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第66章

自那天晚上之後,景星闌白天離家的時間也開始變得越來越長。

胭脂和喬鏡講過一次。但不知道為什麽,喬鏡的反應卻讓她覺得有些奇怪——

黑發青年在聽完她的講述後,只是含含糊糊地說了一句“随他去吧,不用管”,似乎早就知道了?

但喬鏡也發現了,平日裏他和景星闌兩個都是有自己的事情要幹的,他們離開家後,胭脂就只能在家做做飯打掃打掃衛生,最多再給008梳梳毛喂喂食,一天天過得十分單調,連個同齡的小夥伴都沒有。

“我想讓胭脂去上學。”

一天晚上,喬鏡忽然對景星闌如此說道。

聞言,男人挑了挑眉,看表情卻似乎并不意外:“以她的年紀,确實是該上學了。你是打算把她送到女子學堂去念書嗎?”

雖然現在所有的高等教育學府都不收女學生,但是普通的女子啓蒙課堂還是有開設的。

喬鏡點了點頭,但很快又搖了一下頭。

“胭脂她很聰明,”他說,“尤其是在文學方面。最近有空的時候,我也教了她一些字,她學得很快……如果只上普通的女子學堂,是耽誤她的天賦。”

他坦白道:“我想讓她去上大學。”

景星闌張了張嘴:“她才十四歲,現在就說上大學,未免有點兒早吧?”

喬鏡:“只是個想法,我還沒來得及跟她本人講。”

但當他看到表情十分認真、似乎是真的在思考自己這個提議的景星闌時,唇角卻微微上揚了一個微小的弧度。

“謝謝。”他輕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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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個女子讀書對于大部分人來講都是荒謬之事的年代,也只有景星闌,才會聽到喬鏡那番“想讓胭脂去上大學”的提議,不僅不會覺得不可理喻,還會真的幫他一起考慮如何才将這個想法變成現實了。

雖然他已經習慣了一個人,但當來到一個陌生的時代時,這種依然有人陪在身邊的感覺,還是讓喬鏡的心裏感覺到了幾分慰藉。

至少,他不是一個人在孤軍奮戰。

景星闌一臉茫然:“嗯?怎麽突然跟我說謝謝?”

但喬鏡這回卻不打算再做解釋了。

黑發青年收回視線,平躺在床上,默默地把腦袋縮進自己的被窩,只露出一雙黑漆漆的眼睛。

“關燈,我困了。”

景星闌:“…………”

他看着明明就躺在自己身旁卻故意裝作聽不見的喬鏡,緊抿着唇,在心裏默念了一百遍現在還不是時候,然後微笑着說了一聲“晚安”,伸手拉燈。

又是一夜過去。

周一。

下午上課的時候,喬鏡明顯感覺到了,課堂裏的氣氛似乎有哪裏不對。

但章書旗已經走了,他在學校裏也沒有別的熟識的人,喬鏡就算想知道也無人可問,只能默默地坐在座位上,等着教授進來上課。

可讓他沒有想到的是,本該在這個點來上課的教授,今天竟然遲遲都不見人影。

随着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課堂內的議論聲也越來越大。

而喬鏡也勉強從學生們的讨論中,還原了這次教授遲到的事件原委——

事情的起因,竟然是今早文校長在街上買的一份報紙。

文校長每天清晨都會早起在校園內遛彎,有時還會上街去買點兒糖果回來給家裏的孫女,當然具體有沒有這個孫女大概只有他本人的牙醫清楚。總之,他的這個習慣,基本上京洛大學的師生人人都知道。

但這次不一樣。

文校長早上遛彎回來,在讀完這份報紙之後,在辦公室裏呆了足足一個上午,就連左向庭找他他也不見。最後,還趁着午休時間把校內的所有任職人員——甚至包括那幾位德高望重的教授們,全部都召集在了一起,宣布了他作為校長做出的一個重大決定:

京洛大學從下個學年開始,準備招收女學生了。

話音落下,一石激起千層浪。

就算文春秋在京洛大學德高望重,這一下,也算是徹底捅了馬蜂窩了。

高等學府招收女子入學,放眼全國,這可都是沒有先例的!

當場就有一個教授起身激烈反對,并表示女子讀書,能讀出個什麽名堂來?最後總歸是相夫教子。而且如今校內都是男學生,招收女子會給老師們原本的正常授課帶來多少麻煩,給學校招來多少外界的诽議,文校長您難道不清楚嗎?

和他持有相同意見的,在座還有不少人。

只不過他們礙于文校長平日裏的威望,暫時都還沒有像這位教授一樣立刻站起來發言而已。

文春秋自己也很清楚這個決定會招致多少人的反對和批評,因此,他并沒有第一時間反駁那位教授的觀點,而是轉頭看向了坐在座位上沉默不語的左向庭:“玄華,你怎麽看?”

左向庭是出了名的保守古板,就算他一向尊重文校長,也沒人想過他會在這點上和文春秋保持一致。

就連那位一向和左向庭不怎麽對盤的教授也不禁對他報以熱切的目光,希望這位能在關鍵時刻幫着他們一起勸說文校長,趁早打消那個什麽招收女學生的念頭。

實在是太荒謬了!

“你們知道,左向庭當時是怎麽說的嗎?”一個學生坐在座位上,旁邊圍了一圈人,都在津津有味地聽着他複述當時的場景,就連喬鏡也不知不覺聽入迷了,“他就只說了一句話!立馬叫那個教授啞口無言!”

“說了什麽?快說!”

“就是,別賣關子了!”

“別急嘛,這不是正要講到,”那學生咳嗽一聲,“左教授說,他不太理解方教授為何反對,若是在意外界言論,那這些年來他們呼聲最大的就是換了文校長;若是因為授課麻煩,難不成只是課堂上多了個女學生,方教授就無心上課了?那他确實無話可說。”

他說完,全班哄堂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

“妙哉!左先生不愧曾經為國際知名的大律師!”

“就是,這一番話說的,忒叫人無地自容了!”

還有人迫不及待地問道:“然後呢?左向庭說完這番話之後,不會就沒有下文了吧?”

“還能有什麽下文?”那學生嗤笑道,“你告訴我,左向庭都已經把話說到這個地步了,其他人怎麽反駁?是自認招了女學生就無心上課還是想把文校長給換掉?而且本來這種事情文校長其實沒必要和教師們商量的,他完全可以直接自己決定,哪裏還能鬧出這等事情來。”

喬鏡聽着班上的學生都在嘻嘻哈哈地期盼着女同學的到來,沒有一個對文校長的提議提出反對意見,心裏也挺高興的。

讓女子也有接受高等教育的機會,無論是對于女性還是對于這個閉塞已久的國家來說,都是一件利國利民的大好事。

又過了一會兒,果然有人來課堂上通知他們這節課不上了,理由是方教授身體抱恙。

但是大家心照不宣地對視一眼,都清楚這個“恙”恐怕是被左向庭給活生生氣出來的。

但管他那麽多呢,不用上課萬萬歲!

喬鏡也收拾好自己的東西,準備提早回家,說不定今天還能多教胭脂認幾個字呢。

但他背着包剛走到門口,就看到方才來通知他們不上課的那位同學猛地上前一步,盯着他的臉問道:“你是喬鏡?”

喬鏡腳步一頓,遲疑地點了一下頭。

“……有什麽事嗎?”

“哦,不是我,”對方說,“是左向庭先生叫你去一趟他的辦公室,文校長好像也在。”

喬鏡攥緊了挎包的帶子:“先生找我什麽事?”

“不知道,你去就是了。”那學生道。

沒辦法,喬鏡也只能再去了一趟左向庭的辦公室。

其實前不久他就已經把左向庭交給他的那本書翻譯好了,交過去的時候左向庭簡單翻了翻,也沒做什麽評價,只是“唔”了一聲,揮揮手示意喬鏡可以走了。

當時喬鏡觀察了一番他的臉色,覺得自己的翻譯就算有瑕疵,應該也不是什麽大問題,再加上之後左向庭也那邊也一直沒什麽消息,他便把這件事丢到了腦後。

難道,是因為自己哪裏翻譯的有問題嗎?

喬鏡一邊想着,一邊來到左向庭緊閉的辦公室門前,伸手敲了兩下門:“先生,我……”

還不等他自報家門,裏面就傳來的左向庭的聲音:

“進來。”

喬鏡推開門,發現果然和那個學生說的那樣,文校長也在屋內。

“校長好,先生好。”他朝兩人微微鞠躬。

文春秋笑眯眯地看着面前神态拘謹的黑發青年,轉頭問左向庭:“這就是你之前跟我說的那個學生?”

左向庭“嗯”了一聲,拿着喬鏡寫好的厚厚一沓譯本,沖他招手道:“過來。有幾個問題,我給你講一下。”

喬鏡下意識看了一眼坐在旁邊不緊不慢喝着茶的文春秋,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了過去。

他一眼就看到了左向庭桌上放着的那份《東方京報》,突然就有了一種強烈的預感——

讓文校長突然提出招收女學生的那份報紙,不會就是這個吧……

大概是喬鏡走神的模樣太明顯了,左向庭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倒是難得好脾氣的沒有生氣,只是用筆帽敲了敲那份報紙:“怎麽,這上面刊登的小說,你也看了?”

喬鏡下意識點了一下頭,但又飛快地搖了搖頭。

左向庭深深皺眉:“點頭又搖頭,你這是何意?究竟是看了還是沒看?”

正當喬鏡為難的時候,一旁似乎只顧着喝茶的文春秋終于開口打圓場了。他調侃道:“玄華,對學生這麽兇作什麽?明明心裏喜歡的不得了,面上非得做出一副兇神惡煞的模樣,也不知道你這是哪裏學來的臭毛病。”

左向庭瞬間瞪圓了眼睛:“文校長!”

“怎麽,我說的不對嗎?”文春秋笑着反問道,說完,不等左向庭辯解,他便把目光投向了站在辦公桌旁有些不知所措的喬鏡,“我聽玄華說,你還是咱們學校的圖書管理員?那我問問你,圖書館有訂這份《東方京報》嗎?”

喬鏡:“我只是寒假臨時在哪裏兼職,現在已經不是管理員了……不過他們确實有訂這份報紙。”

“是嗎?”

文春秋放下手中的茶盞,忽然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晏河清,”他忽然冒出一個詞來,聽得喬鏡身體瞬間緊繃,但很快他就發現自己其實并沒有掉馬,因為文春秋的目光一直盯着窗外,“我已經很久不關注國內文壇的發展了,像是人家給我介紹什麽後輩新秀的名字,我也基本一個都記不住。但是這位——你們年輕人知不知道他?”

喬鏡抿了抿唇,大着膽子問了一句:“您問他是想做什麽?”

“也不為什麽,”文春秋收回視線,沖他笑了笑,“就是單純想見見而已。”

他轉而沖左向庭道:“玄華,這小說你也看了吧?有什麽想法?”

“能有什麽,一本小說而已。”左向庭很顯然看不太上這種通俗白話小說,但在文春秋不贊成的目光中,他還是勉強給出了一個中肯的評價:“文筆尚可,題材嘛,新穎歸新穎,卻有嘩衆取寵之嫌,不過這點我得等見過了作者本人才能确認。”

文春秋點了點頭:“确實。想要寫古往今來未有人寫之文,晏河清的野心很大,只是不知道他的筆力能不能駕馭這種題材了。”

他畢竟是在政界、學術界和文壇混跡幾十年的老江湖,就算表面上看起來再怎麽和藹可親,那一雙眼睛看人卻是比誰都要準的。像是這次,左向庭本不願他這麽早就和喬鏡見面,但文春秋堅持要親眼看看這個被老友在私底下交口稱贊的“好苗子”,順便幫他也把把關,觀察一下這個後生的品性如何。

就結果而言,喬鏡還算讓他滿意。

“唉,茶也喝了,人也看了,那我這個老頭子就不在這兒礙事了,”他站起身,用袖子撣了撣長衫上并不存在的浮灰,“你們繼續!附近街上新開了家面館,我正好去嘗嘗味道。”

左向庭一臉無言地看着他,大概是覺得文春秋今日的種種行為實在是叫人難以理解。

倒是喬鏡反應挺快:“……校長慢走。”

文春秋擺擺手,在兩人的目送下離開了辦公室。

但包括左向庭在內,誰也不知道,文春秋其實早就有招收女學生的打算了。

雖然這幾年社會上時不時也有關于此類的呼聲,但基本都激不起什麽水花,文春秋也一直找不到一個好機會提起這件事,直到今天上午,他無意間在街邊翻開了《東方京報》——

身為全國最高等學府的校長,他在看到這些逼良為娼、風塵女子的悲慘經歷時,自然會第一時間聯想到教育的問題上。

文春秋情不自禁地想,如果讓這些女子也都有一個接受教育的機會,是不是就可以減少類似《衆生渡》中種種悲劇的發生幾率了?

如果這個國家擁有更多的女大學生,是否整個女性群體的命運,也能就此發生改變?

如果占據華夏近一半人口的女性也擁有了和男性同等的受教育機會,那這個古老的國度,又将煥發出怎樣的生機和光彩?

而且,僅僅是看了晏河清的那篇連載小說的開頭,文春秋就敢斷言,這本《衆生渡》,必定會在國內掀起前所未有的巨大風波!

還有什麽,是比現在更好的、提出招收女學生的時機嗎?

“校長好。”

文春秋下樓梯的時候,又遇到幾個來送資料的學生路過。

他們一見到文春秋,立馬恭恭敬敬地靠邊給他讓路,還非常禮貌地打了招呼。

這個常年穿着灰色長衫、頭發花白的慈祥老人也笑呵呵地沖他們點了點頭:“你們好,時間不早了,忙完就去用晚飯吧。”

“好的校長。”

學生們突然接到來自校長的關心,頓時露出一臉受寵若驚的表情。

這也是文春秋作為校長,在京洛大學全體師生中如此得民心的原因。

他背着雙手,漫步在石徑上,望着天邊橙紅的落日和餘晖中三三兩兩走在校園裏的年輕學子們,發出了一聲悠長的嘆息。

聲音中帶着幾分蒼老的惆悵,又帶着些許對未來的期望。

“人生代代無窮已啊……”

也不知道,對于他冒險做出的這個決定,百年之後,後人們又會用怎樣的言語來評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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