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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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晚夏,暑邪猛烈。

初伏的氣象悶熱且潮濕,陰雨濡染了木頭,殘留下來一股酸腐之氣,好在山風順勢,從樹林飄來黃菊的清幽将那異味掩蓋不少。半洋鬼子忙完公務,慵懶地躺在陽臺上納涼。辛勤的管家在躺椅旁架上一把大油紙傘,又從地窖弄來一塊冰塊用盆子裝好擺在矮幾上,接着到廚房切了盤新鮮水果,立在躺椅側旁,一面侍候老爺吃水果一面拿扇子搧風。

微弱的風夾雜冰塊的清涼,酸酸甜甜的果肉讓人暑氣大消,翠綠如玉的眸子舒服得瞇了起來,半洋鬼子咽下嘴裏那塊西瓜,下巴點點水果盤道:「蘋果。」

南淮用小竹簽串了一塊白花花的蘋果肉送進懶鬼口中,将冰塊換了方向,繼續搧風。

「真甜。你也吃吃看。」

修長的手指掂起橙子肉遞到那嫩紅的嘴唇前,南淮順從地吃掉,勾起淺淺的笑容道:「好吃。」

半洋鬼子俊俏的臉上不禁透出幾分寵溺的神色,指尖輕柔地幫他抹去唇角上的少許果液,又拉着他坐在自己身旁。日夜獨處,南淮已經習慣了洋人哥哥這種親密的舉動,況且在一般人家裏,兄長和弟弟感情若好,勾肩搭膀摟摟抱抱屬尋常,所以他也不抗拒。

「這天和陳掌櫃學了甚麽?」因商行有新客人來訪,那是一筆大生意,祁安身為老板不能幸免地要出門接見,因此照顧小孩兒的責任天經地義的降在第二把交椅的陳大掌櫃身上。

「陳掌櫃教了我辨別茶葉的種類,有好多種呢。」南淮扳起指頭數了數,「西湖龍井、太湖碧螺春、黃山毛峰……還有烏……烏……」

「烏龍茶。」

「嗯,陳掌櫃還泡茶給我喝。」那壺茶比起他泡的醇厚濃酽多了,改日得叫祁哥哥嘗嘗。南淮喜孜孜地道:「下午還帶了我到貨倉監工。」

「監工?你成不成啊?」祁安捏了捏他小巧的鼻尖。

南淮不忿氣被小看,鼓起腮幫子道:「當然行,陳掌櫃和工頭都誇我做得很好!」

其實這哪裏是監工,不過是陳掌櫃一人分擔兩角,一邊充當奶娘一邊要顧着督促工人把貨物搬到船艙的正确位置上,還得為船只停靠碼頭的遠近與傍鄰商號的工人周旋,委實應接不暇,便着南淮留在貨倉裏,叫了工頭尋點碎事給他打發時間。工頭費盡心思才想出讓他幫忙抄下工人搬運物品的數量。因為只是在工人每搬一件貨物時遞給他們一根紙簽,回來時再記錄,出不了甚麽吆蛾子。這些陳掌櫃事後都和老板一一報告,可是祁安沒意思要拆穿小孩兒。

「那麽小淮明兒還想不想去商行?」

「可以嗎?」水汪汪的眼睛晶亮晶亮的。

如果南淮的記憶以後都恢複不了,一切就得從頭教導。祁安不懷好意地笑道:「既然陳掌櫃這麽贊賞你,你跟着他應該得益良多。上午便随我到商行吧,可是下午要讀書,不能荒廢。」

嘿嘿,陳掌櫃,看你以後還有沒有膽子把文書推卸給本大爺。

常言道,開罪老板的下場只有倒黴。碰上船期緊湊,可憐的掌櫃碼頭貨倉商行三頭奔走,身後拖帶着老板的寶貝管家,倉庫裏烏煙瘴氣,出出入入都是粗枝大葉的魯漢,貨物又笨重,得時時提防意外,假若那厮摔倒了碰壞了恐怕工作不保,辦起事來便多了些兒顧慮,效率也因此減慢。

「陳掌櫃,下月出海的船只許可發下來沒有?」

「抱歉,這陣子忙,我還未到驿站領取信件,按日子應該發下來了,下工後我去那邊問問。」

祁安從宗卷堆裏擡起頭,不見那家夥的蹤影,眉心一蹙:「南淮沒跟着你?」

「南管家在後院裏修葺花草。」陳掌櫃心道:希望沒把花草剪禿吧……

「別讓他太累,午後他得練字。」祁安筆杆往靠牆的櫃子指了指,「那裏有一包藥,麻煩陳掌櫃幫忙煎熬,三碗水就足夠,多放點冰糖。」

這可惡的祁先生,他忙得連喝口水的功夫都沒有,居然還使喚他去煎藥,真把他當他家下人啊!正當陳掌櫃默默地腹腓自家老板刻薄員工,京城布坊的一封信函拯救了他。

來信內容無他,依舊是那個婆婆媽媽的問題──圖樣太繁複,繡匠和裁縫看不懂。

祁安無法,布料必須在本月下旬動工,不然便來不及趕上八月初的船期。與掌櫃和一衆夥計商談後,決定帶同繪制圖樣的老吳親自上京向布房解說樣式要求,可麻煩的是該如何安置南淮。原本祁安打算把南淮留在漁村,一來考慮到他們坐船經海路走,那家夥可能會水土不服,二來此次出行并非游樂,少說得花上十天半月,處置布坊事宜時也許抽不了空看顧那家夥。橫豎陳掌櫃似乎蠻會照顧人的,祁安便想着将人寄放在他家中。

南淮一聽洋人哥哥要把自己單獨留下與陳掌櫃一起住,表面乖乖巧巧的說沒甚麽所謂,私底下卻像個跟屁蟲一樣寸步不離地粘着洋人哥哥,神情半是委屈半是惶恐,滿腦子想着不知何時他會不吭一句的将自己賣掉。

一直到了出發的那天,祁安背着包袱踏上甲板,回頭瞟見那家夥可憐兮兮地站在碼頭巴望着這邊,彷佛被主人遺棄的小狗。陳掌櫃和和氣氣地安慰他,那家夥小嘴一抿,豆大的淚珠就哇啦哇啦地滾落下來。

祁安盯着那雙通紅的眼睛,內心幾番掙紮,終究是心軟,下船把南淮拽上橋板,又将包袱丢了過去,故意板起臉道:「我們這是去辦正事,路上可不許淘氣,到哪裏都要跟着我,走丢了我不管你。」

南淮突然獲準同行,立馬破涕為笑,抱住包袱點頭如搗蒜。

祁安又道:「海浪難測,在船上走動記緊往裏面靠。」

南淮嗯了聲,擦了擦眼淚,嗓子有點沙啞:「祁哥哥,我們要坐多久?」

「三、四天吧。」

祁安他們坐的是商號運貨的船,沿着桃源國境西北面的海域航行,看見一座孤島後把船頭轉向東北,接下來便是一片無邊無際的汪洋,船夫只能依靠星宿指引,順風的話,大約一個多月左右便到達大英國邊境。因部份物品存放在京城分號的倉庫,中途會在京城停留一段時間,祁安他們便在那時下船。

貨船有些許陳舊,船身甚是巨大,底尖上闊,首尾高昂,以蒸氣推動,兩側有護板控制方向,宏偉的帆桅豎立在甲板中央。全船分為三層,底下兩層的地方都用作擺放貨物,只有最頂的一層是船員休憩的空間。

若是平素出航,位于船頭最外面的房間非船長莫屬。當其他船員十幾個人在窄狹又密封的卧室打通鋪時,這兒有高床軟榻齊全不說,打開窗戶望去,遼闊的海洋一覽無遺。不過眼下洋大老板在此,威風凜凜的船長大哥心裏再是不情願,亦是落得讓位的份兒。

船裏各樣事物南淮都感到十分新奇。精密的八分儀,靈活的轉桅,嗚嗚叫嚣的大煙管,還有用竹子編成裝有石塊的太平籃,全部皆是從未見過的玩意兒。為免他迷失,祁安特意帶他在船上遛了一圈,告訴他各處的位置,順便暗地裏向船員解釋了這家夥的情形才回房安頓。

南淮将包袱擱在小桌子上,好奇地踱到窗外張望,訝異地發現船只不知不覺間駛離了碼頭,原本所在的村落已然縮小變成模糊的一點。

「這只大船好快……」

「因為這是蒸汽船,要是帆船咱們現下還在碼頭等東風到呢。」

南淮偏過頭,「蒸汽船和帆船有不同嗎?」

「蒸汽船和車子一樣,要用燃料。帆船則乘海風推移。」祁安拉開椅子坐下。

祁哥哥真厲害,好像甚麽都懂……南淮眼中透出幾分崇拜,又問:「那不是要用火?船會不會燒起來?」

祁安一笑,「燃料用石爐阻隔,沒事的。不過船身大多數都是木造,假若使用不當還是會出意外。」他用眼神指意挂在門板旁的搖鈴,「要真出事兒,就搖晃銅鈴通知大家。」

船頭的甲板上走來一名穿着矩領窄袖短衣的大漢,左側的臉上自眼角至下巴有一道深竭色的刀疤。他手裏提着魚竿和繩網,還有一桶清水。先把十來支長長的魚竿架在欄杆,将繩網勾好,接着抛到海裏,旁邊放了長板凳,大漢弄好後便拿出一個紙板,坐下來一邊寫寫畫畫一邊靜候收獲。

「祁哥哥,我可不可以去釣魚?」南淮期盼地問。

祁安心念中午要和老吳讨論圖樣,讓這家夥去打發時間也好,好歹有人看管,便應許了。

船頭的大漢是廚子,正在打撈魚蝦做這天的晚飯,聽見那傻裏傻氣的小夥子要幫忙,樂呵呵地接受了,又不厭其煩地将掌握魚竿的手勢和辨識魚兒吃餌時的動靜教予他。南淮蒙蒙懂懂地依照他的指示舞弄魚竿,即使做錯了也沒被取笑,覺得這位廚子大叔甚是和藹可親,原本因那張有點兇悍的臉而産生的畏懼頓時消失。

「大叔,你每天打多少條魚?」

「這不一定啊,運氣差的時候只有幾條小魚,兄弟們就得啃饅頭。」

船隊航程長,鮮肉蔬果容易腐壞,京城以後的路段又沒有補給,所以船上只有幹糧。船隊裏都是年輕力壯的爺們,當然叫苦連天,南淮卻不以為然。他家貧,經常餓一頓沒一頓,有吃的便是恩賜,何況是饅頭。

手上的魚竿猛地振蕩,他驚喜地叫道:「魚兒上釣了!」

廚子趕緊道:「手抓緊,向上扯!」

「啊!它要滑下去……」

「用力,對……行了!」

有了一次成功的經驗,之後便無甚困難。

南淮得意洋洋地提起溢滿魚獲的水桶,就和廚子大叔到廚房打下手。祁安傍晚拖着疲憊的倦容回到房間,映入眼簾的便是一桌讓人垂涎欲滴的海鮮宴。

他愣了愣,笑道:「這麽豐富,咱們兩個怎麽吃得完?」

「這些都是我和大叔釣來的,祁哥哥快嘗嘗。」

南淮扯住祁安衣袖把他到椅子上,乖巧地替他盛了一碗米飯。略帶粗糙的手指慢騰騰地剝了一只蝦,将蝦仁沾了點醬油放到祁安碗裏,然而又夾了一筷魚肉進去。祁安吃下後笑着贊好,南淮見他吃得甚歡,喜上眉梢,樂陶陶地給他再剝了幾只蝦,在拿起螃蟹的時候卻盯着那紅通通的蟹殼懊惱良久,下一刻祁安就利落地把掀開蟹殼,還體貼地幫他用小錘子敲開蟹鉗,挑出蟹黃。南淮美滋滋地吸吮着鮮甜的蟹肉,也不忘像洋人哥哥剛才那樣剝開另一只螃蟹給他。

由于原本的行程上只有祁安和老吳二人,船上并無預留房間予南淮。不過南淮是老板的管家,船長大哥便跟老板商量是否可以他們兩位共用一室。祁安自是沒相幹。唯一麻煩的是每個房間僅得一張床。床榻也不寬闊,擠不下倆大男人。慶幸眼下夏日炎熱,祁安拿了換洗的被子鋪在地板上湊合便行。

睡至半夜,床上傳出窸窸窣窣聲音,祁安朦朦胧胧地撐開眼皮子,卻見那家夥在被窩裏翻來覆去,不禁狐疑,起身靠近問道:「小淮,怎麽了?」

南淮軟軟地吐出一句很癢,祁安掀起被子察看,敝開的衣襟上露出的皮膚竟布滿淡淡的紅點,還有一道道抓痕。祁安呆了一下,轉念一想,難道這家夥吃不得蝦蟹?

「小淮,醒醒,你是不是吃了蝦蟹會起疹子?有沒有感到氣喘?」

「沒有……我不知道……」

身體很不舒服,彷佛有千百只螞蟻在爬行,怎麽抓都抓不到。南淮嘟嚷着癢,使勁地抓搔手臂和胸口,白晢的肌膚幾乎給抓破。

祁安捉弄他的手,柔聲哄道:「別抓,越抓越癢。」摸了摸他的額頭,幸好沒發燒。

讓那家夥褪下上身的衣物,用涼水泡濕巾布把那紅花斑駁的身子抹了個遍,總算止了點癢,可那家夥仍舊唧唧哼哼地用手去撓。睡得惺惺忪忪,勸也勸不動。祁安拿他沒轍,握住軟巾在他抱怨痕癢的位置上輕輕地揉搓。

「祁哥哥……癢……」

「乖乖,忍一忍便好……」

哄了大半時辰,那家夥才安份地睡去。

祁安長長吐出一口氣,無力地倒回床鋪,心忖:顧小孩真累………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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