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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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半洋鬼子還在揣測那百鳥園用何種方法吸引各類的飛禽停留下來,結果懷着期望的心情來到園中,卻是失望地發現這裏根本沒有真正的鳥獸,只是一堆用石頭雕塑而成的死物。

「貨不對板!石像雕飾有何珍貴之處,這百鳥園的主人真不老實,騙子。」剛剛守門的人還收取每個客人一兩的進園錢,害祁安以為裏面的飛鳥有多珍貴稀罕,孰知都是假貨。

南淮溫聲勸道:「便不是真的,可這兒的雕像精巧細致,活龍活現,光看那手藝亦是不錯,這彩瓷也尋常難得一見。」

祁安斜他一眼,「你看得懂?」

南淮一窘,忙搖搖頭。

祁安啧的一聲,「可不是,鳥兒還可以逗逗它叫兩聲,這些冷冰冰的石頭有甚麽好玩的。」早知如此,就在湖裏釣釣魚好了。

撇開真假不說,園裏芭蕉假山,怪石盆景,大小不一的石雕隐匿其中,或振翅欲飛,或傲然獨立,南淮雖不谙工藝,但亦看得目不暇給,腦袋東轉轉西轉轉,不亦樂乎,回頭卻見青年興趣缺缺的樣子,心裏小小的雀躍消失了,小聲道:「老爺,要否回去了?」

祁安腳步一頓,「你不看了麽?」這厮好像挺喜歡這些東西……

南淮溫順道:「時辰差不多,要是老爺不在慶屯用晚飯,現在起行回村入黑前便到。」

祁安瞧了瞧他,平淡的神情下分明帶着幾分不舍。口不對心的家夥。他暗暗嘆了口氣,伸手掐了掐那不長肉的臉頰沒好氣地道:「想繼續逛就繼續逛,我又沒催你。反正都給了錢,不虧本。」說着往左右張望一下,說:「那邊的小院有畫匠給游客畫畫像,咱們過去湊湊熱鬧?」

南淮耳根微微紅了,眼睛卻是晶亮起來,嘴角挂着淡淡的笑容點了點頭。

祁安心中一動,笑道:「要不要讓畫匠給咱們畫一幅留念?」

「這應該不便宜吧……」

「沒關系啦,我送你。」

「不行……老爺已經幫我付了進園錢……」

「咱爺們那點小錢就別計較。」月俸都是他出的,算來算去還不是他的錢。

祁安此次出門除了要體會地道的端午節風俗外,其實還有另一個目的。

對于喜歡的對象,一般來說自然想多加親近,不單只主仆關系的來往,私下的生活經歷亦然。祁安十分渴望了解南淮這個人,他的大小事,他的喜好,對自己有甚麽樣的感覺。雖然還未表明心跡,但在平素接觸大概試探到他不讨厭和自己如朋友般相處。祁安正打算一步一步地讓自家管家習慣他的陪伴,一點點剝去那層刻意疏遠的外殼,靠近那顆寂寞的心。不過,昨日漫不經意問及南淮的私事,卻似乎惹來他的抵觸。目前兩人仍算不上相當熟稔,難得這刻板的家夥接受他的勸誘,慢慢地脫掉那份自卑,祁安不敢太急躁,惟有默默等待機會。

但有時候,天意總是愛作弄人的。

兩人排隊畫了畫像,随便逛了一圈,這百鳥園比想象中還要大,九曲十八彎,離開時天色已泛起橙紅。

退了廂房,南淮正要将車子倒出小巷時才發現燃料廂裏的晶炭已經用完。因為商行有陳掌櫃打點,祁安并不着急出城,向店家打聽最近賣晶炭的鋪子在城北,捧着一箱燃料的重量步行來回得花上好一陣功夫,而且店家言道那鋪子存貨短缺,眼下這時候未必買得到。祁安便提議在慶屯多留一晚。盡責的管家覺得出門前沒預備好足夠的燃料是他失職了,也擔心耽誤了商號的公事,讓老爺坐在客棧裏等候,問明路徑,就徑自跑去晶炭鋪子看看能不能買到。祁安怕他一個人搬不動,提出要幫手卻被他拒絕。

「客官的夥計很勤儉呢。」老翁呵呵一笑。昨晚他們用膳吃不完的菜肴,小夥子居然會拿食盒盛好,留待明日作早膳。眼見這對主仆的衣着打扮鮮亮,該是那奢侈的纨绔子弟,竟是看走了眼。

祁安嘆道:「勤儉過了頭,就愛逞強。」

奉上茶水,老翁想到小夥子那一瘸一拐的步履,婉惜道:「可惜了那條腿,是天生的還是意外受傷?」

「從樹上失足摔斷的。」

「多久了?」

祁安聳聳肩,「不清楚……」

老翁關切地道:「俺認識一個醫術精湛大夫,懂骨傷內疾,俺的腳氣病也是他治好的,客官可以一試。」

祁安颌首道謝,接着又查問了那大夫醫館的地址。

只是,半洋鬼子沒料到會這麽快用得着他……

「祁公子,南管家的頭部受鈍器重擊,雙臂和腹部亦有多處刀口,所幸未傷及髒腑,沒有性命之虞。」傷口灑上藥粉後止了血,大夫謹慎小心地用白巾包紮,從藥箱裏掏出十來顆藥丸,用一個小紙包好遞給祁安,囑咐道:「這是一些退燒藥,要是發燒了便和水給他服下。」

祁安接過,低聲道:「他甚麽時候醒來?」床上的人兒唇色蒼白,眼簾緊閉,衣衫染滿血跡,僅餘胸膛那幾不可察的起伏透露出還活着的訊息。

他在客棧等了半天等不到人,店家亦說按腳程不可能那麽久仍未返回,他內心便已隐約不安。剛要出去找人,卻遇到衙門的差大哥攔道截停,竟是被帶去領回一個氣息奄奄的管家。

根據衙門的說法,是一名路人經過某街的角落無意中瞥見男子浴血倒地到衙門報案的,身上錢財盡失,應是碰上賊人,只見男子手中牢牢攥着一個銀白的小東西,估摸着賊人看它價值不菲,卻是搶奪不果,男子激烈反抗之下被打傷。送到衙門時已然陷入昏迷,衙役四處打探才得悉其親友在何處。可是因發現時賊人已逃之夭夭,無從追查。

「大概明天早上或中午,假若仍然昏睡便需要在頭部的穴位上施針。」大夫把用過的器具收拾,又無奈地晃晃腦袋,道:「年輕人看不開,劫財便給他們銀子算了,哪裏犯得着跟那些賊人拚命。」

「他……會否留下遺症?」祁安望着那只還緊緊握住小懷表的手,痛恨自己為何要送這般昂貴的物品給他,要不然也不會惹來那些宵小之徒,又後悔怎麽沒堅持陪他一同去鋪子,內疚不已。

愚蠢的東西,一只懷表而已,沒了就沒了,值得弄成這半死不活的模樣麽?

大夫捋須沈吟一會,語氣凝重:「目下難斷。南管家頭部傷處受創甚深,雖不致命,但按醫書記載,或許有遺忘失智之症……」

該死的!

祁安捏了捏手心,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送走大夫後,他笨手笨腳地給南淮換下髒衣,即使人沒意外,但顧及那身子的忌諱,還是一邊用被子蓋着一邊替他抹身換衣服。祁安一養尊處優的大少爺,何時做過這些活兒,而且要瞎子摸象般避開傷處,又不能碰到不該碰的地方,好一頓功夫才換完,已是滿頭大汗。然後托店家找人通知陳掌櫃他們要延遲數天回去,祁安便坐在床頭旁安靜地守候。床上的人不顧性命要保住的懷表,祁安輕易便取了出來,擱在小幾上滴答滴答地響。

午夜時分,南淮便斷斷續續地發低熱,顴紅盜汗,夢呓喃喃。祁安手足慌亂,忙不疊倒了溫水喂他吃藥丸。可是昏沉沉的人不肯合作,方把藥丸塞入嘴巴便又吐了出來。祁安嘗試了幾遍不行,拿筷子将藥丸搗碎和水溶了,又哄又威脅地讓他飲下,而後把一條濕巾貼在那燙熱的額頭上。善良的老翁送來宵夜,将吃食擱在桌上,慰問了幾句才離開。

祁安自然沒甚麽胃口,但中午至今因未曾吃過東西,有些餓了,草草扒了幾口飯菜,便坐回床邊。

一整個晚上醒醒睡睡,換毛巾,擦汗,喂藥,将近日出,那道纏人的低熱才完全消退。祁安松了口氣,靠在柱子上閉目淺淺地睡去。

忽然,旁邊逸出一聲微弱的呻吟,被窩下的身子掙紮似地動了一動,眼皮子要睜不睜的,缺乏血色的唇瓣抖了抖,嘟嚷着什麽。祁安驚醒過來,聽不清他的說話,放柔了聲音道:「怎麽了?哪裏痛?」

「水……」秀氣的眉頭皺起,南淮不安份地拉扯開被子要起坐起來。身上虛軟無力,好似發汗了卻感到絲絲寒意,尖銳的疼痛從頭部和手臂傳來,驀然一陣暈眩感,他身子一歪,險些從床上倒下。

祁安趕緊扶住他,在床頭墊了顆枕頭讓他半躺,「要水麽?我去倒,你別亂動。」

南淮像個孩子般用雙手捧住祁安遞來的杯子,咕嚕咕嚕喝了三杯清水,低下頭,怯生生地說道:「謝謝主子……」

祁安一愣,疑惑道:「你叫我甚麽?」

「主子……」

祁安失笑,「睡胡塗了?不怕我罰你啊。」

這個男人不是皇子嗎?自己被派到後宮,師傅告訴他那裏的主子都是皇上的妻兒,要按長幼喚爺的……難道他是朝堂的大官?看着男人詫異的表情,迷蒙的眼中有點惶恐,南淮戰戰兢兢地道:「奴才進宮三個月,對宮裏的事情還不熟識,不知道大人的身分,請大人恕罪……」

祁安怔住。兩人大眼瞪小眼地對望着。半晌,迷惑的人兒畏怯地垂下了眸子,肩膀簌簌震顫。祁安腦子裏轉了又轉,不知道該如何應付,吶吶道:「你……那個,你還記得你是誰嗎?」

「奴才叫南淮,是景陽宮裏的小太監……」南淮乖乖地回答,眼角悄悄地打量着房間。

「記得之前發生甚麽事嗎?」

南淮歪過頭,想了想道:「奴才昨夜在秋月園值勤,侍候十五皇子就寝後便回去歇息,一值沒走出下人房……」但是為什麽睡了一覺,身處的地方忽然不同了?他摸了摸包着白巾的頭蓋,茫然問道:「請問大人,這裏是哪裏?奴才怎麽受傷了?」

祁安如遭電擊。

這家夥失憶了啊……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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