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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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主子同桌而食,究竟有何可怕之處?
答案是沒有。
規矩也好,禮數也罷,迂腐、守舊、拘泥于小節,通通都只是個僞裝,歲月的擺布和煎熬已然讓男子認清了自己的命,他害怕和地位懸殊的人過于親近,那會模糊了他們的差別。
猶記得初入宮門,他被分配到一個年歲相近的小皇子作随侍,那時對方尚小,一派純真無邪,仍在母妃膝下承歡,卻無兄長幼弟,日子正是枯燥無聊。得到了玩伴,去哪兒都要帶上他,甚麽見聞趣事也都與他分享,犯了錯會出面庇護他,稚拙的臉孔上從沒一絲輕視厭惡,好像真把他當成朋友。年幼的他心中很高興,彷佛在茫茫大海中抓到可以依靠一塊浮木。
可是生活豈會這麽如意。
那日,依稀似是這人的生辰,大約是因為那妃子不受寵的關系,生辰宴并沒有辦得十分隆重,僅僅在自家府第裏設了一桌酒席慶祝。身為奴才的他自然沒有資格參與,便被吩咐到後院裏值勤。或許是缺了同伴覺得寂寞,小皇子藉詞身子不适,在酒席途中離開,卻是趁下人不注意把他帶去卧房,又悄悄在廚房偷來一些糕餅回房和他分食,權當和朋友慶祝生辰。
那妃子就這麽一位孩兒,莫名其妙抱恙,做母親的理所當然擔心,不消片刻便叫來禦醫替兒子看病。打開門板,赫然發現稱說不舒服的兒子,居然和一名小太監歡歡喜喜地坐在桌前吃糕點,有說有笑。妃子免不得勃然大怒,小皇子被揪住耳朵哎哎叫地提了出去,而頓失靠山的他則被杖打三十大板,爬在床上十天才得走動。事後,不知道妃子和小皇子說了甚麽,但遲鈍如他,亦确實察覺當那雙純淨的眼睛看着自己時,已染上如同其他主子一般的鄙夷之色。老太監訓誡他,主子是主子,奴才是奴才。主子是天上的雲,奴才卻比地上的爛泥還不如。即使主子再寵你,也只是施舍。記住雲泥殊路,切莫恃寵而驕,做出有失體統的事。
沒錯,雲泥殊路。
他和青年是主仆,就算青年多麽對他仁厚禮待,兩人之間始終劃了一道跨越不過的炊兒。填不平,抹不掉。眼下青年能笑嘻嘻地與他玩鬧,可誰也不能肯定将來會否一棒子将他攆走。
但是,将青年拒于千裏之外,心卻會有一種鈍痛,很苦。他搞不懂這種感覺。可既然青年要求,他不過聽從命令,應該……沒問題吧?南淮蜷曲雙膝靠在床頭,迷茫地眺望着窗外黑蒙蒙的夜色想了又想。凡事緊記本份,日後出了變化,自己便也不會傷心了。
所以……稍稍與青年親近一點,未嘗不可罷……
「南淮,後日初五,咱們進城裏玩兩天好不好?」
五月初五,桃源國的端陽節,聽聞是為了紀念一名叫屈原的詩人而來的。桃源人會在此日舉行龍舟競渡、吃粽子、喝雄黃酒,用五彩絲系臂扮龍子,以蘭草湯沐浴,去污除毒為俗。半洋鬼子從父親的敘述中可以想象其盛況是如斯熱鬧,卻是未曾親身體驗過,恰巧這兩日商行無甚大事,得以忙裏抽空出門走走,就順勢提了出來。
南淮把艾草插在花瓶裏,溫順道:「好,但商行那邊不要緊嗎?進了城,若果有甚麽緊急事陳掌櫃很難通知老爺。」
真哆嗦。祁安撇撇嘴角,「我已經告訴掌櫃初五初六不回商行,他自會打點,甭操心。」
南淮颌首,「那我去準備出門的東西。」
與漁村相距最近的城鎮名為慶屯,坐車只需約莫兩個時辰。慶屯鄰傍一條長江,水運便利,因此甚為繁榮興盛。每年端午,鎮裏的壯丁們會在江流賽龍船,當地百姓和游人圍在江邊熙熙攘攘,吶喊助威,煞是鬧騰。
祁安二人清早上路,中午便到達城門,可惜卻是晚了一步,依傍江邊的客棧已然客滿。祁安有點失望,但沒法子,誰叫他沒有預早訂下廂房呢。兩人駕着小蒸氣車東奔西跑,好不容易尋得了一間客房,草草放下包袱,便急匆匆往曲橋沖去。
只見岸邊早已人煙沸騰,江上煙波浩淼,龍頭精細生動,栩栩如生,十數只龍舟随着翻卷的浪花起起伏伏,乍看來俨然在天空興雲吐霧、縱橫四海的蛟龍一般。船上的男兒個個虎背熊腰,赤膊握槳,緊張地等待站在前方的小舟發令。
「你猜哪一只會勝出?」祁安饒有興味地問道。
南淮靠在石柱,目光仔細地打量了一下那些漢子,指了指中間的龍船道:「青色的那只。」
祁安哦了聲,摸着下巴望了望,笑道:「我覺得是紅色那只。」
南淮偏過頭,「可是那只上面的人不及其他的高壯,劃不快吧……」
「這龍舟比的是速度,不光靠力氣,還得有默契和計策。我看他們坐姿一致,執槳的手勢也都一模一樣,肯定勤練有功。」祁安眉頭一揚,挑釁道:「要不要打個賭?十文錢,我買紅色。」
怎的突然認真起來?
南淮失笑,無奈接受賭局。
旗子一降,衆賽龍如離弦之箭,力争上游,頃刻波浪奔騰,水流洶湧澎湃,沿岸觀衆呼聲震天,一時間使人不由自主的熱血騰升。
眨眼間,領先的龍舟已經奔過終點。不出所料,祁老板押注的那艘奪标。
祁安得意洋洋地笑,「我贏了。」
「老爺眼光獨到,小的願賭服輸。」南淮莞爾,淡然地從錢袋裏掏出十個銅板給他。
對方沒有露出想象中的不甘表情,祁安感到些許無趣,打賭就是大家都要有争勝的心才好玩,這家夥毫不在乎輸贏,哪有樂趣可言。便将贏來的賭注随意地打發給橋下的乞丐。
兩人沿着江邊走了一會兒,家家戶戶門上皆懸挂菖蒲、艾葉,還有紙造的小龍燈籠,甚有過節的氣氛。偶遇一賣粽子的攤販,半洋鬼子對那用樹葉包起來的飯團很是好奇,濃郁的香氣徐徐從熱烘烘的蒸籠飄來,忍不住買了兩個綠豆口味的。停在路邊急不及待便剝開葉子咬了一口,糯米粘粘軟軟,融化了豆沙混雜蛋黃,鹹鹹甜甜的,十分美味。他趕忙把另一只剝開遞到管家嘴邊,「這個好吃。南淮,嘗嘗。」
略微親昵的舉止讓南淮臉頰一紅,羞赧地拿過粽子咬一口,瞟見青年熱切的神色,笑了笑,「嗯,很好吃。」
祁安眼睛一亮,「買兩個回客棧吃?」
「粽子膩,難消食,易引起胃痛,一天不宜多吃。」南淮藹聲勸道:「老爺喜歡的話,明兒我再去買好嗎?」
「也好。給我換個口味。」
江河壯麗,山丘青翠,兩人一邊吃着一邊賞玩風景,行至曲橋盡頭,卻見幾個孩童正圍在欄栅前,有的将酒水倒入江中,有的像抛石頭般把肉粽丢出去。祁安瞠目結舌,「他們在幹什麽?」
「這是習俗。把雄黃酒倒進江裏,弄暈蛟龍水獸,而粽子,則是讓魚龍蝦蟹吃飽,以免傷害屈大夫。」南淮解釋道:「不過只是傳說而已,已過去那麽久,即使屈大夫屍骨沒給魚龍吃掉也得腐爛。」
祁安調侃道:「這麽多東西倒下去,恐怕江裏的魚早晚吃過飽給撐壞,再不然就是喝得醉熏熏的給漁夫撈了去。」
南淮噗哧一笑,「還真有可能……」
「咱們倒點消膩的東西給魚兒吧。」
「甚麽消膩的東西?」
洋老板勾起惡作劇的笑容,「比如醋溜白菜……」
南淮無語。老爺,這江裏的魚惹犯您了麽?
按慶屯的習慣,端午時節浴場會預備蘭草浴湯供百姓泡浸去暑。然而南管家有難言之隐,不便陪同老爺入浴侍候。青年心裏明白,沒為難他,但一個人去浴場有些寂寥,不免懊惱。靈活的腦筋一轉,拉着自家管家回到落腳的客棧,喚來店小二燒兩大桶蘭草湯送到廂房,在兩浴桶中間插上一塊屏風,待小二退下後緊緊拴上房門。這麽一來,既免去了尴尬,又可以共同享受浸浴之樂。那細微的體貼令南淮頗為感動,也不忸怩作态,徑自褪去衣衫入浴。惟心下未能安定,耳朵一直留意着隔壁的動靜,偶聞水聲滴滴或是木勺碰擊的聲音便立時繃緊了身子。
安靜了少頃,慵懶的嗓音徐徐由屏風後響起:「夏日炎炎,泡泡涼水果真解暑。南淮,你家鄉過端午可有這個習俗?」
南淮應道:「我那村落貧窮人家,買不起籣草,也沒有怎麽特地過節。村口有一條小溪,端午時孩子也就在溪裏玩兒水。」
「你家鄉在哪兒?」祁安聘人的時候只考究過往上工的經驗,對管家的家景身世從未過問。
「鹹豐城西郊,叫泮村。」
「鹹豐城?和京城很近呢……」祁安往浴桶邊沿一靠,問道:「回鄉探望過家人麽?」
屏風後沉默了少頃,柔和的聲音帶上了點生硬:「自入宮後,我和老家便再無聯絡,也不知道他們是否已搬遷,突出回去恐會給他們添亂……」
感覺對方似乎不欲談及家事,祁安轉了個話題:「飯後咱們去放花燈如何?」
南淮猶豫道:「可是花燈……該是元宵節放才對吧……」
「誰規定非得要元宵節才可以放花燈,大爺愛甚麽時候放就甚麽時候放。」這泡澡真舒服,難怪東洋人那麽喜歡。祁安把濕巾往額頭貼上,我行我素的語氣:「方才看橋頭水流順風,就在那兒放。」
南淮哭笑不得。我的好老爺,這時候哪裏買到花燈給您放啊……他躊躊躇躇地訊問:「老爺,如果沒有花燈,用小帆船代替可以嗎?」
「不行。」祁安幹脆利落地拒絕,許願就得用花燈。
任性的家夥。南淮暗暗嘆氣,卻聽那厮又道:「你放過花燈麽?」
他思索了一下,「過年的時候,和其他小太監在主子府中的池塘玩過一次。」後來每年春節相當巧合地都是輪到他值夜,所以再也沒有碰過。
「甚麽形狀的燈游得最遠?」
「……帆船。」
啪的一聲,一條濕漉漉的白巾飛過屏風打在管家臉上。
結果,兩人逛了整整三條大街,還是找不到半洋鬼子心目中想要的那種花燈,當然,管家所言的小帆船亦是遍尋不着,最後好說歹說,祁大老爺才勉為其難地買下一盞小龍燈籠,在其底部額外加了層薄薄的羊皮以作防水。
立在岸頭,四周樹影婆娑,夜色分外幽靜,只聞得淙淙的流水聲。火石相擊,點上紅燭,南淮看見青年忽而轉身背對着自己,偷偷摸摸地在燈籠上面寫了一行小字,又故意擋住他的視線,快速将燈籠放到江上。微弱的燈火伴着旖旎的水绉潺潺而行,忽明忽暗,載浮載沉。
「老爺剛剛許了什麽願望?」這麽神秘……
祁安耳根一噪,「要、要你管。」
南淮輕笑,負手面對江水,煞有其事地說道:「聽說……把願望告訴別人才會靈驗的哦。」
這家夥……
高大的黑影倏地遮蓋了眼前的景物,青年俯身湊近那個瘦削的男子,素淨的臉龐在月白的光芒下抹上幾分朦胧,因費解而仰頭望向自己困惑眼神可愛得讓他想直接吻下去。說實在,男子長得不算美豔,但也不醜,充其量是眉目清秀,端正不俗氣,可相較他曾經交往的情人完全是截然不同的姿色,卻使他怦然心動,真真百般思索也無法理解。
「老爺?」怯生生的眸子微微垂下,南淮被他突如其來的動作吓到,下意識縮了縮脖子,腳步欲退,卻給那道灼熱的目光鎖住雙腿,動彈不得。
祁安凝望着他的眼睛,低低地道:「我的願望,的确要告訴某人才會實現……」頓了一頓,渾厚的聲音更沉,「可是某人知道了,就得幫我達成它。怎樣,還想不想知道我許了什麽願望?」
「老、老爺問的應該是那個人,而不是奴、我……」南淮慌怯地推開他,手心觸碰到那結實的胸膛時,脖頸不禁陣陣發燙,按捺着撩亂的心潮往後挪兩步。
祁安笑笑,「罰錢哦。」
「我又沒自稱奴才。」南淮小聲反駁。
「一個字,罰金一半,算你兩文錢好了。」洋老板很大方。
「老爺您耍賴!」
祁安挑眉,「你說甚麽?」
「小的說老爺賞罰公正嚴明,心悅誠服……」無緣無故合計沒了差不多一半的月俸,南淮有點郁悶,可也不能拿這位祖宗怎麽樣,從袖袋掏出懷表看,道:「老爺,時辰不早了,我們回客機歇息吧,明晨您想到外湖泛舟,需養好精神。」
放過花燈,深夜時分,城裏一片死寂,除了睡覺似乎也無別的事幹,半洋鬼子便聽話地乖乖回客棧去。
「明天有沒有想去的地方?下午才離開慶屯,中間還有些時間。」
「我對慶屯不熟悉,随老爺的意思好了。」
「那麽,去城北的百鳥園游玩怎麽樣?傳聞可以觀賞到桃源國裏所有種類的珍禽飛鳥……」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