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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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氣象變化無常。頭一日風和日麗萬裏晴空,依船速估計,大概可以提早大半日抵達京師。然而到第二天下午,正當船長大哥安然自若地坐在甲板上飲酒看風景,轉眼間烏雲密布狂風怒吼,接近掌燈時分,更是天雷震耳,金光的電光在層層疊疊的雲影之中乍閃乍閃,陣陣勁風卷着暴雨像無數條鞭子,狠命地從四面八方抽打船身。

海面立時怒濤翻滾,咆哮奔騰。貨船雖然體形巨大,平穩力優良,但浪花鋪天蓋地的一下一下拍打,少不免被撞擊得東倒西歪,貨倉裏的好些對象也滑動倒塌下來。船員猝不及防,手忙腳亂地用麻繩将貨物捆綁在支柱上,又降下太平籃以穩定船只,而後趕緊在煙囪上張開簾布擋雨,以免晶炭熄滅。

外頭風雨飄搖一片混亂,洋大老板在房間裏卻也不好受。船身一下子向左擺一下子向右撇,猛烈的晃動不但使桌椅滑來滑去,還将油燈弄倒,好死不死的掉落在正修改的圖紙上面,險些燒了起來。南淮被命令躲在房中唯一固定的床榻上不準下來,不知所措地望着高大的青年拿布拍滅火苗。船身忽高忽地的抛動和轟隆隆的雷聲讓秀雅的小臉煞白起來。

「小淮,把窗關好,別讓雨水滲入房裏……」祁安一邊綁緊桌椅一邊吩咐道。

南淮立馬轉過頭去關上窗,不經意瞧見船頭前方正有一面洶湧的巨浪張牙舞爪地逼近,禁不住打了個哆嗦,飛快地蓋上窗戶,回過身把臉埋入綿被中,索性來一個眼不見為幹淨。

将房間裏搖來搖去的東西通通穩妥,祁安把油燈重新點燃,蓋上玻璃罩子,剛剛站定,那巨浪便撞上船頭,好一陣天旋地轉。他忙扶住門框立定,等待那劇烈的震蕩過去,只見南淮把身體蜷伏在被子裏簌簌發抖,只露出一個後腦勺,随即走到床邊察看那家夥有否撞倒受傷。

「祁哥哥……這船會不會……被、被淹沒?」南淮顫聲問道,稚拙的臉上盡是恐懼。剛才那個浪好大,沖過來時他幾乎以為這船會被沖倒擊沈。怎麽辦……他不懂泅渡,會溺死的,還會給魚吃掉……

祁安摸摸他腦袋安撫道:「沒事兒,咱們這船十分堅固,輕易撞不散的。這不過是普通的暴風雨,大概過了今晚就會減緩。」從大英過來,更大的風浪他都遇過,這點風雨實屬小菜一碟。

「如果……如果給雷打中了呢?」

祁安跷起手臂想了想,凝重道:「這個嘛,咱們會被烤成炭焦吧。」

南淮怔住,聲音帶上了哭腔:「不要,我不要被成炭焦……」

祁安見他着實驚懼,有些忍俊不禁,笑道:「鬧你的呢,這裏周圍都是水,又大風大雨的,怎麽燒得起來?」

南淮聽完,覺得甚有道理,心下放松了些,想到船夫們在甲板上風風火火地應付風浪,自己不能像烏龜一樣躲在裏頭,便小聲地說:「船長大哥和其他人還在外面,我可不可以去幫手?」

祁安俊眉一挑,「你一小毛孩能幫甚麽,乖乖待在房間裏,別添亂子。」

這場風雨比預想中急遽,也來得持久。黑沉沉的夜空接連不斷地響起霹靂的雷電,濁浪排空,海沸波翻。疾風陵雨一直持續到半夜,絲毫沒有消歇的跡象。二人被雷聲吵得睡不着,祁安在房中陪了南淮一會兒,披了蓑衣鬥笠冒着雨水到甲板查看船只情況。

船長大哥是老江湖,清楚這風暴蠻橫難纏,盡管沒有沉沒的危險,勉強繼續航行船只或許有破損,加上他們還要遠洋渡海到大英國,萬一船身受損便麻煩,故而向老板詢問可否在附近的小島停泊一晚,等風暴過去才前進。

祁安認為安全為重,何況船員們累了半日,皆疲憊不堪,便颌首充許。船長于是在周邊的小島嶼尋了個水深的海域停下來。将鐵錨抛到水底,防止浪濤沖走船只。

劈劈啪啪的雨水嘈雜得讓人心煩,祁安心想反正難以入睡,也有點兒餓,到廚房找了些幹糧和酒回房。

南淮方才看見洋人哥哥出去,獨留在床榻上不敢睡下,抱着被子把背脊貼着牆壁坐,沉重的腦袋瓜子一點一點的,聞得雷聲旋即驚醒過來。

真是個膽小鬼。祁安瞧着有趣,也沒取笑他,給燈座添加了些油,在桌邊坐下,自顧自地飲酒看書。

南淮含含糊糊的問道:「祁哥哥看的是甚麽書?」

「西域游記。」望見那柳月般的眉頭輕蹙,祁安解釋道:「游記就是四方游歷的人将沿途所見識的風土物事記錄而成的書籍。」

南淮揉了揉打結的眼皮子,清醒了點,「我能和祁哥哥一起看嗎?」

「小淮不困?」這家夥坐得歪歪斜斜的都快睜不開眼……

「不困……我要和祁哥哥看書,在床上看……」

「好吧。」

祁安拎起酒壺走到床邊,那家夥乖巧地往床尾挪開,騰出空位讓他坐。床榻本就不大,雖然南淮身子瘦削,可是兩個男人并坐在上面還是有些擁擠。祁安一坐上去,床架便咿呀咿呀作縮。

好在沒散架……祁安慶幸的想,将酒壺擱在矮幾上,忽然感到左邊肩膀被一個溫熱的物體靠住,扭頭一瞟,卻對上一雙無助的眸子。

外頭又是一聲驚心動魄的雷鳴,南淮脖頸縮了一縮,輕若蚊吶地吐出一句:「我……我怕打雷……」微微顫栗手猶猶豫豫地捉住他的衣襟,彷佛抓到了救命的稻草。

半洋鬼子內心某個柔軟的部位像是被輕輕撥動,健壯的手臂圈住那略厭纖細的腰杆,輕易而舉地把抖擻中的身子拽到大腿上,一手摟住他的背,讓他靠着自己懷中側坐。接着拔出那家夥緊緊抱着的被子,打開來将兩人包圍住。

「這樣好一點麽?」祁安溫柔道。

俊美非凡的臉龐近在咫尺,南淮耳根微紅,幾不可察的點了點頭,不知為何被洋人哥哥抱着感覺這麽害羞。可是依畏在這個結實的胸膛前,好像被一道銅牆鐵壁保護着,适才的不安頃刻消失。帶着些許酒香的懷抱十分溫暖,他眷戀的把臉頰埋在洋人哥哥胸前蹭了蹭。

「困了?」

「不……我要看游記……」

軟膩的嗓音透着幾分撒嬌之意,祁安輕輕一笑,忍不住低頭在那柔軟的發絲上親了親,調促道:「像奶娃兒似的,小淮以前在家也是這麽黏着娘親?」

南淮眸色一黯,小聲說:「沒有,娘親會拿雞毛撣子打我的……」

「也對,小淮是男孩子,不可以成天向大人撒嬌兒。」

「可是……弟弟鬧脾氣娘親都不會生氣……」

原來他還有弟弟。以為是小孩兒對弟弟吃醋,祁安不以為然,藹聲勸道:「那是因為你弟弟年幼,還不懂事。小淮是兄長,得做好榜樣。」

卻見南淮垂着頭不吭一聲,揪着他衣襟的手緊了一緊,似乎在忍耐着甚麽,片刻後才悶悶不樂地道:「我知道……娘親讨厭我……」

祁安詫異,忙道:「怎麽會,小淮這麽乖。」

無論他多乖多努力幹活,最後娘親還是抛棄了他。南淮搖了搖頭,沒答話,心底一陣難過。

祁安放柔了語氣勸慰了良久,這小傻瓜依然沒理睬他,只安靜地靠在他懷裏有一搭沒一搭的把玩他衣襟的繩結。祁安怕他胡思亂想,掀開游記像說故事般将內容呢喃細語地道出。西域裏稀奇古怪的習俗和異于中原的沙漠風光經過他刻意的誇大修飾,一副壯麗的大漠宛在目前,本來沈浸在悲傷中的人兒不自覺被吸引了神思,當說到西域巫醫如何施法術解毒救人,還給吓唬得一愣一愣的。

「巫醫會讓病人吞下叫做蠱的蟲子,然後透過法術控制蟲子吸吮中毒者的血,清理完毒血後,巫師只要喊一句咒語,那蟲子就會從中毒者的皮膚裏跑出來……」

南淮大驚失色,「那不是會很痛?」蟲子不跑出來不就把那人的血液吸光?

祁安閱讀了一下頁底的小字道:「應該不會有感覺吧,書上寫着中毒者先要喝了麻沸散。」

「麻沸散是甚麽?」

「一種令人人麻醉,無所知覺,即使被刳破腹背亦不知痛癢的東西。」

單薄的肩膀顫了一顫,南淮嗫懦道:「這個很可怕,祁哥哥說點別的好不好?」

「那咱們就說說西域的鬼怪罷……」

「不要……」

聽着那低沉溫和的聲音,蜷縮在寬闊厚實的懷抱中,南淮只覺淅淅瀝瀝的雨聲越來越遠,眼皮子漸漸加重,不消一刻便吐出平緩悠長的鼻息。

祁安放下書冊,捏了捏脹痛眉心,大大打個呵欠,将那土豆般的身子往胸前抱近一點,接着也歪頭靠着牆角睡去。

恍若天塌了似的,瓢潑的大雨直到翌日中午才減弱下來。船隊重新整裝出發,因為要趕上耽誤了的時間,船長大哥當機立斷的改變航道,放棄繞路直接穿過島群,又多加了一倍的燃料加速行駛。昨夜那場雨水令海水暴漲,故而船只前進時難免有些不穩定,但船員訓練有素,護板一轉,靈巧地避開了兩側的岩礁,航行倒算順利。

第四日的清晨,祁安一行人終于望見崇墉百雉的城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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