道堵塞,便剪斷了那簇亂草,用泥漿補了缺口。

祁安回來時,管家剛恭送工匠出門,問過原由,自己也從酒館帶回點下酒菜,便讓管家燒兩碟肉食權充一餐。兩個人吃着小菜配酒,自必別有風味。料知,那家夥的老頑固勁又上來,偏要老爺先用餐才輪到下人。半洋鬼子左右說不動,徑自鼓起雙頰生氣,可惜管家守則上遺漏了這項,只好納納地獨自喝悶酒。

夏夜悶熱,近海濕氣重,就寐不久便渾身熱得難受,祁安在被窩裏翻來覆去睡不着,煩躁地撓着起了紅疹的頸子下樓喝水,卻見那湛藍的背影正捧着衣物走去浴室,不禁俊眉一蹙,「你怎麽還未睡?」

「我……剛剛洗刷完鍋碗瓢盆,不慎沾了髒物,所以想再洗一個澡……」南淮微垂眼睛,不知為何明明沒做錯事,卻莫名地心虛。

祁安看看廚房的竈臺,上面只有剛才自己剩下的冷菜殘羹,份量卻似乎稍稍減少了,不由得疑惑,「你吃飯了沒?」

「吃了……」聲如蚊吶。

「吃了甚麽?」

「一些小菜……」

「為什麽我只見到我方才吃過的飯食?」祁安繞起手,望着跟前的腦袋越來越低。

「就是老爺帶回來的小菜……」

腦裏的某根弦咣當斷裂,洋老板臉頰抽了一抽,掄起拳頭氣勢洶洶地靠近那光滑的額頭,管家怯怯地瑟縮一下,卻被狠狠的敲了一記。祁安皮笑肉不笑地道:「我讓你吃了剩菜麽?嗯?還是你喜歡吃我的口水?」這不知好歹的家夥,死活不肯和他一同用膳,竟然吃這些殘羹冷炙。都不曉得吃了多少天了,人家不知情的豈不是以為他刻薄下人。

「沒有……」南淮捂着額頭小聲說。

「那原因?」

「不想浪費……」

祁安氣憋,瞥了他懷中的衣物,挑眉道:「分開洗澡也是浪費水,那不如以後咱們一起洗?還可以省點時間。」

「不、不行。」老爺認真的口氣彷佛不是在開玩笑,南淮吃了一驚,先莫論合不合禮,這副醜陋的身子焉能讓別人看到。瞧見碧瞳中微愠的神色,他慌張地認錯:「老爺,我下次會做自己的飯食了……請您原諒……」

祁安冷冷道:「我忽然覺得節儉是很重要的事。一起吃飯,抑或一起洗澡,二挑一。」他才不給這家夥輕易避過去。

「老爺……」

「要我幫你挑?」

南淮忙搖頭,委委屈屈地道:「吃飯……」

啧,果然這家夥還是得逼着才行。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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