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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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商行已預先通知了布坊,當家李四爺已經在一間客棧訂下廂房,得悉祁安他們入城之後,立馬派人迎接,又設了酒席替三人洗塵。李四爺與祁安父親是舊識,雖然祁父僑遷異地,大家亦常保持書信往來。信中的話題自然離不開家長裏短生活瑣事。約莫在年頭這個世交告訴他自己的小兒子将來桃園做賣買,拜托他照料提點,李四爺二話不說就應承下來,可惜分隔兩地,來來去去都以書函回複,沒有機會見面。如今親眼看到這位俊秀高挑的青年人,他不期然感嘆歲月催人老。

一番客套寒喧,李四爺又關心地問候祁安在漁村的情況和一些商行的運作,閑聊期間瞧見他身旁的小夥子言行舉止有點奇怪,卻見祁安若無其事,便沒多問。幾個人熱熱鬧鬧地吃了一頓飯,李四爺有要事要往隔壁大街的店面走一躺,讓祁安他們先回廂房歇一會兒,下午再帶他們到布坊和裁縫師傅商讨圖樣。

船上淡水珍貴,皆留作解渴之用,祁安和南淮每天只用濕布抹抹手腳了事,汗水沾濕了衣服黏在身上十分難受。祁安叫來店小二燒了兩大桶燒水送到廂房,像在慶屯時那樣用屏風隔開兩邊,各自洗刷。南淮當日急急忙忙上船,沒有帶備換洗的衣物,祁安包袱裏有兩套,便借予他一套。可是兩人身形相差頗大,那家夥穿上自己的襯衫衣擺幾乎蓋住大腿,袖口亦得折起一截,望上去甚為滑稽。

祁安轉念一想,他們也不曉得在這兒逗留多久,完成圖樣還要監察做出來的樣板質素是否合乎預期,這麽一套衣物确實不夠,就帶着那家夥到客棧附近的店子逛逛。

「兩位公子喜歡甚麽樣式的衣服?」衣店老板笑瞇瞇地招呼道:「咱小店針織花紋精巧細致,用的布料全部是上上貨色,京城只此一家,保管公子穿得舒服……」

「先讓我們看看。」放眼看去似乎只擺着漢服,不知是否有西洋服飾。祁安朝老板禮貌地笑笑,把南淮推到架子前,溫聲道:「你喜歡甚麽樣式,自己挑。」

窮家孩子哪裏看得懂手工的粗細優劣,有新衣已然喜出望外。衣店裏閉上眼睛随手摸一件都比他從前穿的漂亮,南淮只覺眼花撩亂,無助地望向身側的青年,「祁哥哥,你幫我挑吧……」

「那你想要甚麽顏色?」

「和祁哥哥一樣的就好。」

祁安略詫異,「你要穿洋服麽?」

南淮怯怯地點頭。洋人哥哥穿白襯衫和長褲很好看,他也想要擁有相同的。

「抱歉,小店不賣洋服。」衣店老板笑容透出幾分為難,「但咱家的上衣有的用西洋的料子,要不然公子試試看?」

小孩兒聞言也沒堅持,乖乖地從架上挑出最便宜的衣服。祁安不喜漢服,可是懶得找別家,幹脆也給自己買了一套。付了錢,走出店鋪,瞧見那稚氣的臉蛋上盡是掩不住的失望,摸摸他後腦勺莞爾道:「忙完布坊的事再給你買一套洋服吧。」

南淮眸子一亮,「真的嗎?但、但京城的衣店很貴……」

祁安大方道:「沒關系,祁哥哥有銀子。」

京城漢洋混雜,皂帛難分,時值正午,大街小巷車水馬龍,行人摩肩擦踵,還有販子擺攤叫賣,擁擠非常。半洋鬼子擔怕小孩兒走散了,反複叮囑他跟緊腳步,攥着他手腕在川流不息的人潮當中穿插。南淮捧着新衣亦步亦趨地跟在洋人哥哥身後,黑白分明的眼珠子骨碌骨碌地四下張望。

忽然,肩上被一股力量向後拉住,一把溫潤的男聲驚喜地道:「南淮?」

兩人回首看去,那人眉目儒雅,一襲月白袍子,穿戴華貴,手執折扇,腰側懸挂着一塊祥雲玉佩,上頭刻了寧瑞二字。他後面還有數名帶刀侍衛随行,不用猜想必定是某個官宦貴族的子弟。

南淮曾經被內廷的侍衛欺侮過,這些随侍個個面無表情,他們佩刀比他長大了的腿更大,恐懼油然而生,下意識便躲到洋人哥哥背脊後。

男人似乎有些愕然,踏前一步想靠近南淮,卻見他害怕得縮起了脖子。

「南淮……你……你怎麽了?」

他們是認識的?祁安滿頭霧水,依照桃源禮儀朝男子抱起拳頭,微微躬身,「在下祁安,是大英國的商人。請教仁兄尊姓?」

男人回以一揖,風度翩翩,「幸會,在下楚皓,是寧瑞王府的賬房先生。」南淮何時結識了洋人?

祁安心忖:區區一位賬房先生出門也有這麽多侍從,這寧瑞王真有排場。

小孩兒瑟縮在那寬大的背部後,聽到男人來自寧瑞王府,而且名字還和跟他同期入宮的夥伴相同,悄悄地探出頭打量這些人,心中躊躇要不要下跪叩頭。師傅說無論見着哪位主子都必須行禮,否則會被杖責的。然而他眼下已經不是小太監了,應該不用遵循皇宮的規矩吧。半洋鬼子窘困地與男人默默對視,苦惱着如何開口解釋那家夥的事。

「楚公子與南淮是……朋友?」

「不錯。」楚皓也不知道該從何發問,「南淮他這是……」

「這個……」祁安讪讪一笑,伸指往頭上比了比,「被賊人打傷,傻了。」

南淮扯了他衣袖兩下,嗔怪道:「祁哥哥,我哪有傻了,我只是記不起以前的事。」

祁安忙哄:「好、好,沒有傻,是失憶了。」

賬房先生瞅着故友像幼小的孩童般向他人嘀咕不滿,半洋鬼子眼神溢滿寵溺地揉他的頭發,動作流利自然,立時僵在原地,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當日城門一別,他便失去故友的音訊,熟料再次碰面,對方竟是這模樣。

祁安勾住南淮的肩膀将他挪到身旁,瞥了楚皓一眼,那秀朗的臉容呆若木雞,猜是受到這突如其來的驚吓一時反應不過來。

正常的,這家夥剛醒來那刻他都吓得目瞪口呆。

「小淮,這位楚先生是你從前的朋友,還記得他嗎?」祁安柔聲問道。

南淮歪着腦子凝望着賬房先生,眨巴眨巴眼睛,接着用細弱如絲的語氣道:「對不起,我不記得了……」

楚皓安慰道:「不打緊、不打緊。」又問祁安:「可有找大夫診治?」

祁安聳聳肩,「找了,沒改善。」

楚皓張了張嘴,好像還要問甚麽,後頭其中一名侍衛彎着腰走上前,貼着他耳根壓低聲音說了幾句。大約十分重要,楚皓抱歉地向二人拱了拱手,言道有急事需要趕回府,問過他們落腳的客棧,留下了寧瑞王府的地址便領着随侍往大街的另一邊去。

南淮覺得那背影似曾相識,費盡腦汁思考,卻仍尋不着半點憶記。秀氣的眉頭牢牢皺起,腦仁深處驀然一陣疼痛,他蹲下去抱着頭,「好、好疼……」

祁安趕緊扶着他,藹聲說道:「別再想了,記不起就記不起。」

「可是楚先生是我的朋友,我卻忘記他……」

「這有甚麽關系,那些記憶讓他從頭告訴你不就行了,我猜他不介意的。」

頭痛來得快去得也快,南淮蹲在街角歇了片刻便不痛了。兩人回去客棧,李四爺和老吳早已在門外等候。祁安将南淮送到樓上,仔細囑咐他乖乖待在廂房休息不可亂走,許諾會買糕點給他,又拜托店家幫忙看管,這才與李四爺他們一道前往布坊。

其實祁安他們将圖樣改良簡化了不少,又親自跟一衆裁縫師傅解說半天,師傅們總算了解當中針線的變化和要求,唯對于傳統漢族布藝上加添西洋風格頗有微言,構思的老吳與那些執拗守舊的老頭兒争議得面紅耳赤,雙方各執一詞互不相讓。李四爺對傳統倒沒太在乎,商人有銀子掙便可,這種混合漢洋結合的布藝估摸甚受洋人喜愛,有意幫青年說話。不過這些裁縫師傅都是布坊的老臣子,輕易不能得罪。大家讨論多時未有結果,李四爺進退兩難之下,只好将事情延至明日,等雙方平靜下來再繼續。

啊,累死了……祁安扒在桌子上,暗自牢騷着這群老頭子真真不知變通。這是要賣到大英的東西,又不是本地,如此堅持傳統幹什麽?

「祁哥哥喝茶。」南淮倒了一杯涼茶給他,有點笨拙地展示自己的關心,「祁哥哥是不是生意上遇到煩心事……不要生氣了,會變老的,還會有皺紋……」

祁安啞然失笑,「你也懂得這個?」

「以前娘生氣的時候,繼父都是這般哄娘親。」南淮鼓起腮幫道:「那些老頭兒真他奶奶的可惡,祁哥哥用盡心思繪圖,他們竟然還挑三揀四,真不知好歹的混賬東西。」

蓋子碰到茶杯咣當一聲,祁安咋舌:「小淮,誰教你說這些?」

「我剛剛聽走廊上吳伯伯說的。」

「以後不可以再說!」

「為什麽?」

「因為那是髒話,乖孩子不可以學。」

原來是髒話啊。南淮聽話的道:「我不會再說了。」

「真乖。」這家夥乖巧無害的表情煞是可愛,祁安忍不住低頭在那嫩白的臉頰上親了一記。

柔軟的嘴唇觸碰過的皮膚彷佛被輕風吹拂,微微的痕癢,更多的是酥麻。瓜子般的臉蛋倏地飄上兩朵紅霞,南淮只覺心頭撲撲直跳,忽然很想親近洋人哥哥,便怯怯的在那俊臉上回以一個蜻蜓點水的吻。

祁安一呆,随後笑吟吟地用食指點了點嘴唇,「下次要親,親這兒。」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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