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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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哥哥,我們現在去哪兒?」
「回家。」祁安一手駕着車,一手把那探出車廂搖搖欲墜的身板按了回去,皺眉道:「很危險,坐好。」
「祁哥哥不住在宮中嗎?」他們似乎在郊外呢,從陌生的城鎮出來,周圍都是山路,也沒有亭臺樓閣或者驿站。
「我搬出來了。」見『小孩兒』仍拉着車簾探頭探腦地張看周邊,祁安瞪他一眼,佯怒道:「快給我坐好,掉下去了看我不打你屁股。」
南淮哦了一聲,乖巧地躲回車廂裏,坐在軟軟的墊子上吃着男人買給他的甜糕,望着另一只手掌發呆。卧床養傷十日,身體已經不痛,不過頭腦昏昏沉沉的,記不起受傷的經過,連男人把他帶出宮的事也茫無頭緒。南淮張合拳頭,伸伸腿腳,甚為疑惑。自己生怪病了嗎?為什麽睡一晚就長高了這麽多?他卷起左腳的褲管,只見小腿的肌肉有些痿縮,骨頭也明顯不平滑,一道狹長的疤痕橫在中間。南淮試着動了動,雖是控制不太自如,但尚可施力。男人告訴他這腿曾經斷過,可是仍能走路。他不曉得男人所言是否真确,因為這些日子他幾乎腳不沾地,吃飯換衣都在床上,甚至上茅房亦是男人抱他去的。
「小淮,吃完甜糕要把壺裏的水喝完,大夫說你缺水。」
「知道。」
「會不會暈車?想吐?」
「不會。」
「那累了就歇歇,得兩個時辰才到。」
「嗯。」
聽見車廂裏的人溫順的答話,半洋鬼子卻是郁悶,心中嘀咕:要是他一輩子這樣,本大爺怎麽辦?
為了解答小孩子的困惑,祁安撒了個謊話,騙南淮他是西洋國的官史,受命來桃源處理兩國貨物交易的要務。在一次宮中宴會時看中南淮乖巧可愛,便向皇帝請求将之買下作仆役。回府途中被盜匪襲擊,南淮舍身護主受重傷才導致失憶。至于一夜成長這檔事,祁安含含糊糊地推說單身寡漢帶着個娃兒不方便,問禦醫讨來可以令人加速生長的靈丹讓南淮服用,因此他才會這般快長大。
南淮心性單純,幾天以來這個洋人哥哥的照顧無微不至,覺得他不是壞人,對祁安的言詞就深信不疑。況且祁安沒有像宮裏的主子們一樣呼喝使喚他,還淮許自己稱呼他做哥哥,就算偶爾會有點兇,威吓要打他,但僅只嘴上說說,沒真的動過手,幼小的心靈對洋人哥哥的信任又添了幾分。
回到漁村安頓,小孩兒時不時仍會頭痛或感到暈眩,祁安怕出甚麽意外,将南淮的房間由樓下搬到自己睡房隔壁,更把商行的宗卷捎回家裏處置。然而那個勞碌命的家夥即使被打傻了依舊閑不住,一會兒去砍柴燒飯,一會兒拿抹布擦擦這兒拭拭那兒,又不帶記性,常常忘了他現在長手長腳的,蹲着擦地板老是撞到臺角。有一次端了水盆要潔窗,竟然歪着身半挂在二樓的窗臺上,吓得祁安心肝一顫,趕緊飛奔過去把人拉下來,不然鐵定從窗子摔掉不可。然後呢,那厮第二天照樣爬到窗臺清潔,只不過腰際多綁了根繩索連在桌子腳,以免再給祁安訓話。祁安氣結,然而這小村落一時半會請不到短工,這麽一個『小男孩』窩在家無所事事自然坐不定,于是索性叫他白天到書房來練習書法,只許在自個的監視下才可做那些危險的活兒。
當然,最終的結果大多是洋老板親自下手,小管家在旁邊指揮。
「先生,京城的布坊回信道我們要求的花色太複雜,裁縫師傅看不懂那些圖紙,着我們改良。另外孫爺通知本月茶農收成甚佳,應可如期增加貨量。」陳掌櫃端着記錄冊仔細地彙報,接着将一疊公文呈上,勾起幸災樂禍的笑容,道:「這些是都水清吏司新加的文書,不過月末才需要遞呈,先生有空再批閱不遲。」
啊、一看到這東西他就手酸……
祁安苦着臉道:「為何忽然多了幾份文書?」
陳掌櫃愉悅道:「聽聞朝庭早些日子緝拿了一行以買賣陶瓷作幌子,偷運白銀賣予洋商的販夫,工部仍在清取餘犯,故而收緊了貨運的規管。」
「沒影響船隊航行吧?」
「還好,這一批貨裏并無陶瓷,都水清吏司也沒為難我們。」
「祁哥哥,陳掌櫃,我可以進來嗎?」
房門響起輕輕的訊問,祁安收拾了一下混亂的桌面,應了聲進來。
南淮小心翼翼地打開門,手裏捧着個方盤,上頭放了兩大碗熱騰騰的湯面,正悠悠地散發出誘人的香味。
陳掌櫃彎眼一笑:「好香。今天午飯是雞蛋面啊?」煎得金黃香脆的雞蛋配上面條,令人很有食欲。
「是的,還有普洱茶。」南淮笨拙地将碗筷茶具擺放在案桌上,朝兩人躬了躬身,「要是沒其他吩咐,我先退下了。」
祁安擡手喊住他,「你不吃?」
南淮乖乖地道:「我一會兒吃。」平時他都和祁哥哥一起吃,不過祁哥哥在和陳掌櫃商議公事,他不可以打擾他們。
「吃完記得服藥。」祁安提醒道。
南淮點點腦袋,接着有點僵硬地轉過身離開。
陳掌櫃狐疑道:「那個,先生,南管家走路咋的這般古怪,好像夾住根木頭似的……」
「我也不清楚,大概是腦部受傷的一種遺症。」因南淮的情況,祁安翻查過一些西洋醫書,當中提及部分頭部受過重創的病人康複後可能會有手腳活動困難的問題,只要多行走,假以時日便會有所改善,他便沒太在意。
「那南管家的失憶之症,用了那麽多藥方還是沒好轉嗎?」
祁安搖搖頭,「暈眩征狀倒是減輕了不少,可依舊會有輕微的頭痛。」
「要否再找別的大夫看看?」
「甭了,藥是三分毒,吃多了對他身體不好,暫時就這樣,過些時候再說。」祁安盯着眼前的湯面,絲毫沒意思要起筷,反而露出有點蔫蔫的神色,「陳掌櫃,你吃得下兩碗麽?」
「先生不想吃?」陳掌櫃詫異。
祁安嘴角抽了兩下,「我已經吃了五天面條,看見就想吐。」
就算外表是成人,南淮如今的心智只有幾歲大的孩童,以往懂得的東西俨然被字畫被漂白一樣,清得徹徹底底。普通的打掃整理還可以,做菜這類複雜的工作卻是不行,莫說切肉炒菜,光是燒火,起初差點兒把廚房燒了。祁安耐着性子手把手教了他數回,他才勉強學會做些簡單的飯吃,不外乎面條炒飯、燙青菜、蒸肉片等等,三天兩頭的菜色盡是這幾道,祁安都膩了,可是小孩子如此努力,不好明言,唯有偶爾藉詞公事煩難要出門散散心,帶他上酒家以補償被虧待的肚皮。
「小淮,今天天氣不錯,呆在家裏無聊吧,想不想去海邊玩玩?」
這年紀的孩子應該很愛玩耍,成天呆在屋子裏怕是把他悶壞,即便南淮沒抱怨,但有時候望見庭園外的小家夥嬉笑玩鬧,那羨慕的眼神祁安還是察覺到,便在早上趕工将一半的文書解決掉,騰出下午的時間陪陪南淮。
南淮正在陽臺上澆花,聞言心中大喜,脫口便說了句想去,轉而又嗫嚅地道:「不過……祁哥哥不是很忙嗎,我可以到書房練字,不覺得無聊……」
祁安笑笑,「沒事,我也想去海邊吹吹風,小淮不陪我麽?」
南淮忙道:「我陪祁哥哥去。」
雖則是比自己矮半個頭的男子,然而那清秀的臉龐和稚拙的表情,略帶傻氣之餘,倒是挺招人疼。祁安忍不住摸了摸那頭柔軟的黑發道:「真乖。」
鹹澀的海風吹拂沙粒,筆直的旗杆屹立在岸邊的碼頭長橋上,午後的陽光耀眼卻不猛烈,碎散在海面,波光粼粼恰似鋪上了一層閃閃發光的銀鏡。這時分大部份的書館仍在上課,海邊只得兩三個漁婦帶着娃兒在船頭編織漁網。
祁安二人沿着岸邊散步,南淮瞧瞧停泊在碼頭的船只,又蹲下去端詳水底裏有沒有魚兒游過,滿目好奇新鮮。祁安見小孩兒抱着膝蓋聚精會神地凝望着,劣根性起,從沙裏撿起一只小螃蟹騰的湊近他臉前。
「小淮。」
南淮聽聲,呆呆地擡起頭,吓然瞥見螃蟹兩只大尖螯在鼻頭晃動,白沫噗哧噗哧地由口器吐出來。他傻傻地眨了眨眼,片刻,哇地一下彈跳起來,雙手揮舞,「拿走它!祁哥哥快拿走它!」
祁安哈哈大笑,随手把小螃蟹丢掉。
小動物乍得自由,馱着硬邦邦的大殼火撩火撩地逃亡了。
祁安彎下,身,安撫般拍拍南淮的腦袋道:「沙灘裏有很多漂亮的貝殼,我們撿些如何?可以用繩子穿着當項鏈。」
「好!祁哥哥和我一起撿!」南淮樂樂陶陶的呼歡,扯着洋人哥哥的衣袖往沙灘走去,渾身忘記剛剛是哪個壞蛋捉弄自己。
「要留神沙裏的碎石和利物,莫弄傷腳,還有不要用手挖,拿樹枝。」祁安叮囑道。
「知道了。」南淮拾起腳邊的樹枝,急不得待地在一處泥沙開挖。未幾,朝祁安揚了揚胳臂,興奮的叫道:「祁哥哥快過來,這個貝殼很大呢!」
祁安踱過去一看,失笑:「這不是貝殼,是螺。」
「螺?」
「形狀不同,它的殼是圓圓尖尖的。」
「哦。」南淮似懂非懂地點頭,将螺捧在掌心,期盼地問道:「祁哥哥,這個我可以帶回家嗎?」
「為何不可,就擺在你房間的窗臺當裝飾,不過這看起來似乎是生的,得用盆子盛點水養着。」
「只要水?」
「間中給它吃點菜葉……」
「它能吃?」南淮驚訝。這東西沒長嘴巴啊。
「你放着夜晚它就會偷偷吃掉。」祁安撒謊越來越自然。
兩人又在沙灘上玩了好一陣子,南淮曬得小臉蛋粉紅粉紅的,懷中揣着那大螺和十幾個貝殼,心滿意足地拉着洋人哥哥的衣袖子回磚屋。看小孩兒似乎曬傷了,腳丫子亦被石頭擦破了一點皮,祁安吩咐他先洗澡再塗藥,然後自己到澡室沐浴。南淮用的是樓下的澡室,仗着不會被洋人哥哥發覺的心思,把那些寶貝帶了進去一邊洗澡一邊替它們清理污泥。
直到要穿衣服那一刻,這才記起忘了拿更換的衣物。今天的衣褲全都浸過海水,穿着出去定然得再淋浴一遍,南淮便用抹身的巾布圍在腰下直接回房間。受巾布阻礙,下,身被束縛某處因半日的蹦跳走動加劇了痛楚,步姿顯得十分怪異。
祁安早已洗好,找了傷藥正在他房門外等候,瞟見這家夥別別扭扭地走路,不禁奇怪:「你怎麽了?」
「沒有……」南淮扶着牆壁走,腳下倏地一個趔趄。
祁安兩個箭步上前把那顫顫巍巍的身子抱着,溫和問道:「是不是又感到暈眩了?還是腿腳乏力?」
「不是……」适才的動作牽扯到腿間,一陣劇痛襲來,薄削的唇瓣頓時蒼白起來,南淮禁不住夾緊雙腿,紅了眼框小聲道:「好痛……」
「哪裏痛?」方一發問,小孩兒就用兩手隔着巾布捂住了下,身。祁安困惑,沒加細想,伸手便探入布後摸了一摸,赫然感覺到那小小的一團正被繩子似的物紮着,沉下臉道:「這是甚麽鬼東西?」
「草繩……」淨身那時用的細牛筋不知道為什麽不見了,就算眼下已出宮,可是南淮不敢違反刀子匠的命令,便尋來草繩,将之撕成細條代替。然而草繩缺乏彈力,走動稍為大一點便會十分疼痛。
祁安自是不懂得此物作用,皺起眉頭道:「你這是幹什麽,快進去把這東西松去!」說着便拉着他手臂走進房間。
「不行!不可以松開的……」
「你松手!」
「不行!不綁着鳥兒會長大的……」南淮揪住布巾,縮在角落死活不讓祁安觸碰。
「長大了又怎麽,那很正常。」這家夥當真被打傻了。祁安蹲到他身旁,哄道:「小淮乖,讓祁哥哥幫你解了,這樣那裏會受傷的。」
「不可以!長大了刀子匠會割掉的。」南淮曲膝抱着身子,淚汪汪地望着祁安。他曾目睹過那個恐怖的景象,而且從老太監們的竊竊私語得知,割鳥兒比之前動刀痛上百倍,假若傷口被肉芽堵住更會活生生憋死。日後也不能站着撒水,會遺尿,渾身發臭。萬一脆骨再長出來,還要挨一刀,苦不堪言。
祁安沉默了半晌,嘆了口氣,心疼地把他摟在胸前道:「你被我買下,已經不是宮裏的太監,那甚麽刀子匠傷不到你。」割掉命根子?他爺爺的這桃源皇帝有多殘忍!南淮當時估摸還不通人事,竟是遭到那般慘酷的對待,他父母可夠狠心……
「祁哥哥不會把我送過去?」南淮眼泛淚光,怯怯地揪住他衣襟。
「當然不會。」祁安斬釘截鐵地道。
「真的?」
「真的。」
小孩兒得到保證,答應将草繩取下,用手背擦了擦淚水,窘迫的将洋人哥哥推出房間,又把房門拴得結結實實。半洋鬼子本欲幫忙一把,順便占占便宜,可惜這家夥臉皮薄,騙誘不行,只好作罷。
南淮在房內弄了一會兒,打開門,小手握着那根細繩垂着頭,沒去看祁安。
祁安挑眉,「都脫了?」
南淮臉頰發燙,胡亂地回了一聲。
祁安不放心的又往他兩腿之間摸索了幾下,确定沒有別的亂七八糟的東西綁紮,才收回手惡狠狠地恐吓:「若果下次再這麽做,不用麻煩刀子匠,本大爺直接幫你割了!」
南淮惶恐地縮起了脖子,聽話地道:「我不敢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