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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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瑞王府位于城南,偌大的一個四合院子,四面朱牆巍然聳立,青白的琉璃瓦上站着幾只瑞獸,或是昂首仰望天際星月,或是低頭俯瞰大地衆生,神态威武,氣派十足。祁安二人被安排在西院的廂房,随着仆役在王府裏繞來繞去,沿途所見皆是雕梁畫棟,碧欄繡幄,半洋鬼子不由得感嘆不愧是皇家人,住的屋子這麽富麗堂皇,比慶屯的百鳥園還要大。
又不知穿過幾道垂花門,仆役打開廂房讓二人進房,畢恭畢散地垂首立在門坎前說道:「這邊是祁公子的房間,南公子的在隔壁。王妃一會兒便過來,兩位請自便。」接着後退兩步,向二人躬了躬身才退下。
南淮望着這裏和皇宮差不多的裝潢,清冷的氣息讓他有些忐忑,拉了拉洋人哥哥的衣袖道:「我不要和祁哥哥分開睡……」
「那你就和我住這邊。」屋子裏處處都是珍品,祁安環視了一圈,踱到角落的花瓶前摸着下巴端詳。
花瓶上繪畫了一幅雅致的青山流水圖,筆法如春蠶吐絲,細密情致,氣韻渾然天成,要是在大英國,那可是能夠呈獻給國王的貢品。
「祁哥哥,我們把吳伯伯一個人留在客棧,吳伯伯會不會生氣?」南淮擔心地道。
「哪會。這兒是王府,老吳不方便跟來。」
「可是,如果他也遇到壞人怎麽辦?」
祁安白他一眼,這家夥以為誰都像他那般軟弱麽。
約莫一盞茶的功夫,楚皓便帶同禦醫到來。那禦醫是一個蒼顏灰發的老人家,神态慈祥和善,望上去閱歷十分豐富的樣子。他已從王妃口裏大概知悉病者的情形,只問了半洋鬼子幾句日常的事,仔細觀察過病者面色,便拿出小軟墊替人把了把脈。
未幾,皺起眉頭晃晃腦袋吐出一堆艱澀深奧的詞句。祁安對漢醫一竅不通,聽得滿頭問號,卻見旁邊的楚先生臉色凝重,一顆心不期然懸了起來,只聽他沈吟半晌,接着又是數句難懂的言辭。禦醫微微颌首,拎起毛筆在宣紙上寫了一道藥方交予楚皓。剛起身告退,看見病者眼中露出畏怯之意,想着之後還要給人施針,還是先讓他不那麽害怕自己比較好,便送了兩顆蜜餞以展善意。
送走禦醫,祁安讓南淮先行沐浴。待家夥走進屏風後的小室裏,才壓低聲音道:「剛剛大夫那些話是甚麽意思?南淮他……是不是很嚴重?」
楚皓淡笑道:「只是方子中有幾味藥較為罕有,一時難以買到,楚某會派人盡快尋來,祁公子不必過分憂慮。」
祁安這才放松下來,碧綠的眸子瞧了瞧那張如玉的容顏,遲疑少頃,問道:「那個……楚先生,原諒在下冒昧,您到底是寧瑞王的賬房先生還是……還是他妃子?」
「兩者皆是。」
祁安心中詫異,聽聞桃源男風盛行,富翁官吏當中明目張膽地畜養娈童、納男妾比比皆是,不過嘗個鮮兒尚可,冊封為王妃的卻是稀奇。他眨眨眼睛欲言又止。
知道他心裏的想法,楚皓薄唇輕挑,漫不經心地說道:「既是兩情相悅,男子和男子成親有何不妥,難道祁公子對南淮只抱着玩玩的念頭?」
祁安一窘,讪讪道:「在下與南淮并非此等關系。」
楚皓哦了一聲,目光染上三分促狹:「那麽是怎麽樣的關系?」
「現下他這樣子,在下只把他當弟弟……」
「意外之前也是?」
「南淮是在下的管家,大家就以朋友之道相處……」祁安郁悶。他也很想是楚先生說的那種關系,但、但他還未表示情意,那家夥就失憶了啊。
楚皓柳眉半彎,笑道:「管家麽?他如此狀況祁公子還不離不棄,兩位想必感情十分要好。」
祁安無語。這厮在故意落井下石嗎?
一如楚皓當日提及,禦醫第二天便開始針灸治療。先讓病者靠在床頭坐好,用純金打造的幼針插在其頭顱和臉部各個大穴,接着以火燒灼艾葉制成炷狀,放置在百會、上升、神庭、曲池等穴位上四個時辰,以疏通經絡,調和氣血。此法子對頭腦血塊淤積甚有功效,不過接受施針的人會感到異常痛楚,療治後亦會疲憊不堪。所以祁安上午出門前那家夥還憋着淚水忍痛,夜晚回來時他已經酣然入夢鼾聲如雷。
「小豬似的,也不擦一下臉才睡……」祁安俯身望着那淚痕猶在的臉龐,上面星星點點的桃紅乍看有些可怕。他輕柔地摸了摸,緩緩湊近印上一吻。床上的人兒迷迷糊糊地呢喃着側過身,手揪住他的衣襟便把臉埋了進去。蹭了一蹭,睡得更香甜。
幾天施針通血過後,南淮頭痛的次數沒那麽頻繁,過程也不像之前那般劇痛,偶爾精神稍佳便和西院的小厮伶婢放放風筝踢踢毽子。王府裏的仆役都是精明伶俐之人,見王妃如此重視南淮,心知這人不可怠慢,總管亦吩咐過要小心侍候兩位貴客,因此雖然對這個傻大個有些厭煩,但也沒敢有絲毫輕慢不敬,就算路過碰到二人,也是唯唯諾諾地向他們躬身問安。
祁大老板看在眼內,一面不禁佩服這楚先生對下人管教有方,另一方面則頗為疑惑入住王府多日竟沒見過主人一遍,便偷偷地向那些下人旁敲側擊,這才得悉原來寧瑞王被皇帝派去巡視江南,下月才返回京城。
經過連日周旋,布坊那群頑固的老頭兒終于屈服在老吳一張利嘴之下,願意保留紙樣上部分的西洋圖騰,兩位被員工折騰許久的老板得以喘一口氣。李四爺當機立斷,馬上命令小工加緊剪裁布料讓師傅們縫紉。孰料在兩三張樣品完成後,祁安收到商行的信件,竟是陳掌櫃與大英來的船員言語不通向他們求救。南淮的治療才剛有點起色,祁安不欲中斷,也本打算等待第一批貨物造好,确保沒有甚麽暇疵才安心交由布坊趕工,只好叫老吳先行回漁村。
這天針灸結束後,楚皓忙完府中事務便過來探望南淮,可惜聊不到一會兒他就昏昏欲睡。楚皓扶着他躺下來,掖好被子才離去。剛拐出房門,恰巧看見半洋鬼子從垂花門走來,于是讓家丁在庭院的涼亭擺上小菜,一同品酒賞月。
「祁公子和那些裁縫師傅的争議處理得如何?」楚皓端起酒杯随意問道。
「還好,勉強算是解決了。」祁安撓撓腦勺,懊惱道:「眼下煩着趕制貨物,不曉得是否能如期運送……」
「需要楚某幫忙嗎?王府名下也有一所布坊,若然祁公子有困難可盡管與楚某說。」
祁安忙道:「不必了,楚先生有心。在下和南淮這段日子叨擾您許多,南淮用的藥也是您好不容易尋來的,在下已經不知該如何報答楚先生了,怎敢再麻煩您。」
楚皓淡然一笑,「你我萍水相逢亦屬緣分,況且祁公子是南淮的老板,也算是楚某的朋友,何來麻煩叨擾之說。」
「真的不必了,楚先生美意在下心領。」祁安不欲欠下楚皓人情。這人替那家夥治病尚能當作朋友道義,生意的事還是別牽扯到他。
楚皓也沒強人所難,悠閑地将話峰一轉,移到庭內的花草風光上。
月上半空,繁星點綴。屋檐下的小紙籠随清風曳曳晃動,把地上的影子打得忽明忽暗。若有若無的桂花香氣徐徐從澄澈的酒水中滲透出來,淡薄卻醉人。半洋鬼子平常只喝洋酒,沒想過桃人用花瓣釀造的酒居然這麽香醇,一杯接着一杯喝得甚是盡興。賬房先生外表文文弱弱,酒量卻出乎意料的好,瞧他開懷暢飲,便與之拚了整整三大酲酒。
「猜不到楚先生乃酒中杜康,果真人不可以貌相。」祁安打了個嗝笑道。
楚皓謙遜道:「祁公子過譽,楚某不過能喝兩杯水酒。素聞西洋的葡萄美酒濃厚,未知這桂花清釀是否合祁公子口味?」
「當然,在下還在想哪裏買得到這種酒。」
「此酒是王府的廚子特別釀制,街外買不到。廚房裏還有兩酲,祁安子喜歡便拿去。」
祁安欣喜,卻也不好随便拿人家的東西,道了一聲謝謝,便探問那價錢。楚皓半瞇起眼微微一笑,「銀子就不用給了,但楚某倒是想拜托祁公子幫忙找一物品。」
「楚先生請說。」原來有事相求,怪不得忽然邀他喝酒了。
「王爺他素起西洋玩意,曾經在洋官家中見過一種會蹦出小鳥報時的時鐘,遍尋店鋪卻找不着,祁公子做洋人生意的,可否留個眼神貨品當中有否這樣的鐘?」
怎麽好像哪裏見過……祁安摸摸下巴想了想,「在下家裏好似有這個鐘,改天給你送來吧……」
楚皓淺笑着舉杯致謝。
轉眼又是喝了三輪,大家醉意微濃,正欲起身回房歇息,左邊的廂房忽然傳來沉沉的恰似重物堕地的聲響,接着叮叮當當的似乎是茶杯被甚麽打碎了。祁安和楚皓對視一眼,快步走了過去。
門板依呀一下從裏面打開,南淮顫顫巍巍地跨出門坎,擡頭凝望着正向這邊走來的二人,目光漸漸由朦胧轉成清澈。
「老爺……楚大哥……」
二人倏地頓下步履。祁安怔怔地盯着那雙平靜無波的眸子,一時反應不過來。楚皓亦是一愣,驚訝道:「南淮你……記起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